緒論
略去個性氣質和創作風格不計,活躍于當代文壇的中國作家主要是由于年齡和經歷的不同,分為老年、中年和青年三大群體。這雖然看上去是一個一般化的、十分世俗和模糊的分類,但細想起來這種分法卻帶有一定的實質意義。影響作家作品思想情調和時代風貌的主要是什么?過去很強調出身和政治觀,這放到別的國家和別的時代里也許是有道理的,但在30多年來的中國,這個說法可靠的成分是很小的。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中期,全國的教育環境是統一和整體化的,政治社會思想教育內容也是一致的,同一年齡層次的人即使有著不同的出身和文化差異,卻都有著大體相近的觀念,這種來源于現實的社會關系、社會實踐和理論宣傳的思想觀念和文化觀念,是形成作家創作的思想風調的基本根源。只是在最近十年特別是實行對外開放之后,由于現代意識的沖擊,中年和青年作家兩個群體的內部才發生一定的分化。
我們做這樣一個概括的分析,是為了確定賈平凹在中國作家隊伍中的位置。說老、中、青三代作家之間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代溝”,還是有道理的。當然有不少人可以在呼吸時代大氣和經受新思潮的蕩激中超越這種“代溝”,而對于有些人來說,由于他們的堅韌、自信,不愿更多主動地理解別代作家,這種“代溝”,大約會長期存在下去的。在三大作家群體中,賈平凹屬于青年作家,這除了年齡依據外,主要是他的思想作風和思想觀念是屬于當代青年的。他是一個“代”作家。和老年作家的區別自不待言,就是和中年作家比起來也有著根本的差別。這主要表現為思想上缺乏成熟而穩定的理論框范,有較強的現代意識和反舊意識,其思維素質中存在著懷疑性和抗壓性;藝術上勇于探索,勇于創造。
作為青年一代的“代”作家,賈平凹作品在青年中有著更大的讀者市場。他的作品對社會惰力和民族性痼疾的揭示,對新時期農民特別是青年農民生活追求、精神躁動、感情波瀾的表現,對生活角落和感情角落的搜逋能力和表現能力、對人和自然相依相斗中人群和自然界中的美和神秘的呈現,等等,都在向青年展開一個富于魅力的新的文學天地。但大部分老年讀者都對賈平凹作品表現出淡漠。中年讀者對之毀譽不一。對賈平凹作品的不同評價和看法除了作品本身的長短得失而外,主要是反映了不同的文學觀。
指出賈平凹屬于一個“代”作家,這只提供了他在中國當代文壇上位置的坐標橫軸,要確定他的準確位置,還應對賈平凹文學創作的特質做進一步的考察。賈平凹區別于其他同齡作家的最大特征恐怕在于他能同時做到對現代意識的攝納和對中國文化及美學傳統的傳承,從而使二者“聯姻”,創造出富于時代性和民族性的新文學,這是決定著他文學個性的一大關紐,是規定他在文壇位置的坐標縱軸。像賈平凹這樣年齡的中國作家,他們的生長、成型,正碰在一個畸形的時代,一個知識和傳統被肆意貶損的年頭,如果缺乏反拒思潮的自覺和銳意吸取本國文化傳統的努力,就只能被造就成一個帶有一定文化匱乏癥的青年作家。而賈平凹在這種環境規定面前,和命運進行了頑強的搏斗,努力實現對這種規定的超越,用中國文化充實了自身,使得他能夠自然地表現生活中和人物身上的文化積淀,并通過個性突出的中國美學精神來表現現代意識,表現當代人的心理和情緒,使他的作品顯示出新的時代感和東方美學品格,取得一定的世界價值。他作為一個中國作家被不少國外的文學研究者作為研究對象,原因也正在這里。
由于中國在對外開放之后意識形態領域不可避免地內外連通和內外互滲,現代意識和現代審美意識對中國文學藝術的強烈沖擊,中國的文學和藝術如小說、詩歌、戲劇、電影、繪畫等等,都程度不等地發生了危機感,對中國文化傳統的價值將怎樣估價,怎樣對待?中國文藝今后將走怎樣的路,怎樣應付世界文藝的發展總潮?如何適應現代化進程所造成的人們生活方式的新變化所帶來的新的審美要求?這些問題盤旋在作家、藝術家和理論工作者腦中,給他們造成嚴重困擾,在學術界引起熱烈的爭論,文學界的“尋根”熱、小說新觀念的張揚、戲劇界戲劇觀的大辯論、京海兩派對傳統針鋒相對的態度、美術界就國畫發展問題所提的那些聳人聽聞的主張……這一切都是從危機感中引發出來的。危機并非末路和消亡,它是飛躍之前困惑中的躁動,它預示著中國文藝的大突破和大發展。如果把這些爭論加以清理將會發現,產生對立意見的總根源,在于現代觀念和中國文化傳統的矛盾,爭論雙方對這兩者各有不同的體認、感情和態度,因而各持一端,都表現出明顯的偏頗。盡管如此,我們也應承認,他們都各自占有一定的真理,他們的意見對中國文藝的發展都有所貢獻,因為他們的爭鳴造成了思想活躍的局面,促成著文藝實踐的多元路徑。