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研究(第2卷·2)
- 徐興無 王彬彬
- 4284字
- 2020-07-28 16:16:13
二、詮字辨音:語言基礎與學術背景
進入20世紀以來,古典文學的研究面臨一大挑戰,即新學派主張以“語體”白話取代“文言”,從語言與修辭的根基上剔除古典文學(文言文)的歷史“正統”性與時代“合理”性;在風格上以“通俗”取代“雅贍”,從文學歷史與現實的雙重意義上剔除古典文學的生存價值;在功用上以“寫實”的社會文學取代“藻飾”的宮廷文學,用“清簡”的新體揚棄“繁縟”的舊體。這一變化雖然更多地體現于寫作的層面,但對文學理論批評意識的改變和影響亦鉅,如胡適《白話文學史》、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視“白話”、“俗”為中國文學主線或中軸的觀念(9),即為典型。于是,以語言學原理探究文學之法被置于兩可之間,在新文學審美思潮沖擊下的辭賦研究,以其“宮廷”、“貴游”性質被揚棄以致失落,歸復其“文言”與“文字”的批評傳統,幾為絕響。如章太炎在《國故論衡·辨詩》中明確指出:“小學亡而賦不作。”(10)萬曼《辭賦起源:從語言時代到文字時代的橋》一文通過對早期“用詩”與“口賦”的文學性記錄的探尋,考論賦體的源起(11),雖或片言只語,或論焉未深,然鳳毛麟角,彌足珍貴。縱觀近百年來賦學研究,雖有少量以語言學論賦之作,如層冰《漢賦韻箋》、康金聲《論漢賦的語言成就》等(12),然均屬專就賦之“韻”與“語”的具體探討,缺乏本原意識以及方法論的意義。
緣此,運用語言學原理探究辭賦文學之法則,并視為研究之基礎工作的,簡先生的系列成果堪稱首屈一指。在一篇文學史介紹性質的文章中,簡先生明確提出賦起源于“不歌而誦”的韻語,而賦的性質與角色定位,也正經歷了由“口誦”到“書面”的變化過程(13)。這正是簡先生由語言觀賦體的一貫主張。從語言的角度入手,一方面可由“賦”原本就是民間口藝即“口誦”特征來把握賦體藝術的本質,另一方面是由已形成文字的漢賦文本著眼,去考察作為語言藝術由“口誦”到“文字”的發展,這也是簡先生更為著力檢討之處。綜觀他的幾部賦學論著,如《司馬相如揚雄及其賦之研究》之第三章《相如辭賦韻譜辨析》、第六章《揚雄辭賦韻譜辨析》,《漢賦源流與價值之商榷》之第二篇《漢賦瑋字源流考》,《漢賦史論》之《運用音韻辨辭賦真偽之商榷》等,皆為其采用語言學(音韻與文字)研究辭賦之范例。而在簡先生以語言學論辭賦的相關研究中,又以兩方面成就最為顯著:一是賦韻問題。對此,簡先生的研究主要從兩方面展開:
其一,對古代賦家用韻法則的探討。如對漢賦的批評,簡先生重點對西漢三大賦家司馬相如、王褒、揚雄作品的用韻規律及方式作出具體而微的考述。這從簡先生發表的《王褒辭賦用韻考》由“凡例”、“陰聲韻”、“陽聲韻”與“結語”(或“綜述”)構篇(14),已可見其以落實文本、細微考辨的論韻方式。再以司馬相如辭賦用韻為例,簡先生未公開發表的博士論文中《相如辭賦韻譜辨析》一章(15),其中“陰聲韻”分別辨析“之部”、“幽部”、“宵部”、“魚部”、“歌部”、“支部”、“祭部”,“陽聲韻”分別辨析“蒸部”、“冬部”、“東部”、“陽部”、“耕部”、“真部”、“元部”、“談部”、“侵部”,“入聲韻”分別辨析“職部”、“沃部”、“藥部”“屋部”、“鐸部”、“錫部”、“質部”、“月部”、“緝部”等,計26韻部,一一列述相如辭賦文句,予以校注、辨析。