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京
- 何處是歸程
- (日)渡邊淳一
- 19663字
- 2020-08-03 17:23:11
一
傍晚五點過后,裕子終于把搬家后凌亂的房間收拾妥當。四月末的白天漸漸長了起來。斜陽透過房間的陽臺照了進來,一直延伸到榻榻米上鋪著的地毯邊緣。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屋子。一進門便是廚房和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再往前是一間由拉門隔開的稍大點的日式臥室,西式房間中勉強放下了一套沙發,裕子坐在上面,正在用剛買來的水壺沏茶。
相木悠介飲著茶,忽然停了下來。
“怎么了?”
裕子以為茶里混進了臟東西,可悠介又喝了起來。
是稍稍有點濃的煎茶。
悠介一邊品著茶,一邊想著心事。
悠介心里升起了一種強烈的感慨,但又不是喜悅撞擊胸膛的那種感覺。硬要說的話,可以說是對自己終于走出這一步感到欣慰,而伴隨著這種滿足而來的,還有對自己居然走到這一步的淡淡的悔意。安心和不安,混雜著一絲對自己的迷惑,那一瞬間,他就這么端著茶杯坐著。
這是悠介自己也搞不明白的心緒,裕子就更不可能明白了。
裕子原本就不是對這種情緒波動敏感的人。她長著一張瓜子臉,看起來文靜大方,但性格卻干脆而爽快。
三個月前,當悠介把辭掉札幌的工作然后到東京發展的打算告訴她時,裕子也是這樣,想也沒想就接受了。
“不錯啊,挺好玩的。”
從家人到朋友,悠介周圍的人都對此事持反對態度,只有裕子很簡單地就同意了。這份簡單的支持瓦解了悠介心頭所有的猶豫。
“一起去吧。”
悠介邀請裕子,裕子并不怎么心動,反問道:“就你自己去?”
“當然,家留在這兒。”
三十五歲的悠介家里有妻子和一個女兒。裕子知道悠介要把她們留在札幌,顯出了放心的樣子。
“兩個人可以住在一起的話,去也行啊!”
雖然知道裕子對自己抱有好感,但也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么痛快。
悠介考慮了一年才作出的決定,就這樣被認可了。
從外表上看,女人做事情猶猶豫豫的,但那只是在買東西或選擇穿什么衣服的時候,在面臨人生的重大決定時,她們比你想象中要大膽果斷。當然,她們在作決定之前也會陷入深深的苦惱,但一旦決定了就不會再反悔。與此相比,男人在買東西等事情上富于決斷力,但一關系到事業或生活方面,卻遲遲難以決斷,即使決定了也總是有些疑慮。尤其是像悠介這樣的情況,必須要舍棄工作了十年的大學醫院醫生的職位,另外,對自己三十五歲就取得的講師這一相對來講比較好的地位,悠介也還有一絲留戀。
舍棄那樣的地位到東京發展究竟有沒有價值呢?如果只是為了寫小說,不也可以在札幌一邊做醫生一邊寫嗎?
家人、前輩和朋友都這么說,悠介更猶豫了。
此時裕子肯定的答復,對悠介來講不啻一種堅強的依靠。
“最近寫了些東西,在大學里也有些不好待了。”
半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年)八月,悠介所在的大學做了日本第一例心臟移植手術,引起了一些爭論。
悠介通過調查認定這是一次不恰當的手術,并發表了批評文章。此事引起了部分醫生的反感,悠介因此陷入了難堪的境地。雖說學校內部也有人對這次手術持批評態度,但只是背地里偷偷地說,這和公開發表文章進行批評顯然是不同的。這里面固然有悠介的幼稚,但也說明了大學并不是個好待的地方。
想著想著,悠介對在大學工作這件事本身也厭煩起來。
就這樣道個歉老老實實地待著也未嘗不可,但是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去東京發展呢?猶豫不定的悠介想:“我現在已經三十五歲了,再不去東京的話,恐怕就沒什么機會了。”
悠介在做醫生的同時寫小說已有四年了。這期間,悠介曾有兩次成為東京文學獎的很有實力的候補者,但還是因為欠點火候,都落選了,因此遭受了不小的打擊。
也許從這里邁出一步,到東京那樣充滿刺激的地方,真正投入地去寫小說會更好吧。
“但是到了東京,光靠寫小說能維持生活嗎?”
裕子看似悠閑的一問,卻觸到了悠介心中最尖銳的地方。
說實話,這也是悠介最擔心的地方。
“維持基本的生活,我想總是可以的……”
雖然東京的出版社時而有約稿,但也不是每個月都有,況且就算寫了也不一定能刊登,若碰到刊載延期或取消,立刻就沒有了收入。
“我想暫時找點臨時醫生的工作做做看。”
“會有嗎?”
裕子笑了。悠介想,以此掙點生活費還不成問題吧。
雖說如此,但每天都打工的話,去東京就沒什么意義了。
“我想隔天,或者每周有兩天去工作。”
悠介原本是這樣想的,這多少有些樂觀。
后來,悠介趁著一次去東京的機會到御茶水的醫師會館看了招聘廣告。大體上都是要求全日制的,一周只工作兩三天的幾乎沒有,偶爾有也是內科方面的,外科根本就沒有。
想想也是。外科有手術,如果星期一做了手術,休息兩天,星期四再去上班的話,患者會感到不安,縱是被說成“無理棄置”也無可辯駁。
悠介的專業是整形外科,只有全日制的招聘信息。
沒辦法,悠介只好給尋求外科醫生的醫院依次打電話,說明自己無論如何想要隔一天工作一次,最后終于被位于兩國附近一個叫山根醫院的地方接收了。
第二天,悠介循著地圖找到那里。那是一所中等規模的醫院,除了作為外科醫生的院長外,還有一個內科醫生和一個外科醫生,但院長熱衷于做政治家,對外科的工作并不上心,聘請悠介似乎就是為了填補這個空缺。
工資是按日支付的,并不是很高,但在醫院的后面有院長經營的出租公寓,可以免費借給他一套兩居室住。這樣的話,即使書稿賣不出去,似乎也能維持一段日子。悠介立刻決定來這里就職,可心底還是有些堵得慌。
“最終還是做了私人醫院的醫生啊……”
醫生的地位因醫院的不同而有微妙的差異。最有權威的是大學醫院,其次是一流的官立、公立醫院,接著是小的公立醫院,然后才是私人醫院。雖然收入的高低很多時候是與這個順序相反的。
像悠介這樣,曾經在大學醫院任職,現在卻去了私人醫院,多少有點自貶身份的感覺,可裕子并不理解這種心情。
“有什么不好的,還帶房子,在東京租金多貴呀!”
“那個醫院只要隔天去一次就可維持我們倆的生活了。”
“但是還要給你妻子寄錢啊!”
裕子有著難得的體貼,連悠介妻子的事也一并跟著操心。
“我把退職金留給她們了,沒關系的。”
妻子雖然留在家里,但悠介辭職的時候得到了一些錢,所以生活應該不成問題。
“到了東京,我也會工作啊!”
“仍然去干宴會俱樂部的活?”
“那倒不是,想工作的話很多都可以干的嘛。”
裕子以前經營過為晚會、聚餐等活動提供女服務員的宴會俱樂部,并且自己也曾經作為一名服務員去工作。
悠介最早認識裕子也是兩年前在定山溪溫泉舉行畢業十周年晚會時,裕子作為服務人員出現的時候。
當時裕子穿著和服,美妙的姿態和略顯突出的下唇嬌艷異常。
五十人左右的酒席上,有十幾個服務員,裕子來倒酒時,悠介開玩笑地說:“好一張讓人想親的嘴啊!”
