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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9681字
  • 2020-08-24 16:48:54

第九章

道路上很擁擠,路兩邊以及頭頂上都有玉米稈和稻草席搭成的屏障,走在里面,就像是進到了馬戲團或是一個土著村子的入口處。我們慢慢地行駛在這兩邊、上面都有草席圍擋的通道里,出了通道后是原來用作火車站、四圍沒有遮擋的一片空地。這段路面低于河堤,順著這條低洼公路的邊沿,在高出的堤堰里挖了不少的洞穴,有步兵們藏在里面。此時太陽快要落山了,沿著堤堰行駛,我們看到有奧軍的偵察氣球飄浮在河對岸背陽的山坡上方。我們把車子停在了磚廠那邊。一些磚窯和一些挖得較大的洞被改造成了包扎所。這兒有三位醫生我認識。在跟少校的談話中,我得知在進攻開始、我們的車子拉上傷員后,我們要通過那條掩蔽的公路,把傷員們運回到有山脊做屏障的主干道,那里設有一個救護站,另有車輛把傷員們運走。少校希望這條路千萬不要堵塞。這是唯一的通道。這條路之所以被遮掩起來,是因為它在河對岸奧軍的視野范圍之內。在磚廠這里,有河的堤岸為我們阻擋住敵方步槍和機關槍的子彈。在河面上有一座被炸毀的橋梁。轟炸一開始,意軍打算再搭一座橋,一些部隊將從上游的河灣處水淺的地方涉水過去。少校個子不高,留著兩邊向上翹起的小胡子。他曾在利比亞打過仗,戴著兩條證明受過傷的條章。他說如果戰事順利,他將跟上面為我申請嘉獎。我說希望仗打得順利,并對他的一番好意表示感謝。我問他有沒有一個較大一些的掩體,讓我的司機可以待在里面。他派了一個士兵領著我去看。我跟著那個士兵,找到了一個不錯的掩體。司機們看了都挺滿意的,我把他們留在了那里。少校請我跟他和另外兩個軍官喝一杯。我們喝著朗姆酒,彼此感到很融洽。外面天色漸漸地黑下來。我問什么時候開始進攻,他們說天一黑就開始。我回到司機們那里。他們正坐在洞里聊天,一見我進去都不吭聲了。我給了他們每人一包煙,馬其頓牌香煙,煙卷包裝得松松垮垮的,在你抽它們之前,你得先把紙煙的兩頭擰緊了才行。馬內拉打著了打火機,都給大家點上了煙。這個打火機的形狀像個引擎冷卻器。我把我聽到的都告訴了他們。

“在來的路上,我們怎么沒看到那個救護站?”帕西尼問。

“它還在我們那個拐彎口的前面?!?/p>

“這條路將會很難走的。”馬內拉說。

“他們將把我們炸得血肉橫飛。”

“很有可能?!?/p>

“有吃的嗎,中尉?進攻一開始,我們就沒工夫吃飯了。”

“我現在就去問?!蔽艺f。

“你是要我們待在這里,還是可以出去走走?”

“最好是待在這里?!?/p>

我又去到少校的掩蔽壕里,他說戰地廚房很快就到了,司機們可以過來領飯。他可以借給他們飯盒,如果他們沒有的話。我說想必他們都有的。我回去告訴司機,飯一來我就給他們拿回來。馬內拉希望飯能在轟炸之前送來。當我在的時候,他們都不作聲。他們是機械師,都厭惡戰爭。

我出去查看了一下車輛,摸了摸情況,回來后跟四個司機一塊兒坐在了掩體內。我們都坐在地上,背靠著墻,抽著煙。掩體里的土又干燥又暖和,我用肩抵著墻半躺著,放松著身體。

“誰會去進攻?”加沃齊問。

“意大利狙擊兵。”

“只有意大利狙擊兵嗎?”

“我想是的?!?/p>

“這兒沒有足夠的軍隊來發動一次真正的進攻?!?/p>

“或許,這只是佯攻,為了吸引敵人的注意力,真正的進攻不在這里?!?/p>

“進攻的人知道這一情況嗎?”

“我認為他們不知道。”

“他們當然不知道啦,”馬內拉說,“如果他們知道了,他們還會去進攻嗎?”

