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空山，鳥語花香，這時候正是初春。

大和尚輕輕掃著地。這千石百階，是香客常走的地方，容不得半分污穢。大和尚常常在這里掃地，閉著眼睛，聽風聲，聽林間鳥叫的聲音。

幾個武僧雙手拎著水桶邁著矯健的步伐往山上去，一個個額頭露出青筋，從掃地和尚身邊路過。唯有一個年輕和尚，仿佛是體力不支，桶中的水向外冶出去。看著剛剛清理好的臺階變得濕淋淋，小和尚有些不好意思，歉意道：“抱歉，師叔，給您添亂了。”

掃地和尚微笑著搖搖頭，抬起頭看了看天，道：“山泉林澗，這是山里，何處沒有濕氣？無妨，算不得浪費，去吧。”

小和尚有些疑惑，他說的是打濕路面弄臟了路，卻不知掃地和尚說的又是什么。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懂，那句話的意義。

這里是清絕寺，時宣武六年，為避禍亂，遠離原本喧鬧的南都黃玉城，躲進了這青冥山，一躲，就是風風雨雨十二年。

這世界的人太多了，多到佛祖沒有辦法顧及，于是，佛祖說，那便要信徒活下去吧，至于佛愛世人……愛不過來的。

這當然不是佛祖的話，這是仇恨的話，來自于那座深山寺廟的仇恨，來自于那個深夜流下血淚，脫去袈裟的年輕人。

過去的故事，過去的故事很長。

宣靈五年，隆冬時節。掃地老僧須發皆白，在打理那數百悠長而幽深的臺階。幾個孩童留著光頭，穿著小須彌服，在老和尚身邊跑來跑去，不時攥起地上的雪團，互相打鬧著。

老和尚也不發一言，只是偶爾停下掃雪，看一看幾個活潑的孩子，露出暖心的微笑。

寺門中，梵音陣陣，金身羅漢在庭院中打坐，安靜誦經，一個小沙彌坐在羅漢中，好奇地打量著這些赤膊的漢子。時不時，他還想學著羅漢們的樣子，便要脫去上衣。

一道洪亮的聲音傳來，一個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從武德殿走出來，口中喊著：“問心，小心著涼！”

小沙彌吐了吐舌頭，慌忙將已經脫出來的一只胳膊塞回袖子里。老和尚有些責怪的看著小沙彌，問道：“是不是又調皮了？老是打擾師叔們練功。”

問心小和尚卻是俏皮一哼，道：“我才沒有搗亂，我也想像師叔們一樣厲害！”

老和尚無奈一笑。他是清絕寺的武德和尚，法號無心。老掌門去世后，自己就領起來了偌大的武德殿，他可算是清絕寺中不好招惹的那個人，可偏偏自己的這個小徒弟……唉！

無心大師想了想，道：“方丈師兄要你誦經明義，你都學會了嗎？”

問心小和尚撇撇嘴，從地上一骨碌爬起身，傲嬌道：“我去尋師弟師妹們玩去。”

說罷，他朝著寺門跑去。無心大師也不阻攔他。

方丈師兄已經在那萬千青石臺階處掃地幾十年了。無心大師無奈地嘆息了一下，轉身回去武德殿，抖落了一身的雪花。

下雪了。

石階古道上，幾朵梅花淺淺微笑，數十年前，這里尚且是一叢寒梅吧？

一支商隊走在茫茫雪域，這里地處岷江以北，是焦郡境內，算是大宣王朝很靠近邊境的地方了。江湖傳說中在這里有一位邪異江湖人，此人武功高強，心狠手辣，稱得上是縱橫一方的魔頭。

也不知道這傳言是真的還是假的，沒多少人見過那個魔頭，多數都是以訛傳訛。人皆是本性純良的，又怎么會忽然失了人性，變成魔頭？

但是，韓駿只能去賭，他為了做大自己的商行，鋌而走險，雇傭了這樣一群江湖高手，為的是護送一批特產于地北昆侖山脈的藥材，這關系著自己的商行是否能繼續做下去。

其子韓云則被北方大門派白云山莊收做徒弟。白云山莊分三個部分，一曰白云山云水居，乃是莊主柳云生所在的地方，二曰白云山谷流云亭，云水居士方玉敬修行之所，三曰云崖城中白云府，乃是朝廷郡公柳清安的居所。此三處共同聽命于柳云生的號命，以云水居馬首是瞻，合稱為白云山莊。春去秋來，白云山莊自祖師爺創立以來，也是過去了近百個年頭。

韓駿常常想著，自己的兒子被收入云水居，乃是柳云生的弟子，更是傳言說這孩子天賦甚佳，年紀不大，卻是舞得一手好劍。這或許就是天意，若是等到云則在云水居有一席之地，自己也不用這么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那時候自己才真的算是光宗耀祖吧。

心下正想著，忽然，車隊前面一陣騷亂，韓駿心下一震，本能告訴他，此時遇到什么事，絕對不是好事！

風卷集著滿地的雪片，紛揚而起又落下。場面一度靜謐如斯，仿佛時間也被這嚴寒凍上了。不知過去多久，韓駿硬著頭皮，走到隊伍前方，看清楚了攔在隊伍前面的，是一個半邊臉丑陋不堪的男人。

不知對方的來路，雖然那人只有孤身一人，但是韓駿沒有絲毫輕視的意思，他率先打破了平靜，小心翼翼道：“敢問是哪位大俠？可是手頭拮據，想要尋些銀錢？”

這話很是委婉了，言外之意就是你是不是要打劫？

那人卻是笑了，他將拖在地上的長刀扛在肩上，不在意道：“奉襄王之命，前來調查玉詔牌之事。爾等是乖乖交出重犯韓云則，我可以放過你們一命，如何？”

“襄王的人？”韓駿眼眸一縮，他萬萬沒有想到，襄王乃是南方權傾朝野之人，怎會派人來這北域調查？他更不會明白，在白云山修行的兒子，又是怎么成了襄王的重犯？

他不懂其中的道理，只好賠笑道：“這位官爺，可是有什么誤會？我確實有一子名喚韓云則，只是犬子常年于白云山修行，怎會得罪襄王大人？莫不是有人重名？”

“白云山莊的韓云則？還說不是？”那人卻是十分有把握，冷冷一笑，悍然出手。

韓駿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更沒有想到自己雇傭的這些所謂的江湖豪俠竟然無人是這漢子的一合之敵。當下他便要逃，貨物如何另說，命得在！

只是這漢子來勢洶洶，不顧這些護衛的纏斗，竟然是強行沖出人群，一刀照著韓駿劈下。

刀鋒冷冽，韓駿身子一僵，一道血線在眉間漸漸清晰，旋即軟軟倒在雪中，血液迸濺，在白雪之上留下朵朵猩紅梅花。

韓駿，就這樣死在了這茫茫北域。

見韓駿身死，一眾護衛再不反抗，作鳥獸散。漢子也不去追，只是冷冷攥起韓駿的頭發，將尚不瞑目的韓駿摘了首級。這漢子一手扛著刀，一手提著血腥的頭顱，一滴滴的鮮血在白雪中留下一道猙獰的痕跡，然后被漫天風雪吞沒。

只是，漢子不曾看見，在路邊一處矮山之上，一個男人穿著一襲紅衣，拄著劍坐在崖邊，淡漠地目睹了一切。直到漢子漸行漸遠，這男人才無所謂地笑了笑，整個人凌空而起，消失在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