裕子笑著躲開了。酒席進行到最熱鬧的時候,燈突然熄滅,色情電影開始了。
這是干事費了一番周折弄來的貨真價實的色情片,大家都在屏息觀看時,悠介似乎嘟囔了一句:“這種東西真沒勁,有什么好看的。”
悠介并不記得自己當時那么說過,這是裕子后來告訴他的。
說實話,之前悠介早就看過好幾部色情片,已厭倦了那種千篇一律的畫面。而且大家一起鴉雀無聲地觀看色情片的樣子,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所以半逞能地說了那么一句,不過這一句話似乎就起了作用。
“大家都在看片子,只有你側著身子獨自喝酒。那時的你真的好帥哦!”
后來裕子說起自己被悠介吸引的理由時,是這么說的。她還打趣地問:“你那么做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吧?”
當然,悠介并沒有那樣的心思。雖然喜歡裕子,但用那樣的手段來征服裕子,他沒想過。之所以說“沒意思”,是因為在此之前曾看過色情片,同時也隱含著對認真觀看的朋友們實在是純情的感嘆。不管怎么說,悠介和裕子因那次聚會相識,不到三個月,兩人便發生了性關系。
兩個人的關系進展比較順利,但裕子另外還有男人。雖說宴會俱樂部并不需要多少資金,但裕子以二十幾歲的年紀就成為經營者還是有點不可思議——那是因為有個男人給她出錢。
裕子毫不猶豫地承認了:“不過現在我和他不太好。”話雖這么說,但那個男人真的能輕易放手嗎?能為風俗業出錢,很可能跟黑社會有關系,搞不好會遇到麻煩。
悠介雖說有些不安,但還是繼續著和裕子的交往。
這次決定去東京,最大的理由當然是因為難以繼續在大學醫院立足,同時悠介也想借這個機會試著當個作家。此外,也不可否認還有著想和裕子一起逃跑、一起生活的向往,以及一生中想要做一件荒唐事的冒險心理。
地毯邊緣的斜陽已經延伸到了桌子底下,悠介一邊看著這光影,一邊小聲地自言自語。
“終于來了啊……”
裕子微微一笑:“有什么奇怪的嗎?”
“因為,我們兩個人來到了這兒。”
的確,即便是一個月之前,悠介都沒有想過會來到東京和裕子一起生活。
不過,現在兩個人正親密地靠在一起喝茶。沙發和櫥柜是從裕子家里搬來的,擺在臥室里的桌子和椅子是悠介的東西。兩人將各自搬來的家具和物品放在一起,房間里竟呈現出一道亮麗的風景。
“總算安頓下來了。”
雖然壁櫥前還散亂著需要整理的衣服,大件的家具也只是簡單地擺放著。
“再喝點嗎?”
“好……”
悠介懷著滿足又后悔、安心又不安的復雜心情點了點頭。
晚上,悠介和裕子一起出去吃飯。
并不是不能在新家中準備晚飯,只是剛搬來,屋子還沒收拾好,碗筷、油鹽醬醋等也沒有備齊,再加上裕子確實有點累了。
與其說是出去吃飯,不如說是初來乍到想出去走走吧。
兩人沿著電車軌道往兩國方向散步。途中,有家叫“奴鰭”的壽司店,掛著漂亮的布簾。
“歡迎光臨!”
悠介被大聲的歡迎聲嚇了一跳,停下了腳步。兩人被熱情的服務員推進了店,在靠近門口的一張空桌旁坐了下來。
“吧臺那兒也空著呢。”
“就坐這兒吧,挺好的。”
在東京第一次進壽司店,悠介還不太愿意直接坐到吧臺那兒。
悠介要了啤酒和上等的壽司卷。
“那么……”
這樣的場合該說些什么呢?要說“恭喜”,還有很多擔心的地方;要說“加油”,也有些牽強。
悠介有些不知所措。裕子端起酒杯,輕輕地和悠介舉起卻又停在那兒的酒杯碰了一下:“辛苦了!”
不錯,這句話最恰當了。搬家讓兩個人都累了。
就著腌章魚的小菜,兩人喝了點啤酒。一會兒,壽司卷便端了上來。
金槍魚、比目魚、鮑魚和北海道的一樣,但鯛魚和略帶黃色的鳥蛤沒怎么吃過,而在北海道的壽司卷中經常會放入的北極貝和鮭魚卻沒有看到。
“怎么樣……”
“嗯,還可以。”
裕子點點頭,悠介卻不怎么贊同。金槍魚、鯛魚的味道有點重,鳥尾蛤卻過于清淡,烏賊的身子太厚,咬不動。
“這個和北海道的不一樣啊。”
“這個叫商烏賊吧。”
“那個也是,在北海道的話,只能叫鹽漬鮭魚子了。”
魚子醬做得有點咸,海膽也太過清爽,缺少圓潤的口感。
“真是不怎么樣啊。”
原本以為東京是壽司這種日本料理的發源地,但嘗過之后發覺好像并非如此。當然,也不能因為偶爾一家不好吃而否定東京所有的壽司店。
不過,悠介已然相信北海道的壽司更好吃了,心中有種勝利的感覺。要說孩子氣吧是有點,來到大東京的悠介確實有點爭強好勝。
“明天開始要去醫院了吧?”裕子轉移了話題。
“九點去就可以了,很近。”
醫院只隔著條馬路,走過去花不了兩三分鐘。
“好像住在醫院里似的。”
“住得這么近,和值班沒什么兩樣了。”
也并非一定要值班,不過萬一住院的病人有事的話,不去也不行。
“好像有個護士住在我們樓上呢。”
這棟公寓樓是個四層建筑,悠介和裕子住在三樓最邊上的一間,四樓住著在同家醫院工作的護士和辦事員。
“怪不得剛才搬行李的時候有人在看我們。”
裕子一邊夾起比目魚一邊說。
“醫院里的人知道我們倆住在一起吧?”
說實話,悠介還沒有把與裕子同居的事告訴院長,雖然是不得不說的事,但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住在一起這樣的事總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現在兩人住在院長經營的公寓里,而且還有護士進進出出,大家知道此事也只是時間問題吧。
“過些日子,我會說的……”
裕子比悠介小七歲,兩人在一起并不像一對夫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總之,都不用正式向院長和護士介紹,很容易就讓人知道他們不尋常的關系。
本來,悠介并沒有想故意隱瞞和別的女人同居一事,但既然已經辭了職,成為一個自由人,就不想連自己的私生活也要去在意別人的眼光。
幸好,裕子不在乎別人會說閑話。
“反正我不去醫院就好了。”
裕子喝完了杯中的啤酒繼續問:“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接電話嗎?”
悠介剛想點頭,但又沒這么做。在東京的編輯和朋友們知道他們倆同居的話倒是沒什么關系,但家人肯定認為自己是一個人生活,萬一裕子接到了妻子打來的電話,那還不吵得天翻地覆呀。
也許,在悠介說出要去東京發展的時候,妻子就有了這樣的猜測吧。
光靠寫小說的生活還不安定,孩子又要上學,悠介編了一大堆理由,才說服妻子讓自己單身上京。但從洗衣做飯到穿衣打扮,悠介個人根本搞不定,沒有人比妻子更清楚悠介的懶漢作風了。
這樣的男人獨自去東京,背后肯定有個女人。
妻子到底有沒有想到這一層另當別論,可自己千萬不能粗心大意。
妻子既然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可能有她作為正室妻子的自信吧,也可能是覺得再反對也沒用,只好放棄了,不管怎么樣,妻子做好了被悠介背叛的心理準備,這是肯定的事。
但現在,悠介要感謝妻子對自己的寬容。雖然,他并不想對妻子太過關心。
三十五歲,舍棄大學醫院的工作上京從事寫作,對于悠介的一生來說,無疑是一次孤注一擲的重大決斷。
從今往后,果真能靠寫作生存下去嗎?
