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永別了,武器(18)
- 海明威精選集典藏套裝(共4冊)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1744字
- 2020-07-30 14:54:18
手術后,我醒來了,原來我并沒有昏迷。你不會昏迷的,它們只是阻塞了呼吸。這跟死不一樣,不過是一種藥物窒息,讓你失去感覺,事后就好像喝醉了酒,只是吐的時候,除了膽汁吐不出別的什么,而且吐過后也不會覺得好過些。我看見床頭有沙袋。沙袋壓在從石膏繃帶上露出的管子上。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了蓋奇小姐,她說:“現在怎么樣啦?”
“好點了。”我說。
“你的膝蓋手術,他做得漂亮極了。”
“用了多長時間?”
“兩個半小時。”
“我說什么蠢話了嗎?”
“沒說。別講話了,要安靜。”
我覺得難受,讓凱瑟琳說中了,誰值夜班對我都是一樣。
現在醫院里又來了三個病號:一個是紅十字會的瘦瘦的青年,佐治亞州人,得的是瘧疾;另一個可愛的青年也挺瘦,紐約人,得的是瘧疾和黃疸;還有一個好青年,曾試圖扭開一枚榴霰彈丸和烈性炸藥混合彈的導火線雷管,好留作紀念。這是山里的奧軍使用的一種榴霰炮彈,彈頭上裝有雷管,爆炸后也不能碰,一碰就會再爆炸。
凱瑟琳深受護士們的喜愛,因為她愿意無休止地值夜班,她為那兩個瘧疾病人可沒少忙活。那個擰開彈頭雷管的青年成了我們的朋友,夜里除非萬不得已,一般從不按鈴。然而,凱瑟琳不值班的時候,我們總是待在一起。我非常愛她,她也愛我。我白天睡覺,醒來后就互相通通信,弗格森替我們傳遞。弗格森是個好姑娘。她的情況我不大了解,只知道她有個兄弟在第五十二師,還有個兄弟在美索不達米亞[70]。她待凱瑟琳·巴克利非常好。
“你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嗎,弗吉?”我有一次問她。
“你們不會結婚的。”
“我們會的。”
“不,你們不會的。”
“為什么不會?”
“你們還沒結婚就會吵翻。”
“我們從不吵架。”
“你們會有吵的時候。”
“我們不吵架。”
“那你會死的。不是吵架就是死掉,人總是這樣的。索性別結婚。”
我伸手去抓她的手。“別抓我的手,”她說,“我可沒哭。也許你們倆沒有問題,可是你得當心,別給她惹出麻煩來。你要是給她惹出麻煩,我可要你的命。”
“我不會給她惹麻煩的。”
“那就當心點。我希望你倆好好的,你們過得快快活活的。”
“我們是過得挺快活。”
“那就別吵架,也別給她惹麻煩。”
“我不會的。”
“記住要當心。我可不想讓她在戰亂中生出什么私生兒。”
“你是個好姑娘,弗吉。”
“我不是,不要奉承我。你的腿覺得怎么樣?”
“挺好。”
“頭呢?”她用手指摸摸我的頭頂。但這頭就像睡著時的腳一樣沒感覺。“我的頭從來沒讓我難受過。”
“這樣一個腫塊可能讓你發瘋。從來沒讓你難受嗎?”
“沒有。”
“你是個幸運的年輕人。你的信寫好了嗎?我要下樓去了。”
“給你。”我說。
“你得讓她歇一陣,別老上夜班了。她太累了。”
“好的,我跟她說。”
“我想值夜班,可她就是不讓。別人都巴不得讓她天天值。你該讓她稍微休息一下。”
“好的。”
“范坎彭小姐說你天天上午睡覺。”
“她就好嚼舌。”
“你還是勸她休息幾天,暫時別上夜班。”
“我是想讓她休息來著。”
“你才不想呢,不過你要是能讓她休息,我才看得起你。”
“我會讓她休息的。”
“我不信。”她拿了信出去了。我按了按鈴,過一會蓋奇小姐進來了。
“什么事兒?”
“我只想跟你談談。你不覺得巴克利小姐應該暫時停止上夜班,稍微歇一歇嗎?她看上去非常疲憊。為什么老是她上夜班?”
蓋奇小姐望著我。
“我是你們的朋友,”她說,“用不著這樣跟我說話。”
“你這是什么意思?”
“別裝傻啦。你叫我來就是為這件事嗎?”
“要來杯味美思嗎?”
“好的。待會我就得走了。”她從衣櫥里拿出酒瓶,又拿來一只杯子。
“你用杯子喝,”我說,“我就拿瓶子喝。”
“為你干杯。”蓋奇小姐說。
“范坎彭小姐對我上午睡懶覺說什么來著?”
“她只是嘮叨幾句。她說你是我們的特權病人。”
“讓她見鬼去吧。”
“她沒有惡意,”蓋奇小姐說,“她就是老了,有點怪僻。她不喜歡你。”
“是的。”
“可我喜歡你。我是你的朋友,別忘了這一點。”
“你真是太好了。”
“不見得。我知道你認為誰好,但我是你的朋友。你的腿覺得怎么樣?”
“挺好。”
“我去拿點涼礦泉水灑在上面。打在石膏里,一定好癢吧。外邊天氣很熱。”
“你真是太好了。”
“很癢吧?”
“不癢,還好。”
“我把沙袋擺好。”她彎下身來,“我是你的朋友。”
“這我知道。”
“不,你才不知道呢。但是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凱瑟琳·巴克利休了三個夜班,接著又回來上夜班了。我們再見面時,就好像各自作了長期旅行之后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