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007字
- 2020-07-30 15:41:16
序[1]
作者的一些朋友嚷了起來:“看哪,先生們,此人是個惡棍;不過那也是天性使然。”而那個時代年輕氣盛的批評者們,那些店伙、學徒,諸如此類,卻斥之下流,抱怨不已。——菲爾丁[2]
這個故事的大部分章節最初在一份雜志上[3]連載。寫完之后,我就按現在的模樣在三年前將它發表了。竊以為,那些自視甚高的人會按極高的道德標準對此書嗤之以鼻。果不出所料。
正好,借此機會,我對創作這本書的動機和目的說上幾句,以此感謝當時那些同情我、讀懂我的人,倘若他們的看法得到了作為作者的佐證,想必也會很高興。
這本書里的一些人物,出自倫敦城里最罪惡墮落的人群:賽克斯是小偷,費京是銷贓犯;男孩是扒手,女孩是妓女。看上去真是一幅相當粗俗、令人震驚的圖景。
我承認,我至今并不認為最純潔的善無法出自最卑鄙的惡。相反,我總以為這是一條已被公認的真理,出自世界上最偉大人物之口,被最優秀睿智的人奉行,也由每個具有思考能力的心靈經由體驗與推理所確證。創作這本書時,我看不出為何生命的渣滓,甚至它們泛起的泡沫,不能擁有道德教益,只要其言語聽來并不刺耳;而我也毫不懷疑,圣吉爾斯區的潰爛膿毒,就像對圣詹姆斯區的任何溢美之詞一樣,也是揭示真理的良好材料。[4]
懷著這樣的念頭,我想要通過小奧利弗表明,在每一個惡劣的環境中,他身上的善之根都沒有湮滅,而且最終都取得了勝利;我尋思他會輕而易舉落入哪類人之手,可以在他身邊安排什么樣的伙伴,書里人物就在我腦海中油然產生。對這一主題的構思更為成熟后,我發現,有許多強烈的理由支持我繼續這條創作思路。我讀到過不少這樣的盜賊——風采迷人(大部分時候都親切友善)、衣著考究、荷包鼓鼓、身跨駿馬、舉止豪放、善獻殷勤、歌聲動聽、酒量驚人、賭技高超,真是一代豪俠。但是,除了霍加斯[5]的作品,從未有人觸及悲慘的現實。對我來說,勾勒出罪行之間真實存在的千絲萬縷的聯系,描繪出他們的丑陋畸形、骯臟不堪、窮困潦倒,展示他們真實的樣子是我的工作。他們一直在生命的最污穢的道路上艱難穿行,龐大陰暗、鬼影幢幢的絞刑架,斷了他們的前路,一有可能就讓他們打道回府。對我來說,這似乎是一件急需做的事情,也對社會有益。因此,我盡我可能這么做了。
在我知道的所有處理這類人物的書里,這樣的人身上總是籠罩著某種誘惑迷人的魅力。即便在《乞丐歌劇》[6]中,小偷也總是過著上流生活,令人艷羨。主角邁克基斯擁有萬般能耐,讓那位最漂亮的姑娘、作品里唯一一位純潔無瑕的人物對他芳心暗許。他就像伏爾泰提到的指揮千軍萬馬、臨危不懼的戎裝英雄,受到意志薄弱的觀眾尊敬,成為他們的榜樣。[7]約翰遜曾擔心,因為邁克基斯最終獲得了緩刑,是不是有人會[效仿]變成小偷[8],但我覺得問題不在于此。問題是,會不會因為會被判死刑,因為有皮查姆和洛克特這樣的捕手和典獄官的存在,小偷們會迷途知返?考慮到那位強盜叱咤風云的一生,英俊的外表,顯赫的成功,以及強大的優勢,我很確信,任何不走正途之人,都不會從他身上得到警示。他們在這出戲里,只會看見一條充滿雄心抱負、鋪滿鮮花的宜人之路,看不到這條路最終會通往絞刑架。
事實上,蓋伊這出妙趣橫生的社會諷刺劇有著更廣更高的志向,以至于在這一方面他無暇細顧。愛德華·布爾沃爵士膾炙人口、極具感染力的小說《保羅·克利福德》[9]也是如此,很難說它對這一主題有任何展現,或意圖有所展現。
而我這本書中所描繪的小偷的日常生活究竟是什么樣?它對意志薄弱的年輕人有什么魅力?對愣頭愣腦的青少年有什么吸引力?這里沒有荒野月光下的縱馬慢跑,沒有舒適山洞里的狂歡作樂,沒有漂亮衣服,沒有刺繡,沒有蕾絲,沒有長筒靴,沒有紅色的外套與衣褶[10],沒有“此道”自古以來就被賦予的自由馳騁。在午夜時分陰冷、潮濕、無處避身的倫敦街道上,在令人作嘔、惡臭難聞的賊窩里,惡行前胸貼后背,沒有騰挪的余地;饑餓與疾病徘徊不去,襤褸布條幾乎無法連綴成衣:這些事物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難道它們沒有教訓可以吸取?難道它們沒有低聲訴說著被我們忽視的道德訓誡?