對于未來,考慮得越多越感到不安,所以悠介決定不再想這些了。
無論如何,這一兩年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在這種關鍵時刻,即使想照顧妻子和家庭也沒有辦法做好。
說起來,對于文學來講,家庭的幸福其實是萬惡的根源。幸福又安定的家庭會讓人覺得心情舒暢,滿足于現狀,從而失去了戰斗力,失去了前進的熱情。現在犧牲一下妻子和家庭,就可以在自己的道路上突飛猛進、勇往直前了。
悠介有點在逞強。不,悠介是在借此鼓勵自己。
“兩個人住在一起嘛,當然可以接電話了。”
“那我可以說‘我是相木’啰?”
“可以是可以,如果是找你的電話怎么辦?”
“我父母知道我和你住在一起,沒關系的啦。”
悠介有點尷尬,正色道:“自古以來,作家身邊都是有女人的。”
“所以啦,你不是想成為作家嗎?”
好不容易才作出的決定,被這么低俗地理解,真是讓悠介頭疼。
“過去這一年,我非常苦惱。成為作家的目標還沒有實現,如果錯過現在,就沒有機會了,但我還是一直在逃避現實,得過且過,遲遲下不了決心。”
“在我認識你的時候,就聽你說過了。你真的沒想過會辭職嗎?”
“我也算是一個有用的社會人才吧,在單位受壓迫或是被降職,有可能會索性辭職,但如果不是到很糟糕的地步,也是很難下得了這個決心的。”
很難得,裕子理解地點點頭。
“我辭去大學醫院工作的時候,父母都哭了。”
“那你妻子呢?”
“起初她很驚訝,但后來并沒有反對。”
妻子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冷淡,是沉著鎮定,還是不感興趣?又或是覺得這只是丈夫的信口開河呢?
“也許你不跟她說更輕松點。”
“父母居然說:‘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為什么還要去干招徠客人的行當呢?’”
“寫小說是風俗業?”
“我也不怎么明白。也許他們覺得收入不穩定,又常常要工作到半夜,和干風俗業沒什么兩樣吧。”
“那寫小說到底有多少收入啊?”
突然被裕子這么一問,悠介要考慮一下。
“寫一篇六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如果能刊載的話,稿費大概在一頁一千日元,一共六萬塊吧。”
“哇,這么多啊!”
裕子瞪大了眼睛。但就算寫六十頁的短篇小說,再怎么順利也要花上十來天,而且也不一定能發表,也不一定每個月都會有約稿。在裕子面前,悠介不想說這么無情的現實。
“來到東京可以和編輯們混個臉熟,這樣約稿也會多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
“但并不是每個月都可以寫啊,也沒有獎金和津貼。萬一生病不能寫的話,那就是事業的終結。所以自由職業面臨的形勢是很嚴峻的。”
“沒關系,我也會工作啊,你不用擔心。”
“工作?干什么?”
“我在銀座有個認識的朋友,明天去找找他。”
“是在晚上工作嗎?”
“不錯,和你一樣,風俗業,呵呵!”
裕子以前經營過宴會俱樂部,而且自己也作為一名服務員工作過,所以并不介意在夜總會或是酒吧之類的地方打工。
好不容易跟自己來到東京,卻要讓她到銀座這樣的地方拋頭露面,似乎有點不盡情義。
“就我們兩人生活的話沒問題的。”
“好了,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我也會覺得無聊啊,而且我也很想去看看銀座嘛。”
不管悠介有什么樣的考慮,裕子仍堅持自己的意思。
“京都可真是有意思啊。”
鄰桌的客人起身離開,隨即又來了兩個人。男的和悠介差不多年紀,而女的要稍稍年長一些。兩人似乎對這家店很熟,一邊走進來,一邊談論著在京都看到的遲開的軟條櫻花的話題。
悠介聽著他們的談話,又想起自己身在東京下町一家壽司店的事實。
“再過些日子,北海道的櫻花也要開了啊。”
往年,札幌的櫻花都會在五月中旬完全盛開。想起這個,裕子也點點頭。
“那兒還挺冷的吧,氣候和這兒差一個月呢。”
“是啊,就是到了四月底的黃金周,有時候還會下雪。”
現在,北海道的山野還是一片枯黃,山間也殘留著皚皚白雪。記得去年黃金周的時候,和裕子一起去附近的支笏湖玩,風吹過湖面,異常寒冷,凍得兩人沒敢去湖面上泛舟。
“好遠啊……”
悠介小聲念叨,不經意地想起“私奔”一詞。
說來說去,兩人就是從北海道逃來東京的一對情侶啊。
雖說并沒有和父母斷絕關系,也沒有陷于不義不孝之中,但在這么大的東京街頭一起落寞地吃著壽司,就像是一對私奔的情侶。
“走吧。”
裕子站了起來。
“謝謝光臨!”
還是那洪亮的聲音將兩人送出了店。迎面吹來陣陣妖艷的風。
路的左邊有一片黑壓壓的小樹林,這一帶靜悄悄的,仿佛在黑夜中沉睡。
這是一個公園,里面有座地震紀念館,紀念在關東大地震中遇難的人們。
沿著這個紀念館公園一直往前走,在拐角處往左,便能看到橫跨隅田川的藏前大橋,而悠介的公寓就在這個拐角處往右隔著一個街區的地方。
和出門前的情形一樣,廚房里堆放著未整理的碗筷,各式衣物零亂地散落在櫥柜前。
裕子開始收拾,悠介走進臥室,在桌子前坐了下來。
這是一張西式桌子,悠介開始覺得和式方桌比較好,但還是在用慣的桌子上寫作比較順暢,所以托妻子從老家寄了過來。明天開始就要在這兒開始工作了。先寫一篇S雜志約的短篇,同時也得著手寫一部已經收集好資料的長篇小說。
從今往后,每天都要坐在這兒寫作了。換句話說,這兒就是創作的舞臺,這兒就是生活的支柱。
悠介靠在椅子上點燃了一支煙。
桌子的左邊就是陽臺,現在是晚上,所以什么也看不見。到了白天,就會有大片的陽光照射進來。從陽臺望出去,可以看到下町低矮的平房、遠處一棟棟的高樓和那云層低垂籠罩的天空。
下午的時候,悠介發現陽臺外一棟建筑的屋頂上安裝著一只雞形風向儀,因為離得遠,所以顯得有些小,只能看見黃色的翅膀和紅色的雞冠,但在有點臟的樓房上它是那么耀眼,迎著風,張開翅膀,昂首挺胸。
寫累的時候或是寫不出的時候,就可以看著這只雞形風向儀消磨時間了。
悠介一邊想著一邊噴著煙圈,裕子端著茶壺走了進來。
“泡杯咖啡嗎?”