“是的,他們會的,”帕西尼說,“狙擊兵都是些蠢貨。”

“他們都很勇敢,而且守紀律。”我說。

“他們都有很寬的胸圍,都很健康??伤麄內匀欢际切┐镭洝!?/p>

“擲彈兵個子都高。”馬內拉說。這是個玩笑。大家都笑了起來。

“那一次你在場嗎,中尉?士兵都不出擊,他們在每十個士兵中間,對第十個執行槍決。”

“不在?!?/p>

“這是真的。他們讓士兵們排成行,每數完十個士兵,就把第十個拉去槍斃。是憲兵隊執行的槍決。”

“憲兵隊,”帕西尼說,往地上啐了一口,“那些擲彈兵個個都在六英尺[29]以上??伤麄兙褪遣豢铣鰮??!?/p>

“如果每個人都不進攻,戰爭就會結束了?!瘪R內拉說。

“那些擲彈兵可不是這么想的。他們是因為害怕。軍官們都是些很好的出身。”

“有些軍官在獨自沖鋒陷陣?!?/p>

“一位中士槍決了兩個不進攻的軍官?!?/p>

“有些部隊還是出擊了?!?/p>

“在槍決的時候,那些參與了進攻的部隊沒有排成行?!?/p>

“有個被憲兵隊槍決的士兵跟我是一個鎮子上的,”帕西尼說,“他塊頭大,個子高,人也很精明,是個擲彈兵,老是待在羅馬,總是跟女孩混在一起,和憲兵們在一起?!彼f著笑了起來:“現在好了,在他家門口外,總站著一個槍上上著刺刀的衛兵,沒有人可以到他家里去看他的父母和他的姐妹們,他的父親還被剝奪了公民權,甚至不能參加投票選舉了。他的家人都失去了法律的保護。任何人都可以拿走他們家的財產。”

“如果不株連到他們的家人,恐怕就沒有人會去沖鋒了?!?/p>

“會有的。阿爾卑斯山部隊就會去沖鋒的。那些志愿兵,還有一些狙擊兵也會的?!?/p>

“狙擊兵也有臨陣脫逃的。只是現在他們在極力忘掉這件事了。”

“你不應該讓我們這樣談論下去,中尉。軍隊萬歲[30]?!迸廖髂岵粺o譏嘲地說。

“我知道你們是怎樣談論戰爭的,”我說,“不過,只要你們把車開好,說的——”

“說的不要讓其他軍官聽到。”馬內拉補充完整了我的句子。

“我相信,我們應該讓戰爭結束,”我說,“如果只是一方停止戰斗,戰爭不會結束。如果只是我們停下來不打了,那情況會更糟。”

“情況不可能會更糟,”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氣說,“再也沒有什么比戰爭更糟糕的了?!?/p>

“戰敗會更糟。”

“我不這么認為,”帕西尼仍然是一副恭敬的口氣,“戰敗怎么啦?戰敗,你就可以回家了?!?/p>

“他們會緊跟在你的后面到來,占了你的家,糟蹋你的姐妹?!?/p>

“我不信,”帕西尼說,“他們不可能對每一個人都這么做,讓每個人都保衛他自己的家,讓他們的姐妹們留在家里?!?/p>

“他們會絞死你。他們會逼你再次當兵。不是救護車隊,而是參加步兵?!?/p>

“他們不可能絞死每一個人?!?/p>

“一個入侵進來的外族不可能把你造就成為士兵,”馬內拉說,“戰斗一打響,你就會逃的?!?/p>

“就像捷克人那樣[31]。”

“我想你一點兒也不了解被外族征服后會怎么樣,所以你認為它并不糟?!?/p>

“中尉,”帕西尼說,“我們知道你允許我們這么談論。說實話,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會比戰爭更糟糕的了。開救護車的我們甚至不可能認識到它的糟糕程度。當人們意識到戰爭有多糟時,他們已經不能夠制止得了它了,因為他們已經瘋了。有些人對戰爭從來沒有這種認識。有些人是害怕他們的長官。正是這些長官制造了這場戰爭?!?/p>

“我也知道戰爭不好,但我們還是得把它打完的。”

“戰爭沒有完結的時候。戰爭沒有一個終止?!薄坝械摹!?/p>

帕西尼搖著他的腦袋。

“戰爭是不可能靠勝利來贏得的。即使我們打下了圣嘉伯烈山,那又怎么樣?即使我們攻下了卡索、蒙法爾科內和里雅斯特[32],那又怎么樣?到那時候,我們又會在哪里?難道你們今天沒有看到那遠方的層層疊疊的群山嗎?你們認為我們能把它們都占領了嗎?只有奧軍停戰了,才有這種可能。有一方必須首先停戰。為什么不可以是我們先停止戰斗呢?如果奧軍開進到了意大利的腹地來,他們便會感到厭倦,會一走了之的。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國家。可事與愿違,仗一直在打?!?/p>

