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葉螺舟上。

陸姓師匠聽見自己的東家停下牙關嘶磨、對著靈犀水鏡道：

“袁老大、老于，那龍鯨船將出隕星帶，你們的攻勢且緩上一緩，余下的……便交給我這寶船吧！”

話語中，壓抑已久的狂躁怒意，有如瀕臨噴發的山火，幾欲動蕩四野、撕裂穹蒼。

另外兩人聞聲之后，無論心中是何想法，都不得不做出讓步、以免傷了情面。

陸師匠早已做好覺悟，不待吩咐、主動請命道：“東家！且看陸某施展平生所學，為東家你一舉建功！”

“好！”

八葉螺舟的船主雙目如電，揮臂如刀劍，凜然道，“陸師匠，我雖非王侯，卻一向以國士待你，相信你也絕不會辜負于我。”

“……”

陸師匠無言以對，只能假作決然姿態，全部心神投入道壇、激活所有法陣陣眼。

……

八葉螺舟開始推進。

……

龍鯨船沖出隕星帶。

……

星海虛空中，一根熔鐵巨柱如點燃的火柴般、劃出閃沒而過的軌跡！

先發制人的，居然是此前一直保持著守勢的龍鯨船。

只見那熔鐵巨柱金蓮狀的頂部，片片蓮瓣綻放而開且層層交錯旋轉，法力灌注之下化作發亮的鋒刃渦流，催生出絞碎一切的破壞力。

八葉螺舟不閃不避，針鋒相對地正面迎來，且航速持續攀升。

其槳葉不再依靠劃動來驅使船身，而是從末端持續向后吐出氣勁，以沖擊姿態飛掠。

但見原本覆蓋船體的橢圓護罩開始改變形態，以頭部的撞角最前端為中心頂點，開始在推進之勢中銳化拉長，有若刀鋒。

那撞角不知是何由來，形狀像是一把背脊頗厚的匕首，色澤暗沉如同木石，面上覆蓋的傷痕紋路透著兇戾的氣息。

像是專門約定演練過一般，熔鐵巨柱準確地命中八葉螺舟的撞角頂端。

恍如，流光寂滅。

隨之而來的結果，卻是相較而言更顯尖細的熔鐵巨柱，被從正中間輕而易舉地劈成了兩半，切面平整光滑，如同熱刀切蠟，露出內里尚未發動便已失效的后手機關——破甲鋼槍與彈射裝置。

如此景象，好比以巨斧豎劈竹簽，令人懷疑是使了某種障眼法的雜耍把戲。

分成兩半的熔鐵巨柱順著船側滑開，八葉螺舟絲毫沒有受到干擾，推進速度越發迅猛。

此時的船體護罩已然完全變化了樣式，或者說……眼下護罩已經不存在了。

法力不斷地朝著船首處匯聚，再順著形似匕首的撞角、噴薄形成無比鋒利的氣刃；不僅如此，前一刻的氣刃又被后一刻形成的氣刃切開、沿著船身流向兩側，而后被拖曳得越來越狹長——整艘螺舟化作了一把刺刀。

“哈哈哈，果然是這樣。”

方亦揚起嘴角，滿是興奮地低聲呢喃道，“戾族的‘破嵐斗艦’名不虛傳……巴老鬼，你倒是給我出了一道好難題呀。”

龍鯨船毫無退避之意，有如慷慨赴死一般、吟嘯向前。

馬師匠并未聽見方亦的低語，卻覺察出了方亦的昂揚斗志，以請教姿態問道：

“對面那艘螺舟的沖擊之勢，雖可看出擋者披靡的聲威，但極速之下，卻也必然難以轉折……如此孤注一擲的戰法，是否太過冒險了？”

“馬師匠是想說，何不做出避讓，任其攻勢落空后，再行反擊？”方亦笑著回問，雙眼卻仍明亮無比地盯著星盤光幕。

老者既已不顧可能造成的負面干擾，在這對戰關鍵時刻決意出聲，自然也不會含糊，誠懇點頭道：“方小友或許篤信自身技藝，但我以為，行險一搏絕不如穩扎穩打。”

方亦對這規勸不以為意，但還是誠摯回應道：“馬師匠不必擔心，晚輩所做的決斷不是因為年少氣盛，更沒有狂妄自傲的壞習慣……拭目以待，便見分曉。”

聽到方亦如此言語，馬師匠放下心來，沒再多話。他不怕做出愚蠢的規勸，乃至其后遭受打臉，只是出于真心實意給出提醒。

就在這兩三句簡短的話語間——

兩艘提升至驚人航速的螺舟，已經縮短了過半的彼此距離。

目前看起來，對沖的兩方似乎打算就這么……靠著最粗暴的正面碰撞決出勝負。

旁觀的羽翅螺舟和猿臂螺舟就算有心提供援助，也難以保證在這種情況下發出的攻擊，能夠對龍鯨船造成威脅的同時，還不干擾到八葉螺舟的攻擊意圖。

更何況，從展露的勢頭來看，龍鯨船明顯毫無勝算。

眾人也沒心思再去計較：那名技藝非凡的駕馭者，是否準備了什么陰謀詭計……

——因為，最終結果必將迅速揭曉。

所有人都在心中估算，默數著龍鯨船和八葉螺舟的相遇倒計時。

就在大約僅剩余十息的瞬間，居然是八葉螺舟按捺不住，做出了新的舉動：八對槳葉忽然脫離船體飛出，呼嘯著逼向龍鯨船。

龍鯨船緊隨其后作出了應對：所有轅門的空戰寶具火力齊開，對準那八對槳葉發起轟擊。

然而，八對槳葉卻有如活物，憑借著明顯更快的速度和更強的性能，在交織的火力網中盤旋飛舞、靈活穿梭，精準地將那些破壞威力較大的火符箭攔腰斬斷，又從銀光錐的圍剿中貫透而出，四散向八個方向。