“不用了。”
裕子掃了一眼桌上:“不是沒在寫什么嘛。”
確實,桌子上擺著雪白的稿紙和2B鉛筆,沒動過。
“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寫出來的。”
以往寫作悠介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現在開始裕子會常在身邊了。
“我在旁邊是不是妨礙到你了?”
“沒有這回事,不過在我寫作的時候還是把拉門拉上吧。”
客廳和日式臥室之間用拉門隔著。
“我來關上試試。”
裕子拉上拉門,頓顯安靜,不過房間突然變小了,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
“這樣客廳也變小了吧。”
“沒關系,挺好的,更方便看電視了。”
裕子的話讓人聽了很開心。兩居室的屋子,要拿出一間專門當書房,確實有點顯小了。
“我不寫的時候就把拉門打開。”
“不用介意。以后,晚上我也不一定在家了。”
“喂,你真的要去銀座工作?”
“那樣你也能好好地寫小說了呀。”
裕子說的是沒錯,但她晚上出去工作,還是讓人不放心。“銀座那種地方,有很多壞人的。”
“你在擔心我吧?”
“那當然……”
“親愛的,你也有體貼的一面嘛,哈哈!”
裕子跟他開玩笑,悠介爭辯道:“你呀,還不是冒冒失失的。”
“什么呀?”
“被搶的那件事情啊。”
裕子的臉突然變得陰沉起來——三個月前,兩人曾被強盜襲擊過。
那還是在來東京之前的事兒了。一月末的北海道寒冷刺骨。深夜,兩人從愛情旅館里出來,小路黑黝黝的,突然,前方冒出來三個男人。
中間那個稍稍有些駝背的男子一把抓住悠介的左手,想搶手表。這是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臉白得不可思議。
悠介見狀并不害怕,看出對方沒有護住背部的破綻,假裝老實地交出手表,突然一個反擒拿手,掄起拳頭直接向男子的背部攻去。
雖然敵人都是年輕人,但悠介也不過三十五歲,對自己的腿還是有信心的。而且拐過前方的路口,順著電車通道往前跑,不遠處就有個派出所。
“快逃!”
叫上裕子,悠介撒腿就跑。三個男人馬上追了上來。傍晚的時候下了點雪,路有點滑,兩條腿猶如喝醉酒般不聽使喚,但悠介還是拼命地往前跑著。
拐過路口,不遠處的電車通道亮著路燈。對方好像放棄了追趕,沒有了篤篤的腳步聲。悠介停了下來,大聲地喘了口氣,回頭一看,小路的那頭傳來了裕子的尖叫聲。
“哎呀——”
是在哭泣,還是在哀求?悠介倏地想到了裕子被對方抓住的樣子。
悠介想折回去救裕子,但自己一個人也打不過對方,而且那個駝背的男子懷中好像還揣著一把菜刀。雖然擔心裕子,但還是先去附近的派出所請求警察的幫助比較好吧。悠介正在猶豫,只見微弱的月光下,積雪的道路上跑來一個女子。
“悠介!”
張開著雙手,大衣也敞著,沒錯,就是裕子。
“這兒,我在這兒!”
悠介招了招手,向上氣不接下氣的裕子飛奔過去。
“怎么啦?”
裕子搖搖晃晃地跌在悠介的懷中。
“沒事吧?”
裕子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依然靠在悠介的懷里,突然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小聲說:“我的皮包被他們搶走了。”
裕子的手里確實沒有了皮包。
“那你沒傷著吧?”
“這兒被碰了一下……”
裕子摸了摸肚子的一側,好像沒什么大礙。
“我拼命地護著我的皮包,可還是被他們搶走了,嗚嗚……”
裕子哭訴著,右手還死死拽著她那皮包的拎帶。悠介差點笑出聲來。
“不就一個皮包嘛,給他們就是了。”
“可里面有錢哪。”
的確金錢非常重要,不過裕子那敢于斗爭的精神真是值得稱贊。“你沒事就好。”
“扣子也沒有了。”
裕子大衣上的扣子被扯掉了兩顆,線頭搭在那兒。
“不管怎么樣,我們先去派出所報案吧。”
“這個也帶去嗎?”
裕子拿起皮包的拎帶,悠介點點頭。
“嗯,這可是重要的證據。”
悠介拉著裕子走在白雪殘留的路上,一邊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
“我不是喊了一聲‘快逃’嗎?”
悠介跑出去后,三個男人馬上就一起追了上來。悠介想:把他們引過來,這樣裕子就可以安全逃脫了。
但裕子好像跟在強盜的后面也追了上來。
“你為什么不往相反的方向跑呢?”
“可你在前頭跑啊,所以我就追過來了。”
“但你前面有強盜啊。”
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一條有積雪的道路上,三個強盜追趕著一名一溜煙兒逃出去的男子,而在后面還有一個追趕強盜的女人。三個強盜見追不上那名男子便停了下來,發現了這位拎著皮包飛奔過來的女人。
“要是被強盜抓住了,大聲叫人不就行了?”
真是一場在深夜上演的愚蠢又幽默的武打戲啊。
兩人來到派出所,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警察也許正閑得慌吧,將情況做了詳細的記錄。
不用說年輕強盜的相貌和特征問了,就連悠介和裕子的關系以及深夜到過哪里都問了一遍。
悠介有點不快,雖說沒有不能講的話,但被問到這些,心里還是不舒服。做完筆錄,走出派出所的時候,漫長的冬夜已經過去,天開始蒙蒙亮了。
兩人來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要了熱騰騰的牛奶驅驅寒氣。悠介又回想起剛才的情景,不禁呵呵笑起來。
“追強盜的女人,真是沒有聽過啊。”
“我可不是在追強盜,我在追你哩。”
悠介喜歡裕子那傻里傻氣的樣子。
一旦自己的男人走了,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上去。只要冷靜地判斷一下就知道是愚蠢的事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裕子的“一根筋”讓人擔心啊。
實際上,在邀請她一起來東京的時候,裕子只稍微考慮了一下就同意了。住在哪兒,會過什么樣的生活,關于這些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她都沒有詢問。信賴別人是好事,但裕子似乎很不擅長更深層次地考慮問題。
這樣不會算計又一心一意的女孩非常可愛,同時也令人不安。
銀座里出入的男人女人們都飽經世故、老奸巨猾,裕子在那樣復雜的地方打工能行嗎?