正是在此大量具體研究中,論者得出諸多值得關注的賦韻問題,如“陰聲韻之幽宵魚四部,為元音相近之一組,故多通押之例”、“陰聲韻去聲字,與相承之入聲韻通押,此為蜀郡方音之特色”等。如果說漢賦還多用方音,到唐賦創作已是官韻的時代(16),那么再看簡先生對唐代賦韻的分析,就顯然更多地關注偶對用韻之法,這其中內涵了由韻“部”向韻“法”的變移。如在《唐賦分韻聯對初探》一文中,簡先生通過對《全唐文》中賦篇的篩選,分別從四方面探討唐賦的“分韻聯對”:第一,賦例分析,尤以白居易賦為重點;第二,分韻聯對之蠡測,分別考述就韻生句、韻密精工、長隔功夫及疏宕文氣、刻意安排等;第三,分韻聯對句式分類;第四,分韻聯對之流衍。(17)由此分析,從而視唐賦中“分韻聯對”為“長隔對”之延伸,復開“后世制義分股之法”的重要用韻現象及創作過程,這對鈴木虎雄《賦史大要》中有關清賦股對的分析(18),不無補充與進益。
其二,從考據學的眼光因韻辨偽,解釋有關賦作年代諸問題。文學的研究,首先是文本的研究,辨明文本的真偽,是文學批評的前提。由于古籍流傳日久,致偽原因甚多,故歷代學者采用諸如考究目錄、尋查征引、核定史實、勾稽語言等方法辨偽。就致偽而論,辭賦文本爭議也多,如漢前宋玉《高唐》、《神女》,漢代司馬相如《長門》、《美人》,揚雄《太玄》,班婕妤《搗素》,以及《西京雜記》所載錄的“梁園賓客”諸文士賦,作者歸屬頗有爭議(19)。就辨偽而論,上述諸法同樣適應于辭賦研究,惟辭賦作為一種韻文形式,以音韻辨偽,卻不失為重要方法,前賢如劉大白《宋玉賦辨偽》(20),有所嘗試。然而,專注于音韻辨偽且開一門徑,則為簡先生賦學的重大開拓,這一點最突出地彰顯于他的漢賦研究。在《漢賦史論》中,分別有《運用音韻辨辭賦真偽之商榷》、《〈美人賦〉辨證》、《〈長門賦〉辨證》、《〈高唐賦〉撰成時代之商榷》、《〈神女賦〉探究》諸章,既有此法則的宏觀論述,又有其具體篇章的考證與辨偽。如《運用音韻辨辭賦真偽之商榷》文之開篇《現存辭賦充斥贗品真偽難辨》節中,簡先生認為:“歷來為辭賦辨偽,常缺乏科學的利器,不像古氣候學者、人類學者及更新世地質學者,可采用放射碳測定法(carbon-14dating),作為強而有力的證據。”于是論者接著在《以音韻辨偽的優越性》一節文字中,列舉“風格之品評”、“故實用典之考核”、“相關書籍引錄資料檢查”諸法外,得出“可以廣泛運用得以尋求確證的辭賦辨偽方法,恐怕莫過于以音韻辯證”的結論(21)。鑒于劉大白以先秦音韻測定宋玉賦真偽的經驗與失誤,簡先生在文中進一步提出了具有科學性的系統證音辨偽之法,即時代性、分析性與地域性。所謂時代性,就是明確一時代之韻部及用韻方法去核定其賦作,辨其真偽。所謂分析性,即論者認為劉大白《宋玉賦辨偽》采用的“抽樣”方式的失誤,而宜“全篇韻字的分析”,如他在《〈美人賦〉辨證》中逐次考察其押韻,以分析出符合時代用韻狀況的結論。所謂地域性,簡先生認為賦作辨偽“在研判時,不但要留心于各韻部分合的時間,更要注重其分分合合的地域性”(22)。所以他在《〈長門賦〉辨證》文中詳考了賦中“襜”“誾”押韻情況,因為此兩字在漢代分屬“談”“真”二部,《廣韻》則分屬“鹽”“真”二韻,而二者很少通押,于是遍查韻譜,發現王褒《四子講德論》以“陳、賢、廉”為韻,揚雄《太玄》以“淵、簽”為韻,同于相如賦之用韻方法,且三人皆隸屬蜀郡,這既查考出西漢蜀地一通韻法,也可為《長門賦》系司馬相如所作增一佐證。
