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陽永遠銘記的“綠色使者”
【人物簡介】周心澄,出生于1944年,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級重點學科水土保持與荒漠化防治學科的學術帶頭人。中國沙漠學會、中國治沙暨沙產業學會理事,中國林學會學術委員會、林業部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等職。林業部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從20世紀70年代初到“九五”期間,圍繞“環境”,主要從事防沙治沙的科研、教學工作,主持或合作主持國家、省、部級研究項目8項,獲省、部級科技進步獎6項,其中,主持國家課題“榆林沙區大面積植樹造林擴大試驗”,獲陜西省農業技術推廣一等獎、獲國家科技進步三等獎。撰寫了《灌木固沙林與沙地水分平衡研究》《生態經濟型防護林體系生態效益研究》《毛烏素沙地防護林體系數據庫的建立》等30余篇論文,合著《毛烏素沙地立地質量評價》一書。其多項研究成果已為部門決策與生產提供了重要科學依據。在教學方面,建立了“沙漠治理”專業,為本科生、研究生講授“沙漠學”“干旱區自然資源”“景觀生態學”“環境評價與監測”“微機圖形圖像處理”“荒漠化原理”等6門專業基礎課和專業課。
“暑往寒來塵土中,轉眼已成白頭翁。為追窮寇不卸甲,欲擒主虜挽強弓。沙場奔馳無南北,祖國需要任西東。喜看重山楊柳綠,黃土坡上不老松。”這是在北京采訪北京林業大學教授周心澄時,周老寫下的感慨。
“文革”期間,北京林學院(1985年更名為北京林業大學)遷往陜北,還是學生的周心澄被分配到榆林縣(現榆陽區)馬合農場的一個連隊——新墩當農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從1969年到1983年,周心澄在榆林足足待了14年。初到陜北,周心澄站在榆林有名的鎮北臺上遠眺,只見黃沙一眼望不到頭,滿目荒涼破敗和蕭條。
馬合農場位于毛烏素沙漠南緣,“毛烏素”地名源自靖邊縣毛烏素村,蒙語意為“水不好”。20世紀70年代的毛烏素,是名副其實的“瀚海”,黃沙蔓延,植被稀疏,經濟落后,群眾生計十分艱難,“糠菜半年糧”是真實的寫照。從馬合農場到新墩大約25華里,新月形沙丘一路連綿起伏,置身其中,方向莫辨。
報到之后,擺在周心澄和他的小伙伴們面前的是因陋就簡、入鄉隨俗的適應性考驗。
住宿是農場分配的一間大約十平方米的陋室。陋室真陋,墻及肩高,避無可避,室如斗大,退不能藏,一盤土炕占了半間屋,窗下擺一張兩斗桌,桌前一條長凳,僅此而已。屋里正墻上掛著一幅畫在三合板上的油畫,那是周心澄臨摹俄羅斯森林畫家希什金的。陋室雖陋,貴在情真。一瓶山西杏花村的“竹葉青”,斟在一個20毫升的小量杯里,再煮鍋小米綠豆粥,已經是主人最好的生活了。
艱苦不僅僅是居住的小土屋,取暖燒炕時“倒煙”嗆得周心澄涕泗橫流;出行只能靠眼手腿,眼睛觀方向,手腳并用翻沙梁;飯食,光聽名字就令人生畏,主食是“鋼絲”“鐵餅”和“銅錘”, “鋼絲”是高粱面饸饹,“鐵餅”是高粱面和青稞面的餅子,“銅錘”是玉米面加麩皮做成的饃饃,副食一年四季“酸菜擦擦”,就是酸菜和土豆煮熟,用木杵搗成泥。吃,必須吃,老百姓能吃得下,我們為什么不能吃;吃,必須吃,為了生存,為了事業;吃,必須吃……每天半盆酸菜擦擦,周心澄和他的小伙伴們全部“狼吞”掉,每餐半斤一個的青稞饃也全部“虎咽”下。
初來乍到,吃住行的截然不同、天壤之別,讓來自北京、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周心澄和他的小伙伴們經受了“煉獄”般的考驗,因為飲食差異導致腸胃不適,便秘如同家常,讓周心澄和他的小伙伴們適應了好久。