但是天性精致優雅的人們,品味不了這些恐怖。他們不是本能地厭惡罪行,而是符合他們胃口的不法分子,必須跟他們的盤中美食一樣,有著精美雅致的賣相。穿著綠絲絨的馬薩羅尼[11]是位風流人物,一身粗服的賽克斯就不堪忍受了;馬薩羅尼夫人穿著漂亮長裙,是舞臺造型畫面里引人效仿的淑女,是印刷畫冊里的模特,而南茜,穿著粗布長袍,戴著廉價披巾,不值一顧。美德對臟兮兮的襪子退避三舍,而邪惡,嫁給了絲綢緞帶和艷麗裝束,就像已婚婦女那樣,從此改姓換名,成了“浪漫”。真是奇特!
這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揭示清晰嚴酷的真相,甚至是這群人的衣著的真相。我不會因為讀者的愛好,就避開空空兒[12]外套上的一個破洞,或姑娘亂蓬蓬頭上的幾片卷發紙。我對無法去正視它們的那種精致不存任何幻想,也沒有一點意愿要去改變那些人的看法。對他們的意見,是好是壞,我毫不在意;我不渴求他們的贊賞,也不是為了討他們歡心而寫作。我敢如此冒昧直言,是因為我知道,在我們國家,任何有點自尊也為后世所敬仰的作家,都不會屈尊去滿足這一挑剔階層的品位。
另一方面,要是在先輩中尋找楷模,那么,我在最一流的英國作家里找到了。菲爾丁、笛福、戈爾德史密斯、斯末萊特、理查森、麥肯齊[13]——這些大師(尤其前兩位),都飽含智慧地向我們描繪了貧民窟,描繪了這片遭到拋棄的土地。道德主義者、時代審查官霍加斯也是一樣,一直用畫筆描畫著他所生活的時代以及各式各樣的人物,幾乎沒有任何粉飾;他思想的力量與深度,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今,在國人的心里,這位巨匠地位多高?然而,要是回到他或任何那樣的人的鼎盛歲月,我發現,他們每個人都受到過同樣的指摘,而那些指摘他們的螻蟻,當時嗡嗡不停,但終究會死去,并被遺忘。
西班牙的騎士傳統被塞萬提斯一笑置之,因為他向世人展示了騎士的虛偽與荒謬。而我,在我與之遠不能及的卑微領域,也想通過展示毫無魅力、令人反胃的真相,嘗試讓那些圍繞著某些真實之物而閃爍的錯誤光芒褪去光澤。我在描繪那些最低賤人物的最落魄墮落的一面時,努力不讓他們口出污言,這是我自己的品位,也是時代風氣使然;而且,與其讓小說人物的言談舉止來證明這種生活的敗壞邪惡,不如讓讀者自然得出結論。尤其是那個姑娘,我腦海里時刻不忘這一點。至于效果如何,則交由讀者來判斷。
有人說,這姑娘竟然傾心于粗魯的強盜,不太合理;也有人反對賽克斯的塑造,認為肯定夸張了,他竟然毫無悔意,這不自然,就像他的情人心有悔意也一樣不自然,我斗膽認為這種看法有些自相矛盾。對于賽克斯,我只想說一句,在這世界上,恐怕是有一些生性麻木、冷酷無情之人,最終也的確變成了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壞料。對此我深信不疑:的確有賽克斯這樣的人,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遇,在他們身上,無論是一絲表情還是一個舉動,都看不到一點點人性的跡象。是不是每一種人類的溫柔情感在這樣的心中都已經泯滅,或者能觸動的那根心弦生了銹,難以尋見,我不知道;但事實就是如此,我敢肯定。