實踐將證明,今后中國文藝的總發展必然是現代觀念與中國文化傳統的矛盾統一,融合爭論雙方的合理成分,在“和而不同”中產生一個大飛躍。賈平凹的文學成就為社會所矚目,其內在根源正在于他所選取和開辟的是一條使現代觀念與中國文化傳統聯姻的文學創作道路。作家這個抉擇的高遠之處,正在于他早在這場關于中國文藝發展問題的大討論之前,就已克服了爭論雙方的偏頗,摒棄了固守傳統和全盤西化的褊狹態度,把視野伸展到古代和外域,接受了中國的文化傳統,也收納著西方富于時代色彩的思想觀念即現代意識,使他的創作既保持著中國文學固有的美學根基,扎根于民族的深土中,取得了最基本的讀者隊伍,同時也透發著濃烈的現代氣息和時代風采。所以在目前中國文化發展的大討論中,賈平凹作為當代文學研究的對象是有極強的現實意義的。對賈平凹的深入研究,其理論意義必然超越賈平凹研究本身,對中國文化發展的研究將起到一定的啟迪作用。還應當看到的是,賈平凹是一個藝術型的作家,他走上文學道路和創作的每一過程,無不滲透著對藝術美和藝術情味的追求、把玩和陶醉。他的作品在大情節上大都不具風云雷電式的沖擊力,但藝術情味的呈現卻無處不在。這種情況是縮小了一定的讀者面的,因為目下在相當大的讀者層中,有誘惑力的仍然是再現現實生活步伐的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只有具備這種特點的小說,才能使較多讀者的閱讀神經興奮活躍起來。創作這類小說的作家當然也會顯示出極高的藝術才能,但他們的主要興趣是以情節和思想內容的巨大沖擊力顯露自己手筆的闊大,而往往不屑于對藝術情韻的平靜細微的體味和潛研。然而必須承認,文學是精神產品,也是精神消費品,宇宙中沒有比精神更復雜豐富的東西了,這理所當然地要求著文學形態的多樣性和豐富性。把具有風云雷電式的大情節的小說規定為小說的最高模式,而貶抑注重藝術情味的小說,無疑是一種偏見,是在文學認識上的習慣性和惰性的表現。我們所以特別指出這一點,是因為多年來賈平凹的小說創作經常在這方面受到訾議和評論壓力。我們文學評論方面“同而不和”的積習到現在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許多人還不愿意以寬容的態度理解走各種不同創作路徑的作家,不尊重他們的藝術個性和藝術追求。“雙百”方針的貫徹現在已初見端倪,我們相信這種現狀遲早會有所變化。
作為一個富于創造性思維特征的作家,賈平凹有著極強的自我意識,他總是要用不斷實現自己的創造性來滿足高層的精神需要。藝術追求的多轉移和多成效是他的重要特征之一。他身上充滿著自變性,不斷實現著新的自我,又不斷對自我進行著否定,這正是他之所以多產的內在根源。他既寫小說,又寫散文,還寫詩,而且都寫得極有特色,引起文壇的注目。這既表現了他全面的藝術才能,同時也是這種自變性和創造欲望在起作用。賈平凹作為一個當代的年輕作家,他還在發展,還沒有定型,從他的藝術才華和自強不息的精神看,他身上還蘊蓄著很大的藝術創造潛能,時代、際遇以及他個人的自我造就將使他在將來能成為一個怎樣高度的作家,現在尚難逆料。那么是不是現在用本專著來研究他還不到火候呢?筆者以為不是。賈平凹畢竟已經走過了十多年的創作歷程,發表了數百萬字的作品,出了三十多個集子,他的成績引起國內外研究者的注意,對這樣的一個作家的既往,難道沒有進行系統研究的必要嗎!過去,國內有一種并不合理的習慣,就是只有古代和現代已故的作家,才有資格被作為系統研究的對象。80年代以來,對這種成規雖有所打破,但這種打破是很有限度的,所以不管年輕作家的成就如何,僅只他們屬于小字輩要對其進行系統研究,用習慣眼光看來就會感到像用宰牛的大刀殺雞一樣不相宜。不以成就和有無研究必要而主要憑作家的資歷定研究規格,這實質是封建等級制度給人們造成的歷史潛意識。這種成規過去已給作家研究造成一定的損失,使許多研究錯過了良機。只在事后據各種死材料進行分析推論,便失去許多可貴的活東西。因此這種不合理的成規是亟待打破的。
當然,考慮到賈平凹是一個正在發展中的年輕作家,這本小冊子也沒有寫成評傳性的東西,而是對他1991年以前的創作發展過程的分析評論,是對作家一個階段的研究。不管作家今后怎樣發展,這段走過的路總是可以進行客觀研究的。不言而喻,對賈平凹的研究今后還要繼續和深入,這里的研究僅是初步的,也是粗淺的。
(緒論為《賈平凹論》西北大學出版社1990年5月第1版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