面對嚴峻、惡劣的生存環境,周心澄和他的小伙伴們沒有怨天尤人,沒有精神消沉,而是用最短的時間適應了陜北的生活習性和飲食習慣。
適應之余、工作之余、生活之余,在那個文化普遍缺失的年代,每天在沙海烈日里跋涉幾個小時,口渴如炙,回到陋室,與小伙伴們一起,在煤油燈下煮酒論畫,吟詩賦歌,時起時臥,激情四射,醉后在土炕抵足而眠,頗有點室雅人和的味道,陋室也憑空多了幾分超凡脫俗的境界。
苦中作樂,當年的周心澄曾寫下“油燈看風景,飲酒用量杯。綠豆可趨暑,情濃一醉歸。土炕足安臥,先生可滿杯。閉門教弟子,羈旅不思歸”“但使美酒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等詩作。潛意識里,周心澄只能用劉禹錫的名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來勵志,反而有了一種不管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永遠都要活在自己的堅韌和豁達里的精神境界。
“既是沙鄉又水鄉,迎風十里百花香。遙望大漠千層壟,回首荒臺萬里墻。傍溪楊柳翻碧浪,際天白云泛畫舫。八千云月誰是客,百年無病好飛翔。”這是1972年春周心澄的摯友李連捷教授(已故,河北省玉田縣人,土壤學家、農業教育家,中國土壤學學科創始人之一)面對毛烏素沙漠的慨然吟誦。盡管世事多舛,命運多蹇,這群隨北京林學院遷來陜北的年輕人依然傾心于事業,敬業于崗位,陶醉于塞北……

周心澄(左一)和同事們在沙地觀察調研(1974年)
按理說,像周心澄一樣因為“政策”原因“下放”到全國各地老少邊窮農村的一代人,除了“臭老九”們惺惺相惜之外,按照中國知識分子的處世哲學,他們完全可以修身養性明哲保身,學學寄人籬下的劉備,看看園子種種菜,以為韜晦。可是,也許是“祖國需要任西東”慣了,“百年無病好飛翔”慣了,周心澄和他的小伙伴們在艱苦的環境下開始了夜以繼日的考察研究。
他們的考察都是圍繞榆林農林業發展進行的。
騎著自行車,無拘無束地在周邊沙地考察,在那“知識無用論”風靡的年代,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相對那些受困被羈失去自由的人而言,他們自有一種“天高任鳥飛”的暢快放任,浩瀚無邊的沙漠也正能放任他們的“猴氣”,仿佛彼此找到一個契合點。
周心澄說,你也許不相信,每遇到一個高坡,他們都會放開嗓子吶喊,沖呀!沖過去呀!一副孩童心態。然而,一涉及專業,馬上又是“老夫子”的神態,只要是地質、土壤上的事情,必定會窮究其理、據理力爭。
白天在周邊各種農、林地挖掘、觀察土壤剖面,晚上則在煤油燈下分析、研究基礎資料。土壤濕度是用手攥一把土攥出來的,土壤結構是用拇指與食指捻幾下捻出來的,土壤肥力則是用肉眼觀察出來的。其實,他們自身就是最完美的“儀器”,用得多了,就有了記憶功能。如果進行一下累積,幾年下來,他們的考察行程有二三十萬公里,觀察過的土壤剖面至少有五六千個,到后來,他們對土壤剖面的觀察已達到了“庖丁解牛”的境界。
對榆林沙地的起源,歷來認識不同,一派認為是上帝的杰作,一派認為是人為造就,周心澄和他的小伙伴們則認為這是上帝(自然因素)和人為(經濟活動)共同驅動的結果。既然如此,榆林的經濟發展必須尊重自然規律并約束自己的行為,并據此為當時榆林的農林業生產發展提出自己的見解。