討論這姑娘的行為與個性自不自然、可不可能、是對是錯,都沒有什么意義。事實就是如此。每一個看見過生活之幽暗陰影的人,都知道是這樣。早在我構思這部小說之前很久,受真實生活中常常看見的、聽說的所提示,多年來我一直在那些放蕩而嘈雜的地方探索,發現情況仍然如此。從那個可憐的窮苦人首次出場,到最后她流血的頭顱躺在強盜的懷里,其中沒有一個詞,可謂夸大或矯情。這真的是上帝給出的真相,因為它是上帝留在如此墮落、如此可悲的世界上的真相,是縈繞不去的希望,是雜草叢生的干涸井底的最后一滴水珠。這里面有著我們共同人性的光明與黑暗,在最丑陋的色調里,有些閃爍著最美麗的光芒;這是個矛盾,是反常,是顯然的不可能,但卻是真相。我很高興它遭到懷疑,因為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更加確信:這個故事需要被講述。
德文郡
1841年4月
[1] 此為《霧都孤兒》第三版作者序,1841年。——譯者注;以下若無其他說明,均為譯者注。
[2] 菲爾丁(1704—1757),英國小說家,此段話出自其小說《湯姆·瓊斯》第七卷第一章。菲爾丁本人曾任倫敦治安官,他在小說中為描寫惡而辯護,認為這對“宣揚美德的勝利”至關重要。
[3] 即狄更斯負責編輯的《本特利氏雜志》,小說于1837年3月起開始連載,1838年9月出三卷本。
[4] 圣吉爾斯區是倫敦臭名昭著的地區,充斥著貧民窟、罪犯和街頭暴行。而倫敦圣詹姆斯區則以優雅富有而著稱。
[5] 威廉·霍加斯(1697—1764),英國雕版畫家,留下了不少“當代道德主題”的現實主義畫作。
[6] 英國劇作家約翰·蓋伊(1685—1732)創作的敘事歌劇,于1728年在倫敦首演。故事講述在18世紀的倫敦,一個小偷捕手皮查姆的女兒波莉愛上了攔路強盜邁克基斯,邁克基斯被扔進洛克特管理的監獄后,敘述者乞丐覺得應該有快樂結局,因此最終邁克基斯被判緩刑,大家都去慶祝了他與波莉的婚禮。
[7] 這里指的是伏爾泰的哲理小說《如此世界》(1748),此書借用神話式的附會來影射現實巴黎。
[8] 塞繆爾·約翰遜(1709—1784),英國歷史上最有名的文人之一,集文評家、詩人、散文家、傳記作家于一身。此觀點出自他的《詩人傳》(1779—1781)。
[9] 愛德華·布爾沃(1803—1873),英國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政治家。這部小說的主角保羅·克利福德過著一種雙重生活,既是小偷,又是上流紳士。
[10] 指戎裝。
[11] 馬薩羅尼是英國劇作家J.R.普朗什(1796—1880)的小說《盜賊傳奇》(1829)里的人物,是個意大利的俠盜羅賓漢。
[12] 小說中的扒手Dodger,這是他的諢名,意為“躲閃者”,指他很善于溜脫。本譯本將此諢名譯為“空空兒”。
[13] 亨利·菲爾丁(1704—1757),英國小說家,著有《湯姆·瓊斯》;笛福(1660—1731),著有《魯濱遜漂流記》;奧利弗·戈爾德史密斯(1728—1774),愛爾蘭小說家,著有《威克菲爾德的牧師》;托比亞斯·斯末萊特(1721—1771),著有《藍登傳》;塞繆爾·理查森(1689—1761),著有《帕梅拉》;亨利·麥肯齊(1745—1831),蘇格蘭律師、作家、小說家,著有《多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