“你可以當一位演說家啦。”

“我們思考。我們閱讀。我們不是農民。我們是機械師。不過,即便是農民,他們也有理智,不會去相信戰爭。人人都厭惡戰爭?!?/p>

“讓一個愚蠢的、永遠不能明白任何事理的階級控制了一個國家。這就是有了這場戰爭的原因?!?/p>

“他們也從中掙到了錢?!?/p>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沒有掙到,”帕西尼說,“他們太蠢了。他們發動戰爭,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因為愚蠢。”

“我們不要再說了,”馬內拉說,“即便對中尉來說,我們也談得太多了?!?/p>

“他喜歡聽我們講,”帕西尼說,“我們會改變了他的?!?/p>

“可是,現在我們必須住嘴了?!瘪R內拉說。

“我們可以吃飯了嗎,中尉?”加沃齊問。

“我去看看?!蔽艺f。戈爾迪尼站起身,跟我一起走了出來。

“我能做點什么嗎,中尉?我能幫幫你嗎?”戈爾迪尼是這四個機械師中說話最少的一個。“如果你愿意,跟我來吧,”我說,“我們去看看飯怎么樣了。”

外面漆黑一片,在山上有探照燈長長的光柱來回地晃著。在那條戰線,有這種安裝在軍用卡車上的大型探照燈,有時你走在夜間的公路上也許會碰到,就在靠近前線的地方,軍用卡車稍稍停得離開路邊,一個軍官指揮著燈光,其他的士兵都嚇得哆嗦。我們穿過磚廠,來到了包扎總站。在總站的入口處上面有綠枝搭成的一個屏障,夜風吹著白天曬干了的樹葉發著沙沙的聲響。里面有燈光。少校正坐在一個箱子上打電話。一名軍醫上尉說進攻提前了一小時。他給我倒了一杯科涅克白蘭地。我望著那些木板桌,那些在燈光下閃爍著的醫療器械、臉盆和蓋著的藥瓶。戈爾迪尼站在我身后。少校打完電話站了起來。

“現在,進攻就要開始了,”少校說,“又推后到了原來的時間。”

我望著外面,天黑乎乎的,奧軍的探照燈在后山上來回地照著。有一小會兒很安靜,接著,在我們身后的所有大炮都開始了炮擊。

“薩伏伊王室?[33]的部隊?!鄙傩Uf。

“有湯嗎,少校?”我說。他沒有聽清。我又重復了一遍。

“湯還沒有送上來?!?/p>

一顆很大的炮彈飛過來,在外面的磚廠炸開了。又是一顆炸了過來,在猛烈的爆炸聲中,你也能聽到磚瓦和泥土炸起來落下的聲音。

“有什么東西吃嗎?”

“有一點干面包。”少校說。

“你有什么,我們就吃點什么吧?!?/p>

少校跟一個勤務兵說了幾句,勤務兵到后面去了一會兒,回來時端來一鐵盆煮熟的冷通心粉。我把它遞給了戈爾迪尼。

“你有干酪嗎?”

少校有些不太情愿地跟勤務兵說了一聲,勤務兵又到后面的洞里,拿來一塊白奶酪的四分之一。

“非常感謝。”我說。

“你們現在最好不要出去?!?/p>

聽到有什么東西放在了外面的門口。其中一個抬東西的人往里面瞅著。

“把人抬進來吧,”少校說,“你是怎么回事?難道你想讓我們出去把人抬進來?”