悠介暗忖。可裕子好像已經忘記了強盜搶劫一事,悠閑自得地喝起茶來。
二
很少聽到“醫生打零工”的事。大多數工作的醫生都是月薪制,加班費另算。
但像悠介這樣的情況就是在打零工,工資按天結算,工作了多少天,月末就拿多少錢。用這種方法計算工資對自己是很不利的,特別是碰上生病或長時間休息的情況。但相反,有私事的時候也很容易請假。換句話說,這是一種臨時雇傭,和雇主的關系很單純。
悠介來東京,是為了當作家。在成名之前,一般人都不會認同,但悠介經常以作家自居。不,是決定以這樣的心情來過每一天了。
不用說,一周去醫院三次,只不過是為了維持當前的生活,是為了能讓小說寫下去的手段。
之前在札幌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在做醫生的工作,寫小說只占了一小部分的時間。而今,主次顛倒過來,主要工作是寫小說,而醫生的工作只是一份兼職了。
不管誰說什么閑話,自己就是一名作家。
因為有這種想法,所以悠介對這種打零工的工作,對與醫院方單純的雇傭關系還是挺滿意的。如果奢求更多的月薪,那么來自醫院方的要求也會更多,這樣醫生的工作就又會繁重起來了。
當然,這并不是說對醫院的工作敷衍了事,即使是份兼職,悠介也不會對眼前的病人放任不管的。
山根醫院的上班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因為和公寓只隔著一條馬路,所以提前五分鐘走就來得及。
醫院是一個四層的鋼筋混凝土建筑。一樓是掛號處,還有門診、藥房、檢查室和手術室,最里面是個食堂;二樓是院長室和幾間醫生護士的辦公室,剩下的是病房;三樓四樓也都是病房,住院病人的床位有六十張。山根醫院在向島還有分院,作為下町的一家私人醫院,這樣的規模已經很大了。
院長是個五十開外的外科醫生,比起自己的醫院,他好像更關心政治,聽說要去參加下屆的眾議員選舉。
也許以前還有其他醫生吧,在診察科目指南的招牌上還寫有兒科、整形外科、婦產科,這些科目比較常見,不用說了,甚至還寫有眼科、耳鼻喉科和泌尿科。
只要持有醫生資格證書,一個醫生看什么科都是沒關系的,所以有了一個醫生就說能治百病也不算犯法。
但是,這種做法的醫院,雖說治療科目繁多,可就像家難吃的小吃店,什么吃的都有,卻什么都味道不好。
招牌上寫的指南暫且不提,將內科、外科和整形外科歸在一起是個高明的方法,不過,再過分的話就顯得貪得無厭了。只靠請個把醫生,花點人員工資來經營醫院,是肯定不會成功的。
今天是悠介第一天上班的日子。院長帶著他向幾位醫生和護士們介紹了一下,然后讓他去二樓會見院長夫人。院長住在離醫院半個小時車程的市谷,也許是早上和妻子一道過來的吧。
即便是大醫院,院長夫人出現的情況也是不多見的。悠介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這個謎底很快就被揭開了。
悠介走進了二樓的辦公室。這不像是一間醫生的辦公室,墻上貼滿了院長的海報,黑板上詳細記錄著院長的日程安排,完全像是院長政治活動的中心。當然現在還沒到選舉的時候,只是競選的準備階段,桌上的電話響個不停,顯得非常忙碌。
“您好,我是新來工作的相木。”悠介稍稍低了下頭。
“辛苦了,請多多關照!”夫人笑嘻嘻地回答道。
院長有些微胖,戴著金絲框架眼鏡,一副保守黨政治家的模樣,不過,他眼神柔和,聲音溫厚。這樣一個人真的能在政界打出一片天地嗎?真令人擔憂啊。
與之相比,院長夫人則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四十多歲的年齡,卻顯得非常年輕,是一位聰明又貌美的女士。
“聽說您在札幌的大學醫院工作過。”
悠介點點頭。
“像您這么優秀的人才,能來我院工作,真是萬分榮幸。”
真不愧是院長夫人,說話很漂亮。雖然知道這只是她恭維的話,但也讓人聽了很舒服。
“請慢用!”辦事員端來了咖啡和蛋糕。
院長夫人喝了一口咖啡,接著問:“聽說你在寫小說啊。”
“啊,只是寫著玩。”
當初會見院長的時候,悠介就猶豫是否要把寫小說的事說出來,但沒有足夠的理由,很難說明自己為什么一周只上三天班,所以還是跟院長說了。
“辛苦啊。不過,加油,好好寫!”
本來以為院長夫人也會像院長那樣,問自己一些關于上班和寫小說方面的事,不過并沒有,只是聊了聊家常,談論他們夫妻五年前曾去過札幌的事。
悠介適當地隨聲附和。沒有再被追問寫小說的事,悠介覺得安心了許多。
說實話,現在的這種狀態,一切都還沒有步入正軌,被問及關于寫小說方面的諸多問題的話,悠介會覺得困擾和憂慮。
今后是以作家為目標而奮斗,但真的能成功嗎?在還沒有把握的時候,聽到這些稱贊、祝賀、期待、加油之類的話反而會覺得難受。
院長夫人也許知道個中原委吧,只確認了一下就沒再追問下去。
原來,這家醫院是由院長夫人掌控的。悠介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偷偷地看了看院長夫人那清秀的臉。
整形外科的治療室在內科與外科的科室之間。
之前沒有整形外科方面的專業醫生,所以一直由外科的神山醫生來治療。
這種情況經常會出現問題,就是外科的醫生會抓著整形外科的患者不放,由自己來診治。
在地方醫院,這種學術領域之爭讓外科和整形外科的醫生反目成仇的事時有發生。
不過,這位神山醫生要比悠介大一輪以上的年紀,而且溫文爾雅、和氣善良,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種自私自利的小人,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家私人醫院當醫生,也許是覺得工作開心,薪水也不錯吧。
“相木醫生,麻煩你了。”不斷地有患者被送過來。
當然,悠介這邊也完全沒有要從外科搶病人的意思,寫作才是自己的本職工作,病人少一點反而更好。
兩人互相謙讓的態度,讓工作變得非常輕松。
有病人陸續地前來看病。比較多的是一些腰痛、老年性肩周炎、刀傷、扭傷之類的普通病癥,偶爾也會有骨折、脫臼或椎間盤突出的患者,但比起大學醫院,這都是一些小傷小病。
起初,悠介很能理解這種情況:畢竟這只是一家下町的私人醫院,只有一些小病小痛的患者也是沒辦法的事。何況看這些小傷小病不花費時間,也不用動手術,比較輕松。可是沒過半個月他就覺得厭煩了。
每天都是給那些腰酸腿疼的病人打打針、拿拿藥,而且多數的病人都是老人,與其說是來看病的,不如說是來閑聊休息的。好不容易在大學醫院待了十年,現在真想做幾例長見識又長技術的手術。
作為一名外科醫生的血液在僨張、在沸騰,悠介想將自己置于某種緊張的狀態之中。
能做手術的話,還能增加醫院的收入,院長也應該高興才對。
但院長并沒有這方面的請求,如果悠介單方面要求接一些做手術的病人的話,會有點獻媚的嫌疑吧。
再這樣下去,在大學醫院十年磨煉的技術就要荒廢了。
悠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想有錯誤。
到底是打算繼續走醫生的道路呢,還是想當作家啊?如果真的是想當作家的話,那么外科技術荒廢又有什么關系呢?技術荒廢更有利于醫生道路的放棄,更有利于自己成就作家的夢想。
但是,在看一些簡單門診病人之余,還想著做手術,這不正是悠介體內還殘留著作為外科醫生的熱情的最好證據嗎?
在離開北海道的時候,就已放棄當醫生,只考慮怎么當作家了,可現在居然發現自己還是很渴望當醫生的。悠介難以面對自己的思緒,向裕子吐露心事:“什么也不用做挺輕松的,可我還是想做手術,像在大學醫院的時候那樣。”
裕子正在準備晚餐,背對著悠介問道:“這個醫院能做手術嗎?”
“全身麻醉比較困難,腰椎局部麻醉還是可以的。”
“那有病人嗎?”
“有個椎間盤突出,需要手術治療的。”
“那個病人非得要你來給他動手術嗎?”
的確,那個病人并非一定要由悠介來做手術,他可以去別家醫院治療,而且本人也沒有一定要做這個手術的意愿。
“那倒不是,但我也可以做啊。”
裕子非常簡單地問道:“那你的小說怎么辦呀?”S雜志約的短篇小說還沒有動筆。
“我不想寫了。”
菜煮得差不多了,裕子彎腰關掉了煤氣。
“是不是覺得寫小說辛苦啊?”