二是瑋字問題。關于辭賦的“瑋字”,早在劉勰《文心雕龍》中就有所論及,古代賦論及當代論家也不乏相關研究,然而迄今為止最系統而權威的論述,則當數簡先生收錄于《漢賦源流與價值之商榷》書中的數萬字長篇論文《漢賦瑋字源流考》(23)。治賦者皆知,漢賦大家皆精通“小學”,如司馬相如之有《凡將篇》,揚雄之有《方言》,故劉師培以為“相如、子云之流,皆以博極字書之故,致為文日益工”(24)。緣此,在脫離當時語言環境的當代評論中,對賦家翻摘故紙、搜羅群書的批評,不絕如縷;即使對辭賦持一定褒揚態度的學者,對賦中的奇字詭語亦多視為贅疣,所謂“字林”、“事林”之譏,更是常見,故于其學理之意義,略無深究。因此,轉換視角且打破舊有模式,抖落給賦學堆積的沉重包袱,從漢賦文學自身的發展探究賦體的“瑋字”現象,簡先生自有燭見之明。
在《漢賦瑋字源流考》文中,簡先生除“緒論”和“結論與推論”頭尾兩段,有三部分核心內容:首先是對“漢賦瑋字詞匯本質”的探討。他認為,推究“瑋字”的起源根本在由語言(口誦詞匯)向文字(書面文學)的發展,其中又包括“楚語”的影響,“奏誦”的原因、“復音詞匯”的由來,以及“瑋字形無常檢”決定瑋字詞匯之本質。這一本源之論及相關觀念的確立,自然將前人的表象批評之本末倒置的思想糾正過來。其次,論者在此基礎上對“漢賦瑰怪瑋字形成”原因進行深入的探討,即從產生背景論,由文字學入手,認同劉勰“前漢小學,率多瑋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的見解(25);從個案分析論,選擇相如賦篇異文(135條)看瑋字形成與“別構異體”問題,如《子虛賦》形容山高則有“嵂崪”(《史記》)、“律崪”(《漢書》)、“峍崪”(《文選》)諸異字,而同是描述“山”之形狀,瑋字異詞竟達三十余種;從文字演化論,又重視“瑋字”源自文字“孳乳”之“形聲”問題,以及“轉注”、“緟益”現象;從人心好異論,雖非“瑋字”形成之根本,但為其衍化發展要因,自是不誣。其三,對漢賦“瑋字”興衰變遷作出系統的梳理,辯論西漢為“蓬勃興盛”期(相如始作俑,子云為巨擘),東漢為“盛極而衰”期,魏晉為“枯竭淪沒”期,使文字運用的變遷與文學史的變遷綰合,讓這一具體研討也具有了廣遠的賦學史的意義(26)。
通過賦韻與瑋字的探討,我們可以看到簡先生的賦學批評在很大意義上是基于“小學”素養,這其中既有研究者自身的學術傳承,也內含賦學本身的學術史意義。前引劉勰《文心雕龍·練字》所言漢賦“多賦京苑,假借形聲;是以前漢小學,率多瑋字……暨乎后漢,小學轉疏,復文隱訓,臧否大半”,所謂西漢賦家因精于小學而多瑋字,實與采用方音、方言有關,具有地方性的語言特征,而東漢賦異稱與僻解,乃因作者漸疏小學。換言之,我們從學術史的意義審視西漢賦多語言的表現,東漢賦更趨于文本化的書寫,就可以發現前者因小學多瑋字而彰顯其聲響的效果與奇特的形象,而“小學”實附于“經學”;后者則偏重于禮學,故關注于經緯組織的結構,“禮學”更近于“史學”(27)。由此再反觀章太炎“小學亡而賦不作”之論,其中不僅包含了對西漢賦家如相如、子云“小學家”身份之認同,也出于他本人精通“小學”,如其《文始》以明音律文字為本的論文法則。
考察20世紀初中國新教育肇始,作為學術中心的“北京大學”出現了“選學派”與(桐城)“古文派”相爭的情勢,前者占上風而后者趨劣勢,至新學派興,又蕩滌二者,以語體替代古典,“選”、“古”二派均式微。值得注意的是,當時保持古典的“選學派”如劉師培論文,既編撰“文學教科書”,又編撰“經學教科書”,“古文派”如姚永樸編撰《文學研究法》也是基于經學研究,其以語言學原理探究文學,則是統一的。從這層意義來看,簡先生賦學的相關研究保持傳統而因時新變,是對“新學派”之極端發展而割裂語言、文學以致全盤揚棄古典(尤其是作為貴游文學的漢賦)的反思與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