那兩個抬擔架的人一個抬著傷員的腋下,一個抬著腿,走了進來。

“撕開他的外衣。”少校說。

他手里拿著一把鑷子,在鑷子頭上夾著一塊紗布。那兩個上尉軍醫脫掉了他們的外套。“請離開這里?!鄙傩δ莾蓚€抬擔架的人說。

“我們走。”我跟戈爾迪尼說。

“你們最好再等等,等到炮擊結束。”少校扭過頭來說。

“他們等著吃呢。”我說。

“隨你的便吧?!?/p>

我們出來跑過了磚廠。前面一顆炮彈炸在了河岸邊上。接著又有一顆,我們沒有聽見,直到一股氣浪突然沖了過來。我倆趕忙臥倒,伴著閃光、爆炸的震響和襲來的火藥味兒,我們聽到炮彈碎片的嘶鳴和房屋倒塌的轟隆聲。戈爾迪尼爬起來,朝著掩體跑去。我跟在他后面,手里端著干酪,它光光的表面已經覆上了一層磚灰。在掩體內,我們的三個司機正靠墻坐著抽煙。

“飯來了,你們這些愛國者。”我說。

“我們的車怎么樣?”馬內拉問。

“沒事?!?/p>

“嚇著你了吧,中尉?”

“你說得沒錯。”我說。

我拿出小刀把它打開,擦了擦刀刃,刮掉了奶酪上面的那層灰。戈爾迪尼把盛著通心粉的鐵盆遞給了我。

“你開始吃吧,中尉。”

“不,”我說,“把盆放在地上。大伙兒一塊吃?!?/p>

“連叉子都沒有。”

“湊合吃吧。”我用英語說。

我把干酪切成小片,放在通心粉上面。

“大家坐下吃吧?!蔽艺f。他們坐下了,在等我先動手。我把五個手指頭放進通心粉里,撈起來一團面。

“再舉得高一點,中尉。”

我把通心粉差不多舉到了肩膀的高度,讓手中的面和盆里的面條分離開來。再把它放低到嘴邊,吸進去咬斷,咀嚼著,然后,吃上一片奶酪,再喝上一口酒。這酒有股鐵銹的味道。臨了,我把水壺又遞給了帕西尼。

“這酒有股鐵銹的味兒,”他說,“酒在壺里放的時間太長了。而且一直就在車上扔著?!?/p>

大家都在吃,他們的下巴都離盆子不遠,腦袋稍向后仰起,把抓起來的面條全部吸進嘴里。我又吸進一口面條,吃了一些干奶酪,用酒沖了沖嗓子。外面有什么東西落了下來,震撼了大地。

“這要不是四二〇大炮,就是迫擊炮彈?!奔游铸R說。

“山里面沒有四二〇?!蔽艺f。

“奧軍有斯科達大炮[34]。我見過它們炸下的大坑?!?/p>

“是三〇五。”

我們繼續吃著。外面傳來喀喀聲,好像火車引擎開動的聲音,隨后一聲爆炸,再次震撼了大地。

“這個掩體不夠深?!迸廖髂嵴f。

“那是一門大迫擊炮的炮彈?!?/p>

“是的,長官。”

我吃完了我的那份干奶酪,又喝下了一口酒。在其他響聲中間,我又聽到了喀喀聲,接著是“嚓——嚓——嚓”的聲音——然后是一道閃光,就像熔爐的門突然打開,跟著轟隆一聲巨響,開始呈白色,后來是紅色,接著一陣疾風撲面而來。我拼力想要呼吸,卻喘不上氣來,我覺得自己從身體的軀殼中沖了出來,我飄啊,飄啊,在風中極力要掙脫出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我死了,也知道認為你自己剛剛死去,本身就是個錯誤。我飄啊,飄啊,可不是向前,而是感覺自己又滑翔回了原處。我又能呼吸了,我回到了自己的軀體中。地上被炸裂開來,在稍稍離開我頭部的地方,有一根炸斷的木梁。在我暈暈沉沉的頭腦中,我聽到有人在哭。我想是有人在喊叫。我想動,可怎么也動不了。我聽到河對岸跟河的上、下游傳來的機關槍和步槍的射擊聲,以及河水中巨大的潑濺聲,我看見有照明彈射上了天空,炸開后,呈一片白光在上面飄浮,隨即有火箭彈也升上了天,還聽見了炮彈的爆炸聲,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剎那間,臨了,我聽到離我不遠有人在呻吟:“我的媽呀!我的媽呀!”我使勁地扭動我的身體,終于從重物中抽出了我的雙腿,我轉過身來,摸到了他。是帕西尼,在我觸到他的時候,他尖聲叫著。他的腿朝著我的方向,在明暗之間我看到他膝蓋以上的腿都被炸爛了。一條腿已經沒有了,另一條僅僅是由肌腱和褲腿連著,炸剩的那一截在抽搐、戰栗,好像已經失去與身體的連接。他咬著胳膊,呻吟著:“我的媽呀,我的媽呀?!焙髞?,轉而說:“天主保佑你,瑪利亞。天主保佑你,瑪利亞[35]。哦,耶穌,打死我吧,耶穌打死我吧,我的媽呀,我的媽呀,哦,最純潔最可愛的瑪利亞打死我吧。結束這痛苦吧。結束這痛苦吧。結束吧。哦,耶穌,可愛的瑪利亞幫我結束這痛苦吧。”聲音哽咽起來:“媽呀,我的媽呀?!彪S后,他安靜下來,嘴仍然咬著胳膊,炸殘的那截腿仍在抽搐。