誠然,寫小說并不容易。雖然完成時的快感難以形容,但在寫作過程中是非常痛苦和孤獨的。
“那個……做醫生要比寫小說輕松點吧。”
被裕子一語擊中要害,悠介回答得有些結巴。
其實,與寫作相比,醫生的工作并不輕松。做一次手術下來,眼睛冒血,雙腿發抖,全身是汗。真要當好一個醫生,也是非常艱苦的。
當然,同樣的手術反復做幾次就不會那么難了。雖然每次患者的情況都是不一樣的,但只要是有經驗的手術,就不會那么不安,而且還能在緊張中享受到成功的快樂。
“既然做醫生輕松,那就是想放棄寫作啰?”
“不是,也不能這么說。”
“手術也可以做,但你現在是作家,寫篇好的小說來給我看看吧。”裕子的話刺中了悠介心中最軟弱的地方。
三
五月中旬,兩人來到東京快一個月了,裕子也終于找到了工作。
“明天開始,我要去上班了。”
晚上,吃過晚飯,見悠介并沒有寫東西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著電視,裕子說起自己工作的事情來。
“去哪兒工作啊?”
“銀座啊,以前跟你提過的。”
是記得裕子說過要出去工作的事,但突然重提,悠介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夜總會?”
“是啊,店名叫‘壺’。雖然地方不大,不過氣氛挺好的。”
“已經去看過了?”
“前幾天,我去看了一下……”
四五天前,裕子曾在傍晚的時候出去過一趟,說是去見個熟人。
“正式定下來了嗎?”
“老板娘好像很中意我,說隨時可以去上班。”
悠介去過幾回銀座的夜總會,都是被編輯們拉著去的,自己倒是沒有主動去過。那兒是所謂的文壇酒吧,坐著幾位只在照片上看到過的眼熟的作家,自己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們。不過裕子說的店好像不是那樣的地方。
“壺?好像沒聽過。”
“在并木大街八丁目一座叫‘阿魯克絲’大樓的三樓。不是很引人注意,但有很多貿易公司的客人。”
銀座是日本第一紅燈區。夜總會鱗次櫛比,美女如云。一個剛從北海道出來的女人能干得下去嗎?
“第一次在夜總會打工吧?”
“當然是第一次了。”裕子滿不在乎。
“那穿什么?”
“暫時先穿和服。”
裕子穿和服的樣子非常嬌媚,悠介就是這樣被裕子迷倒的。“銀座那種地方的客人形形色色,還是當心點為好。”
“會有什么樣的客人呢?”
“比如說絮絮叨叨、不停發牢騷的人,也有行為舉止特別怪異的人。”
“放心吧,沒關系的。”
“和在札幌可不一樣。”
“我都已經和老板娘說好了。而且,我不在的晚上,你也能更好地寫小說啊。”
“……”
“你一個勁兒地寫東西,我在旁邊一聲不響地待著也覺得很無聊啊。”
悠介并不是不能理解裕子的心情。
“幾點打烊?”
“大概從晚上七點營業,到十二點吧。”
“那十二點半就能到家了。”
“是啊,當然有時會晚點也是難免的啦。”
以前,悠介曾在電影還是電視劇里看到有這樣的情節:男主角每天都熱切地等待在酒吧工作的女主角歸來。這個男主角沒什么生活能力,靠女人來養家糊口。悠介很同情這個男人,但同時似乎也有著這樣的憧憬。
如果裕子出去工作的話,自己不就成了等待銀座夜總會女人回家的落魄作家?雖然并非完全是吃軟飯的,但也許會被認為是不值得依靠的男人吧。
不過,不是自吹自擂,成為女人的小白臉,也不是什么壞事吧。
悠介在胡思亂想,居然還有點小小的滿意。
“那從明晚開始我就一個人在家啦。”
“如果你覺得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你不要喝太多酒哦。”
“知道啦,你也不要趁我不在出去醉酒不歸啊。”
“你還不知道我嗎,最多去路口的小酒館里喝點啤酒。”“你明天真的要去上班了?”
“怎么啦,突然這么問?”
實際上,悠介對裕子去銀座工作還是有點不安。
“沒什么,一定得去的話……”
“哎呀,這可也是為了你好哦。”
裕子以恩人自居,微微笑了一下。
五月的中旬,裕子開始去銀座的夜總會上班了。悠介的生活也慢慢發生著變化。
去醫院上班的日子,悠介八點左右起床,九點之前出門,到了醫院后,先去護士站詢問一下夜里住院病人的情況,然后去查房。
整形外科的住院病人有十五六個,大多數都是些腰酸腿疼的老人,沒什么異樣。本來這些小毛病在自己家中休養就可以了,但比起在家里麻煩兒子兒媳,還是住在醫院里被照顧要好些。也有無親無故、沒人照顧,生了病只好住到醫院來的孤寡老人。當然,大學醫院是不會讓這樣的患者住院的,但私人醫院一般都會很高興地接收。治療采用打針、掛水、吃藥或是電氣療法就可以了,在醫生看來,會覺得厭倦,不過這些老人都有醫療保險,不用擔心欠費。
換句話說,就是能賺到錢。
悠介在大學醫院的時候沒有看過類似的病人。大學醫院的住院病人一般都是需要手術的患者,而且病情復雜多樣,對于醫生來說也是非常有價值的。如果只讓看一些不需要手術的普通患者,那就是醫生的恥辱。聽說甚至發生過有個醫生不惜和院長吵架而將這樣的普通患者趕出醫院的事。
悠介現在是不會這樣亂來的。即便在醫學上沒有住院的必要,但患者在精神上覺得住院更有利于自己身體的康復,也應該尊重他們。從社會學角度來講,這些老人也是一群適合住院的人。
既然自己是一名私人醫院的醫生,就必須得看這樣的患者。
悠介打算擯棄之前的想法了。
十幾位病人都沒什么變化,治療方針也基本上不用改變。悠介一邊摸著老人們的痛處檢查,一邊聽著他們發牢騷、倒苦水。
和老人們的交流中,悠介真實地體會到自己已經離開大學醫院現在是一名私人醫院的醫生了。
這兒沒有緊張的手術,也沒有最新的醫學實踐,有的只是聆聽患者的抱怨,充當忠實的聽眾。悠介覺得自己如身敗名裂般,陷入了悲慘的境地。
但這個瞬間,悠介也意識到自己并不是作為醫生,而是作為一名作家來東京的。
為了能集中精神寫小說,碰上像老人們那樣沒什么病情變化的患者也是好事,不用花費時間和精力,也不用因操心而過度勞累。
悠介重整旗鼓,跟老人們點點頭,時而還講個笑話。
查房三十分鐘結束,九點半去一樓看門診病人。
門診的病人也是以神經痛、打傷、劃傷之類的小毛病居多,也有因血液循環不正常引起的肩膀肌肉發僵、酸疼的病人。要是在大學醫院的話,對這樣的病人都是敷衍了事,但這兒是私人醫院,所以必須親切地接待。
患者陸續地來看病,臨近中午,終于告一個段落。
午飯和晚飯悠介都去醫院的食堂吃。
由于醫院有六十床的病人,所以食堂蠻大的,配膳間里忙得像在打仗似的。
悠介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過去。點了一份菜,還要了雞蛋和火腿吃。
下午,還有一些門診病人,但比上午少多了。有時候也會做些小手術和檢查,除此之外,就是看這些老一套的病了。
當然,在沒有病人的時候也可以翻翻雜志、看看報紙。
護士們和辦事員都知道悠介是從札幌的大學醫院來的,至于為什么辭職來這兒就不明白了。表面上看來好像是為了來東京發展,但只是隔天上班又是為了什么呢?他們都對悠介抱有疑慮。
“休息的時候,您都做些什么呀?”被這么問時,悠介一般都回答:“沒什么,連著工作覺得沒什么勁,呵呵……”
是一個讓人明白又不明白的理由。寫小說的事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發現吧。
下午五點,下班后的悠介回到公寓,裕子正在做出門的準備。
店里有集會的時候,裕子會在五點之前出門,一般情況下,她這時候都在穿她的和服。
裕子弓著腰對著鏡子,在寬腰帶下扎上細腰帶,又用力拉了拉緊。
“親愛的,我走啦。”
五點過半,裕子拿上手提包,又照了照鏡子,出門了。
“晚上什么時候回來啊?”悠介問了一句就不作聲了。
去問女人回家的時間顯得太沒出息了,所以裕子回了一句后,悠介只是背對著點點頭。門咚地關上了,裕子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一個人了,可以放下心來,卻又有點寂寞,悠介被一種奇妙的感覺包圍著。
就這樣呆呆地看了會兒窗外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又躺在沙發上看了會兒電視,估摸著到了開飯時間,便去醫院的食堂吃晚飯。自從裕子出去工作以后,悠介連晚餐也一個人在醫院的食堂吃,所以那些打飯的婦人都以為他是獨身。
甚至有上年紀的阿姨同情地跟他說:“相木醫生,早點找伴吧。”
一邊吃飯,一邊和這些阿姨閑聊,對于悠介來說是最輕松的時刻。
吃完晚飯,已經七點了,回到公寓,整個屋子都暗了下來。
開了燈,環顧了一下四周,悠介對自己說:“開始戰斗!”