“咦？對面的技藝不差！”

龍鯨船上方亦雙眼一亮，手底跟著做出應變。旋即，龍鯨船的轅門法力斷流，而船腹氣孔中彌漫散逸的云氣份量開始激增。

“現在才想逃嗎？可惜太遲了……”

八葉螺舟駕馭者陸師匠語帶憐憫地嘀咕道。八對槳葉于虛空中轉折、收攏，像是張開的猛獸巨口露齒，咬合而下！

龍鯨船已經徹底放緩了下來，這是獸魂型螺舟得天獨厚、最難以被寶具型螺舟追趕超越的特質：起止之間，迅捷而流暢。

彌漫開來的云氣，逐漸漫裹住龍鯨龐大的身軀，如果再給一些時間，或許借助大量云氣的遮蔽，確實能對八葉螺舟這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戰法造成不小的困擾。

旁觀者都認為自己讀懂了方亦的意圖：在八葉螺舟無法調整的極限關頭，以云氣制造迷霧、來掩藏龍鯨船的具體位置，再憑借精湛的操控技藝，做出躲避、予以反擊。

但沒等他們對這種應對之策做出評估判斷，戰局已經將他們的思緒粗暴翻頁——

折回落下的槳葉速度極快，已經嵌入龍鯨船的護罩之中，如同死咬住獵物不放的利齒；槳葉上有玄奧的紋路亮了起來，只需稍有見識的人都可以認出那是陣法成型的跡象。

“抓住了！”

看到這一幕的眾人，都不免生出同樣的念頭來。

八對槳葉分為了相互交錯的兩組，隨著彼此光芒相連，漸漸構筑起了雙重陣圖。

一重是簡簡單單的禁錮法陣，像枷鎖般將還未徹底藏匿起來的鯨船套上了刑具。

另一重則……則是牽引法陣！

這是一種成對作用的法陣，效果同樣簡單粗暴：確保被牽引之物，受引導落向目標。

而此時，在八葉螺舟船體上，相對的另一個牽引法陣正呼應顯現。

本已失去槳葉提供航速，只能如離弦之箭般走完剩余射程的八葉螺舟，將得以再次增速推進，并且彌補上可能失準的缺陷！

龍鯨腹部漫出的云氣仍在擴散，淹沒過護罩、槳葉，繼續向著虛空綿延。

然而，一切已經遲了。

朦朧的云氣中，可以隱約看見作為布陣節點的槳葉正泛著光暈，相互之間光芒銜接。

陣圖已然成型生效，在為化作刺刀的螺舟船體提供著定位牽引。

……

龍鯨船上。

“快集中火力，攻破其中一個法陣支點！”劉老大急呼道。

“沒用的……”

馬師匠搖頭嘆道，“‘禁錮法陣’和‘牽引法陣’的陣圖結構，都太過扎實，至少要摧毀掉三處支點才能破除。而且，眼前這雙重陣圖，不論摧毀哪個都改變不了局面。”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我自己來！”劉老大勃然怒道，就要跨步沖向道壇。

沒等他將想法付諸行動，四周忽然陷入昏暗，隨即他便感覺腳步無法踩穩甲板，像是正從高空墜落那般——這是“固身法陣”失效的征兆。

劉老大神情一黯，露出慘然苦笑，心中明悟：龍鯨船已失去生機、進入沉墜狀態。

那名叫方亦的年輕人似乎說了句什么，他沒能聽清，但都不重要了。

……

船毀一瞬的感覺，原來竟是如此安寧靜寂的嗎？

可為何……這么漫長？

是了，都說死前彌留的那一刻，用以回顧所有的生平經歷，只不過……

正疑惑過往記憶怎么還不開始呈現，劉老大的眼前卻突然有光亮重臨——

那是渾天儀和星盤運轉的光華，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沒有龍鯨船解體爆炸的火光，也沒有遭受沖擊而瀕臨崩潰的震蕩。

一切，仿佛回退到片刻之前，又好像跨越到了許久之后。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

……

“嘖嘖嘖，還真是夠驚險的。不過，馬師匠你應該看懂了吧？”

“呵，不瞞方小友……老夫方才只以為萬事休矣，并未留出足夠心神，去分辨那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么。現在回想，頂多猜到關閉所有部件、全力運轉槳葉這一步，這還是多虧了此前見過你以相似手法、作用于護罩防御的緣故。”

交談聲傳來，招引著劉老大的神魂，催促它返回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