“擔架兵[36]!”我把兩手呈杯狀撐在嘴邊大聲地喊,“擔架兵!”我想要挪近到帕西尼身邊,給他的腿綁上一個止血帶,可我動不了。我又試了一次,這一次腿稍稍地挪了一點兒。我用胳膊和胳膊肘使勁,向后爬了爬。帕西尼現在已經安靜了。我坐在他旁邊,先是解開我的外衣,想撕下我襯衣的后擺。我用牙齒咬住襯衣的邊角,使勁地往下撕,可撕不動。后來,我想到了他的綁腿。我穿的是羊毛襪,而帕西尼裹的是綁腿。所有的司機都是打著綁腿的,只是帕西尼只剩下了一條腿。在拆開他的綁腿時,我發現已沒有必要給他試著敷上止血帶了,因為他已經死了。我確認了一下,他是死了。還有另外三個司機也需要找找。在我坐直了身體時,腦子里突然有什么東西狠狠地動了一下,就像有重物壓在了洋娃娃的眼睛上,我的眼球后面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我的兩條腿感覺熱乎乎、濕乎乎的,我的鞋子里面也是濕濕的、暖暖的。我知道我被炮彈擊中了,我俯下身子,伸手摸向膝蓋。我的膝蓋不在那里了,我的手陷了進去,我的膝蓋原來錯位到了小腿上。我把手上的血在襯衣上擦了擦,另一個照明彈緩緩地從空中降下來,我看見了我的腿,嚇壞了。哦,上帝,我說,快讓我離開這里。然而,我知道我們還有三個人在這里。一共是四個司機。帕西尼死了。還有三個。有人從我的腋下抬起了我,另一個人抬著我的腿。

“還有三個人,”我說,“死了一個?!?/p>

“我是馬內拉。我們去找擔架,可沒找著。你怎么樣,中尉?”

“戈爾迪尼和加沃齊在哪兒?”

“戈爾迪尼在急救站接受包扎。加沃齊正抬著你的腿呢。抱住我的脖子,中尉。你感覺傷得重嗎?”

“傷在腿部。戈爾迪尼怎么樣?”

“他沒什么事。擊中我們掩體的是顆大迫擊炮彈?!?/p>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p>

一顆炮彈落在附近,他們兩人一下子臥倒,我摔在了地上?!皩Σ黄?,中尉,”馬內拉說,“摟著我的脖子?!?/p>

“看你們再把我扔到地上?!?/p>

“那是因為我們害怕。”

“你倆沒有受傷?”

“我倆只是擦破了點皮。”

“戈爾迪尼還能開車嗎?”

“恐怕不行?!?/p>

在到達急救站之前,他們倆又扔了我一次。

“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我們再不會摔著你了?!?/p>

在急救站的外面,黑暗中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在地上躺著。他們把傷員抬進去,又把一些傷員抬出來。在抬傷員進出、門簾撩起的瞬間,我能看見包扎站的燈光瀉了出來。死了的就分開擱在一邊。正在工作的醫生們都高高地挽著袖子,渾身是血,像個屠夫。這里沒有足夠的擔架。有些傷員疼得大聲地嚷嚷,可大多數的傷員都很安靜。夜風吹著包扎站入口上方遮陰的枝條沙沙地響,夜晚漸漸地變冷了。不時地有擔架員進來,放下擔架,抬出傷者便離去了。我一到包扎所,馬內拉就叫出來一位中士軍醫,他給我的兩條腿做了包扎。他說我的傷口里進去了許多灰塵,所以沒有流太多的血。醫生們會盡可能快地給我做處理。說完他又進到了里面。馬內拉說,戈爾迪尼不能開車了,他肩膀上的骨頭被炸斷了,頭部也受傷了。他當時沒感覺到有多么糟,但現在他的肩膀已經不能動了。他正坐在一垛磚墻旁邊。馬內拉和加沃齊每人拉了一車傷員走了。他倆還可以開車。英國人開來了三輛救護車,每輛車配有兩個人。其中的一個司機朝我走過來,他是戈爾迪尼幫我叫來的,戈爾迪尼看上去面色蒼白,病懨懨的樣子。那個英國人向我俯下了身子。

“你傷得重嗎?”他問。他個子很高,戴著一副鋼邊眼鏡。

“傷在腿部了?!?/p>

“希望不至于太嚴重。想抽支煙嗎?”