可悠介并沒有坐下來動筆,他先燒了點水,沖了杯咖啡,然后又看了會兒電視,過了八點,才終于在桌子旁坐了下來。盡管如此,悠介還是又翻了翻最新的報紙和雜志,過了九點才拿起了筆。
寫得順利的話不用說,可悠介一點也寫不下去,過了一個小時,他仍端著咖啡杯,盯著空白的稿紙。又過了一個小時,悠介開始擔心起裕子。
這個時候裕子正在被男人們包圍著,一起熱鬧地喝酒吧?而且裕子能喝,一定喝得很來勁吧?悠介想到裕子正在喝酒,自己也想喝了。他從廚房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瓶一升裝的白酒。
三杯下肚,悠介有些醉了,他離開桌子,躺在了沙發上。
看了看鐘,已經十一點半了,還有一個小時裕子就要回來了。不知何時,悠介睡著了,朦朧中聽到窗外有停車的聲音,不一會兒便傳來了腳步聲,然后是鑰匙的開門聲。
裕子馬上就要進門了,悠介連忙背對著門口,緊閉眼睛,假裝熟睡。裕子推門而入,經過沙發旁,徑直往臥室走去。
悠介正幻想著裕子輕柔地呼喚自己:“小悠,我回來啦!”然后深情地獻上一吻,可是這么浪漫的情景并沒有出現。
裕子只是來到梳妝臺前,扔掉手提包,拔下發簪,解開了和服上的細腰帶。
只有沙沙沙脫和服的聲音,接著是一聲輕輕的嘆氣,然后便鴉雀無聲了。
裕子脫掉了和服,穿著貼身襯衣。悠介想,這下她該過來了吧,微微轉頭睜開眼睛,可只看到裕子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盤著腿,脫起了襪子。
不去醫院上班的日子,悠介是完全自由的。從早上到晚上,整整一天,干什么都可以。
老實說,以前在大學醫院工作的時候,總是在規定的時間起床,在規定的時間出門,去規定的方向,實在是非常郁悶。上班路上會遇見同樣的人,就連在車站等車的人也都是相同的。
每天都反復做著相同的事情,讓悠介期待有一天能往醫院方向相反的地方去看一看,甚至還想就這樣休息了,什么都不干,那該有多快活啊。
大家在同樣的時間朝同一個方向前進的時候,有一個人逆向而行;大家都在拼命工作的時候,有一個人悠閑度假,再沒有比這更奢侈的事情了。
現在,這么奢侈的事情就擺在悠介的眼前。
一周三天,加上周日,悠介四天都是自由的。早上不管睡到什么時候,而后來個晨浴,或者賴在床上喝酒,都不會有人來批評這些悠閑自得的舉動。
剛開始過這樣自由的一天時,悠介覺得有點心慌。
明知一天都休息,可他還是習慣性地一看見時間到點就想要起床了。突然意識到沒有這個必要,便又躺了下來,但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靜。
這種不平靜的心情,在白天無所事事的時候,也悄悄潛入了悠介的心里。
如愿以償得到了屬于自己的時間,可是自己卻沒有充分享受它的從容。
接近十點,悠介起了床。工作到半夜的裕子還在睡覺。
看著裕子甜甜的睡容,悠介不想自己一個人工作,所以索性翻翻雜志,又看了會兒電視,想著等裕子醒了一起吃個午餐,下午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做事。
知道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卻因為時間過多而心中不安。
午后,悠介站在陽臺上呆呆地看著對面樓房頂上的雞形風向儀,又想起自己來東京當作家的現實。
現在這么空閑的時間應該是用來寫小說的。但時間是有了,卻不能像從前那樣順暢地寫下去了。
悠介慌忙地坐在桌子旁。坐是坐下來了,不等于就能馬上寫出東西來呀,還必須具備寫出東西的熱情和專注力。
可能是因為以前都在夜間寫作吧,在這么大的太陽下,怎么也寫不出來。也許是剛來東京不久,還沒有熟悉自由職業的生活吧,等到慢慢地習慣了東京的生活后,筆頭也會變得順暢吧。時間有的是,所以不用慌張。
悠介這樣安慰自己。他看看書又看看電視,發了會兒呆又抽了幾根煙,就這樣打發走了這個無聊的下午。
“作家,好像寫不出小說啊。”
裕子的話驚得悠介啞口無言。
確實如裕子所說,來到東京后,悠介還沒有寫出一篇作品。
每天都有很多時間,卻每天都無所事事地虛度光陰。
“狀態不是很好。”
悠介并不是像裕子那樣一進入店門就可以開始工作的。
“那你過些日子會開始寫吧?”
