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2223字
- 2020-08-24 16:48:53
第六章
我到下面的各個救護站走了兩天。等我回到住地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所以一直等到第二天的傍晚,我才去看巴克利小姐。巴克利小姐不在花園里,我只好在醫院的辦公室里等她下來。他們用作辦公室的這間屋子,沿墻壁有一排油漆過的木頭柱子,上面嵌著許多半身的大理石雕像。在辦公室正對的大廳里,也有幾排這樣的雕塑。它們都是大理石的質地,樣子看上去都很相似。雕刻這玩意似乎總是讓人覺得乏味——不過,那些銅像看去倒蠻像回事的。可那些大理石的半身塑像就像是立在墳地里的那一種。不過,在比薩[18],那里有一塊墓地,它里面的雕塑,還是不錯的。可熱那亞[19]那里的大理石雕像就很糟糕了。現在做了醫院的這座別墅以前是一位非常有錢的德國人的,這些大理石雕像一定花了他不少的錢,我不知道是誰雕刻它們的,也不知道這位雕刻家為此掙了多少錢。我也不清楚,這些塑像雕的是他們家族的人呢,還是別的什么人。不過,就風格上來看,它們無疑都是古典主義的。對它們,你可能真的說不出什么來。
我坐在一把椅子里,手里拿著軍帽。甚至在戈里察,上方也要求我們出來時要戴鋼盔,可戴上它不但不舒服,而且在一個市民還沒被疏散走的鎮子里,未免讓人覺得滑稽。在我們去山里的救護站時,我戴著鋼盔,也攜帶著英國防毒面具。部隊正在逐級地開始配備防毒面具。這些防毒面具非常有效。上方也要求我們攜帶自動手槍,甚至醫生和衛生官員也不例外。我現在坐在椅子上,就覺得后腰掛著的手槍正抵著椅背。如果你不在明眼處佩戴著你的槍械,你便有可能被拘捕。利納爾迪身上帶著一個槍套,里面塞上了衛生紙。我帶著一把真槍,在試靶之前我還真美滋滋地覺得自己像個槍手呢。這是一把口徑七點六五毫米的阿斯特拉短筒手槍,在你發射時,這槍跳得厲害,根本擊不中目標。我用它不斷地練習,瞄準時,把槍瞄得朝下一些,努力控制住這短筒手槍在射擊時的抖動,后來我練到了在二十步開外射擊時,子彈只偏離目標一碼左右。再后來我覺得把手槍總帶在身上,有些滑稽,可不久這種感覺也就淡了,于是,就毫不在乎地任它抵著我的腰背在后面晃悠,只是在碰到說英語的人們時,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坐在椅子上,一個勤務兵坐在他的桌子后面不以為然地看著我,而我則只望著大理石地板、嵌有大理石頭像的木柱和墻上的壁畫,就這樣等著巴克利小姐下來。壁畫很不錯。任何已開始剝落和褪色的壁畫看上去都是不錯的。
看見凱瑟琳從大廳那邊過來,我站了起來。在她朝我這兒走過來時,她的個子似乎顯得并不高,可卻非常可愛。
“晚上好,亨利先生。”凱瑟琳說。
“你好。”我說。坐在桌子后面的勤務兵在聽我們說話。
“我們在這里坐,還是去花園?”
“我們到外面吧。外面更涼爽。”
我跟在凱瑟琳的后面往外走,勤務兵盯著我們的背影。待走到沙礫車道上時,她問我:“你這幾天去哪里啦?”
“去下面的救護站了。”
“你不能捎來個字條,告訴我一下嗎?”
“不行,”我說,“這么做不太好。我原想著很快就回來了。”
“你應該告訴我一聲,親愛的。”
我們離開了車道,走到了樹底下。我握住了她的手,停下來吻她。
“我們有可以去的地方嗎?”
“沒有,”她說,“我們只能在這里散步。你走了不短的時間。”
“今天是第三天。可我現在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她看著我說:“你是真的愛我嗎?”
“是的。”
“你真的說過你愛我,對嗎?”
“對。”我在這里說了謊。“我愛你。”我以前沒有對她說過這話。
“你叫我凱瑟琳,是嗎?”
“是的,我叫你凱瑟琳。”我們走上一條小徑,停在了一棵樹下。
“你說,‘我已經回來,晚上來看凱瑟琳了’。”
“我已經回來,晚上來看凱瑟琳了。”
“哦,親愛的,你已經回來了,不是嗎?”
“是的,回來了。”
“我是這樣愛你,幾乎有點失態了。你不會真的一走了之吧?”
“不會。我總會回來的。”
“哦,我太愛你了。把你的手再放在那里。”
“它一直在那里的。”我把她的身體轉過來,以便在親吻她時,能看清她的臉,我看到她的兩眼緊閉著。我吻著她閉合的眼睛。
“我希望我們有個地方可以去。”我說。我正體味著男性長時間站著談情說愛的那股難受勁兒。
“沒有地方可去。”她說。她從愛的癡迷中醒了過來。
“我們倆可以在這里坐一小會兒。”
我們坐在了一條石頭凳子上,我握住了凱瑟琳·巴克利的手。可她不愿意讓我用胳膊去摟她。
“你是個好小伙,”她說,“你盡力想把這游戲玩得好一點。但是,這畢竟是場糟糕的游戲。”
“你總是曉得人們腦子里在想什么嗎?”
“也不全是這樣。可你在想什么,我是知道的。你不必裝出你愛我的樣子。我們晚上的幽會到此結束了。你還有什么想要說的嗎?”
“可是我真的愛你。”
“在我們之間還沒有這種必要的時候,請你不要撒謊。我剛才的言行可能有點兒過頭了,現在好了。你看,我沒有歇斯底里,頭腦也沒有發昏。只是有的時候,會稍有點兒失態。”
我握緊了她的手:“凱瑟琳,親愛的。”
“你現在叫我‘凱瑟琳’,聽起來蠻有趣的。這名字你每次叫起來都不太一樣。不過,你這個人不錯。不管怎么說,你是個好男孩。”
“我們部隊上的牧師也是這么說我的。”
“是的,你這個人挺好。你還會來看我嗎?”
“當然。”
“你不必說你愛我。這一切暫時都結束了。”她站起來,伸出了她的手,“再見。”
我們一起走到醫院的門口,我看著她進了門廊。我喜歡看她移動的身影。我看著她走到大廳的盡頭。臨了,我也轉身離去。那晚天氣很熱,山里炮火隆隆。我望著圣嘉伯烈山[20]上炮火的閃光。
我在羅薩別墅前停住了腳。屋里的百葉窗都已拉了起來,可里面仍然很熱鬧。有人在唱歌。我回到家里。在我脫衣服時,利納爾迪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