“謝謝?!?/p>

“聽人說,你損失了兩名司機?!?/p>

“是的。一個死了,還有就是帶你過來的那一位。”

“運氣太糟了。你愿意讓我們把你的車子接管過來嗎?”

“這正是我想要請你們做的?!?/p>

“我們會好好照料這兩輛車,把它們送回到那所別墅醫院。206醫院是嗎?”

“是的?!?/p>

“那是一處風景迷人的地方。我在那里見過你。他們告訴我,你是一位美國人?!?/p>

“是的。”

“我是英國人?!?/p>

“不會吧!”

“沒錯,我是英國人。你以為我是意大利人嗎?在我們的一個部隊里有意大利士兵?!?/p>

“你能把車開走,這太好啦?!蔽艺f。

“我們會小心照料好這幾輛車的,”他站直了身子,“你的這位伙計很焦急地想讓我過來看看你?!彼牧伺母隊柕夏岬募绨?。戈爾迪尼瑟縮了一下,笑了。這位英國人突然用流利、標準的意大利語說:“好了,現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見到了你們的中尉。我們接管過來了這兩輛車。你們無須再擔心了。”他停了停又說:“我一定要做點什么,讓你早點離開這里。我去找下醫務人員。我們將帶你一起回去。”

他朝著包扎站那邊走,在躺著的傷病員中間小心地舉著步。我看見用作門簾的毯子掀起來一下,屋里的燈光瀉了出來,他走了進去。

“他會照顧好你的,中尉?!备隊柕夏嵴f。

“你怎么樣,弗蘭格?”

“我沒事。”他在我旁邊坐了下來。不一會兒,我看見包扎站前門的簾子又撩了起來,出來兩個擔架員,他們倆后面跟著那個高個子英國人。他把兩個擔架員領到了我這邊。

“這位中尉是個美國人。”他用意大利語說。

“我寧愿等一等,”我說,“有的人傷得比我重。我等等沒事的?!?/p>

“來,來吧,”他說,“不要硬充英雄了?!苯又?,他又用意大利語說:“小心一點兒抬他的腿。他的腿傷得很重,很疼。他是威爾遜總統的親兒子。”他們把我抬起來,進了包扎站。屋子里所有的臺子上都在做著手術。小個子少校不悅地看著我們。他突然認出了我,揮動了一下手里的鑷子。

“你好嗎?”

“好!”[37]

“是我帶他進來的,”高個子英國人用意大利語說,“他是美國大使唯一的兒子。他可以待在這里,等著你騰出手來為他包扎。完了我會把他作為我的第一批傷員送到醫院。”他朝我俯下身子說:“我去找他們的副官給你寫病歷卡,這樣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里。”他弓著腰走過低矮的門廊,到了外面。少校正在從傷者身上取下鑷子,把它們扔進盆子里。我的眼睛隨著他的手移動著。現在,他在給傷員包扎了。隨后,擔架員把人從手術臺上抬了下來。

“讓我來給這位美國中尉做處理吧?!币晃淮笪拒娽t說。他們把我抬上了桌子。桌面硬硬的,挺光滑。隨之有許多強烈的味道進入我的鼻孔,各種化學藥劑還有鮮血的甜甜的味道。他們脫下我的褲子,那位大尉軍醫開始一邊查看一邊向中士副官口述著:“右腿和左腿上部,左右膝蓋以及右腳有多處擦傷。傷重的地方是在右膝和右腳。頭皮上有裂口。(他用手摸著——疼嗎?——主啊,是疼!)頭骨可能有斷裂。是值班時負的傷。這就可以使你免于因自殘而被送上軍事法庭。”他說:“你要喝杯白蘭地嗎?你是怎么負的傷?你當時是想干什么來著?是要自殺嗎?注射防破傷風疫苗,在兩條腿上都畫個十字記號。謝謝你。我將把傷口給你清理一下,洗干凈,包扎起來。你血液的凝血功能很好?!?/p>

填病歷卡的副官抬起頭來:“是什么導致你負傷的?”