稀里糊涂、無所事事地過日子,是為習慣自由職業生活所做的準備。隨著狀態的好轉,筆頭也應該會源源不斷地寫出好作品來。
但是,到底要過多久才能寫出小說?悠介自己也沒有頭緒。反正是能寫出來的,不過他也沒有肯定能寫出來的自信。
以前在大學醫院的時候,悠介總以為寫不出來是因為工作太忙了。早上八點半去病房查房,十點后看門診病人,下午還有手術或是檢查。吃完晚飯,看病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之后,還要去地下實驗室做科研。這期間,教授也會來詢診,還有報告會之類的學術會議。一旦進了醫院,就完全沒有休息時間,寫作只能在周末或是去外地出差的時候進行。
這么繁忙,所以不能好好地寫小說,只要稍微多點閑暇時間,自己一定能寫出非常棒的小說來——悠介一直都這么認為。
事實上,辭去大學醫院工作的一個理由就是想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寫小說。這個愿望現在實現了,可現實卻是游手好閑地過著每一天。
裕子的話語中并沒有責備的意思,但不可否認有些許的吃驚。悠介對自己的懶惰也有些驚訝。
自己是這么偷懶的人嗎?自己是個有點堅持己見、拼命工作的人,雖然還算不上勤勉,不過最近好像習慣于這種什么都不干的狀態了。
表面看似有點懈怠,其實悠介的心里還是非常著急的。再這樣下去,特地辭去醫生的工作來到東京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思來想去,“必須寫出好的作品來”這種想法有點幼稚。
雖然沒有告訴任何人,但從來到東京的那一刻起,悠介就對自己說:“我是一名小說家。”雖然別人都不知道,但自己就是這么認為的,甚至深信不疑。
可是這個想法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壓力,失去了隨意書寫的自由。
說實話,悠介在當醫生之余寫小說的時候,沒有這么大的斗志,因為寫小說只是自己的業余愛好,有時間的時候隨便寫點就行了。即使寫不出來,也很輕松,反正這不是自己的本職工作嘛。
工作很忙,沒有閑暇,但沒有任何壓力,這種自由似乎讓自己可以非常輕松愉快地寫作。
不用太逞強,用比較放松的心情坐在桌子旁更好啊。
悠介又有了精神,可到了第二天,卻依然如故。他心情焦急萬分,這無邊無際的時間讓自己滋生了舒適感,似乎開始起反作用了。
再這么木然下去,就要被這種安逸的生活淹沒,什么都寫不出來了。
悠介在不安中明白了自由職業的可怕之處:明白地說,就是自己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不在規定的時間去公司,不做任何規定的事情,也不會有人指責批評。這是讓他人羨慕的事情,但這種自由不可掉以輕心,得小心提防。靠自己的意志力來約束自己、控制自己出人意料地難。沒有超強的積極面對的意志力,是很難辦到的。
這就像是明知沒有考試還要努力學習,一般情況下,都是因為有考試才去學習的。當然不乏喜歡學習之人,但只有那些有十足上進心的人,才會在沒有考試的時候還刻苦用功。
現在令悠介困擾的就是沒有類似于考試的那種約束力。
在大學醫院工作時候,每天都有必須去上班的束縛。不過這種束縛下的生活有著安心的感覺。現在,全部的生活都必須靠自己的意志力去控制。
自由職業的困難就在于如何對自己加以約束。
人類在習慣新的事物時,往往會懷念舊的;在習慣新的生活時,往往會懷念過去。當每天規定要做的事情持續不斷的時候會覺得厭煩透頂,而當它停止發生的時候,卻又眷戀無比。
在成為自由職業者后,悠介反而懷念起他以前的上班時代。
清晨,悠介早早地起了床,透過窗戶眺望馬路,形形色色的人們正在行走。有的人邁著悠閑的步伐,有的人則快步往前走,也有的人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
大家都在規定的時間向規定的方向移動。
在大學醫院工作的時候,悠介曾對此極度郁悶,經常想往相反的方向走,可現在悠介非常羨慕那些每天都去同一方向的上班族了。
只要和大家一起去上班,那一天的生活就有了保證,也不用擔心會被社會所淘汰。
眺望著人流,悠介無意中已穿完衣服,他有著想跟在他們后面一起走的強烈沖動。在傍晚的時候,看見坐著電車、走在回家路上的人,他也是如此的心情。
他們都平安地度過了一天,都朝各自的家走去。
這一天是否充實另當別論,總之,和大家一起去單位工作了,這種安心的感覺呈現在每個人的臉上。
既然白天工作了一整天,那么,晚上就要好好休息。回到家之后,洗個痛快淋漓的澡,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好好地消除疲勞。
當然,也有人會去站前的酒吧或是燒烤店消磨時間。
有五六成群的,也有兩人一伙的。反正,一天的工作已經結束,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解放后的快感。
在大學醫院工作的悠介,還從來沒有親眼目睹過上班族的這種生活。
早上快步奔向車站,傍晚從車站走出來,以前悠介每次看到這樣的人群,都會覺得他們被命運牽著往返于相同的地方,好可憐。也為自己是其中的一員而惆悵。
可現在悠介想和他們一樣一起去單位上班,再一起下班回家。
和大家做相同的事情,就沒有什么不安的了。
在大家一起向右前進的時候,隨波逐流,跟著一起往右走便能平安無事,而獨自一人向相反方向走的話,需要相當大的勇氣,還會遭受很大的阻撓。
悠介重新懷念起和大家一起走,去相同方向的日子來。
那個時候,和大家在相同的時間來到醫院,做相同的工作。雖然異常辛苦,但只要進入醫院,就會有種被保障的安全感。
當然工作上也會有出錯而被上司罵的時候,不過邀上同事一起喝個酒就沒事了。互相安慰,互相鼓勵,再說說上司的壞話,心情就會明朗起來,第二天又能開心地去上班了。
和與自己水平相當的同事在一起是很快樂的。在和他們的聊天中自己的觀點得以確認,在與他們喝酒中獲得安心的感覺。
而現在,自己卻完全是孤獨的。
眼前有充裕的時間,可沒有一起享受它的伙伴,也沒有指導自己如何合理有效利用它的上司。
無數的時間毫不吝嗇地出現在面前,如何使用它,只憑悠介個人的意思。
“有點輕率啊……”
傍晚,悠介看著一個又一個穿過布簾走進燒烤屋的上班族,一個人自言自語。
不喜歡如同行走在軌道上那樣的生活,可脫離組織,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上京這事自己總覺得做得有些倉促草率啊。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明朝那些事兒》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于明朝的一些故事。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并加入了小說的筆法,語言幽默風趣。對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權貴和小人物的命運進行全景展示,尤其對官場政治、戰爭、帝王心術著墨最多,并加入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人倫道德的演義。它以一種網絡語言向讀者娓娓道出明朝三百多年的歷史故事、人物。其中原本在歷史中陌生、模糊的歷史人物在書中一個個變得鮮活起來。《明朝那些事兒》為我們解讀歷史中的另一面,讓歷史變成一部活生生的生活故事。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龍族第2季》7月18日起每周五10點,騰訊視頻熱播中!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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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嫡
【古風群像+輕松搞笑+高甜寵妻】【有仇必報小驕女X腹黑病嬌九皇子】《與君歡》作者古言甜寵新作!又名《山河美人謀》。磕CP的皇帝、吃瓜的朝臣、大事小事都要彈劾一下的言官……古風爆笑群像,笑到停不下來!翻開本書,看悍婦和病嬌如何聯手撬動整個天下!未婚夫又渣又壞,還打算殺人滅口。葉嬌準備先下手為強,順便找個背鍋俠。本以為這個背鍋俠是個透明病弱的“活死人”,沒想到傳言害人,他明明是一個表里不一、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在葉嬌借九皇子之名懲治渣男后。李·真九皇子·策:“請小姐給個封口費吧。”葉嬌心虛:“你要多少?”李策:“一百兩。”葉嬌震驚,你怎么不去搶!!!
龍族Ⅰ:火之晨曦(修訂版)
《龍族第2季》7月18日起每周五10點,騰訊視頻熱播中!人類歷史中,總是隱藏著驚人的秘密。在多數人所不知道的地方,人類與龍族的戰爭已經進行了幾千年。路明非的十八歲,在他最衰的那一刻,一扇通往未知國度的門轟然洞開。直升機如巨鳥般掠過南方小城的天空,在少年路明非的頭頂懸停。隱藏在歷史中的那場戰爭,就要重開大幕。歡迎來到……龍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