1972年,不知是哪位的決策,要在榆林沙區引種發展“兩雜兩薯”(雜交高粱、雜交玉米和馬鈴薯、白薯)。在那個農民沒有權力決定自己種什么的年代,種植任務層層下壓。周心澄他們當時就想,恐怕馬鈴薯不適合這里的土壤氣候,何況沒有任何試驗,這不是和大自然叫板嗎?況且當時春風大,其他作物也是經過三四次播種才捉住苗,要種“兩雜兩薯”恐怕早已誤了農時,更何況還是強制種植?周心澄他們認為,榆林農業生產的關鍵在于培育“小日月”的優良品種,一切育種、引種的推廣,必須經過先期試驗和中間試驗。為此,他們專門給榆林一位主管農業生產的主任寫信,建議搶時間種植糜谷、青稞和蕎麥。但天算不如人算,為時已晚。當年,搶早霜,種的四分之三根本不能成熟,造成了榆林縣70年代最大的饑荒,最后國家還得從東北調運玉米救災。“兩雜兩薯”的決策如曇花一現,從此再無人提。
造林是改善沙區農業生產條件和人們生活環境的重要手段,但必須有規劃設計,要因地制宜,考慮效果。楊、柳用來營造農田防護林,最好栽植在排水渠兩側,形成田、果、路、樹體系。沙丘和丘間地,應以灌木、鄉土樹種為主。70年代,榆林沙區的林業是“一群羊(楊)”,無論沙地、灘地,造林千篇一律都是合作楊、北京楊、小葉楊等楊樹品種。這也和當時的林業政策有關,只有栽植喬木用材林才能統計為造林面積,才能得到財政撥款。
1972年至1973年間,靖邊縣林業局的唐家烈在靖邊建立了治沙站,主要栽植喬木,人送外號“唐大樹”。而周心澄在榆林建立治沙試驗站,主要在沙地上栽植灌木,也得到了個外號——“周小苗”。
1974年,國家下達了一項名為“榆林沙荒大面積植樹造林擴大試驗”的科研項目,這項科研項目工作由周心澄主持。剛開始時資金不足,沒有辦公條件,“周小苗”就帶著三個知青吃住在老鄉家。后經協調,上級部門撥了資金,“周小苗”他們立即籌建了治沙試驗站,雖說只有六間房,但治沙站從此有了自己的辦公住宿房,也有條件開展土壤分析、地質測量、氣候觀察、規劃設計等工作。后來,治沙站又新修了10孔窯洞,整地十幾畝,在單位周圍搞了種植、養殖、魚塘等,站里日常生活實現了自給自足。
前后八年的研究過程中,雖然條件很差,但周心澄他們對工作的熱情絲毫不減,從考察目標到確定試驗范圍,從頭到尾認真對待。在榆林縣治沙試驗站(現榆陽區治沙試驗站)的灘地上實現了田、水、路、樹的體系;在站外圈的沙地上,以鄉土灌木為主,營造了多種固沙林。這項研究后來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獎。為了表彰在促進科學技術進步工作中做出重大貢獻的科技工作者,1985年5月,全國首屆科技獎勵大會向代表陜西省出席的周心澄頒發了榮譽證書。
在治沙試驗站的那些年,雖然條件艱苦,但上級領導特別關愛像周心澄一樣難得的人才。除了政策扶持,還給他們提供了相對優越的生活、工作條件。

現場規劃沙地綜合治理
沒有后顧之憂,周心澄等“大學生專家”除了工作就是考察。
為了了解各地的生態建設,從西安到東北,周心澄和他的“大學生專家”們幾乎走遍全國。為了考察樟子松基地,上級特例批準,讓他們乘坐8人座飛機,當時一張飛機票高達35元,且沒有乘務員。周心澄說只要是業務上的事,榆林縣政府、縣林業局都給予極大支持。地方政府的重視讓他們非常感激,在榆林工作的14年也給周心澄和他的伙伴們以后的事業奠定了堅實基礎,使他們終身受益。
回憶30多年前在陜北那間陋室里工作、生活的情形,周心澄仍然記憶猶新。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學生來到邊陲荒涼的毛烏素沙漠“當農民”,一當就是14年。再回京時,青蔥小伙兒已熬成了中年大叔……
榆陽的治沙造林造田,除了榆林幾代治沙造林人的不懈努力,還有多少像周心澄一樣的“綠色使者”,為了這片土地奉獻了青春、奉獻了光和熱的激情男兒,這樣的使者,榆陽人民不會忘記;這樣的使者,榆陽人民會永遠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