那個大尉軍醫說:“是什么擊中了你?”

我閉合著眼睛說:“一顆迫擊炮彈?!?/p>

大尉弄得我痛得厲害,好像撕裂了我的肌肉組織:“你能肯定嗎?”

我極力躺著不動,在刀子切割著我的肌肉時,我感到了剜心的疼痛:“我想是的?!?/p>

大尉軍醫(對他發現的東西很感興趣)說:“這些是敵人迫擊炮彈的碎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給你再查查看,不過,沒有必要了。我將把留在你身上的彈片都做上記號——很疼,是嗎?哦,比起你以后要受的痛苦,這點痛算不了什么。真正的痛還沒有開始呢。遞給他一杯白蘭地。你受到的驚嚇暫時麻痹了你的神經。不過,情況總體不錯,只要不被感染,你就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你的頭怎么樣?”

“仁慈的耶穌啊!”我說。

“那么,最好不要喝太多的白蘭地。如果你的腦部有骨折,你當然不希望它發炎了。現在感覺怎么樣?”

汗水一下子淌了出來。

“仁慈的耶穌?。 蔽艺f。

“我猜想你的頭部是出現骨折了。我這就給你包扎一下,不要來回晃動你的腦袋。”他包扎的時候,手的動作非???,包扎得又緊又牢靠?!昂昧?,祝你好運,法蘭西萬歲[38]。”

“他是美國人?!绷硗庖粋€大尉軍醫說。

“我好像聽你說過他是法國人。他說法語的,”大尉說,“我以前見過他。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法國人?!彼攘税氡颇税滋m地?!霸偬蟻硪粋€重傷員,再拿一些防破傷風疫苗來?!贝笪靖覔]了揮手。有人抬起了我,過門口時門簾掃在了我的臉上。到了外面,那位中士副官蹲在我躺著的地方,很溫和地問我:“姓氏?中名?教名?軍銜?出生地?級別?部隊番號?”末了又說:“對你頭部的傷我很同情,中尉。希望你很快能好起來。我現在就用英國人的救護車送你走?!?/p>

“我很好,”我說,“非常感謝?!鄙傩G懊嫠f的那種痛開始發作,這讓我對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覺得一切都與我無關了。過了一會兒,救護車開了過來,他們把我放上擔架,在擔架抬到救護車車身的高度時,他們將它推了進去。在我旁邊還有一副擔架,上面的人整個頭部都包裹著,只露出一個蠟像般的鼻子。他困難地呼吸著。又抬上來幾副擔架,掛在了我們上方的吊索上。那位來自英國的高個子司機走上前來,往里面瞧了瞧。“我會當心駕駛的,”他說,“我希望你不會感到太顛簸?!蔽腋杏X到汽車引擎的發動,感覺到他爬上了前面的座位,接著是松開剎車,踩下離合器,車開動了。我靜靜地躺著,任憑痛苦肆虐。

在救護車一路爬坡的時候,交通比較擁擠,車行駛得很慢,有時不得不停下來,有時還得倒車轉彎,在這樣走了一段時間后,車子終于開得快了起來。我覺得有什么在往下滴。一開始滴得很慢,很有節奏,臨了,就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了。我沖著司機喊。司機停下車子,從他座位后面的窗洞望了過來。

“怎么回事?”

“在我上方的那個人在流血?!?/p>

“我們離山頂不遠了。我一個人抬不出來這副擔架。”他開動了車子。血在不斷地往下流。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楚血是從上面帆布的哪個地方流出的。我試著側著身子躺,讓血不要流在我的身上。流到我襯衣底下的血,讓我覺得熱乎乎黏糊糊的。可我身上卻覺得冷,我的腿又在痛,這使我感到惡心。又過了一會兒,從上面擔架流下來的血少了,又像剛開始那樣在滴了,我聽到并感覺到上面的帆布在動,擔架上的人終于比較舒服地安頓下來了。

“他怎么啦?”那個英國人回過頭來問,“我們就要到了?!?/p>

“他已經死了,我想?!蔽艺f。

血滴得越來越慢了,仿佛是日落后的冰柱上滴下來的融水。在山上的夜晚,躺在車子里,感到陣陣的寒意。到了山頂救護站,他們把那副擔架抬下來,又抬上去了另一副,之后,我們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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