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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非常法蘭西

第一章 自由、平等、誘惑

征服還不夠,還要懂得如何誘惑。

——伏爾泰,《梅勒普》(Mérope

比起我們提到“情趣”(pleasure)一詞時所指涉的意涵,法文中的“情趣”——le plaisir——定義更加明晰,意象也更加鮮明……在法國人無畏地、歡樂地擁抱生命的人生哲學中,情趣無疑是一個重要元素。

——伊迪絲·沃頓(Edith Wharton),

《法國方式及其意涵》(French Ways and Their Meaning

我第一次接受法國式吻手禮是在法國總統(tǒng)府——愛麗舍宮的拿破侖三世廳,行吻手禮的人則是法國總統(tǒng)本人。

那是在2002年秋天,是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擔任法國總統(tǒng)前后一共十二年任期間的第七年。當時小布什(Ceorge W.Bush)總統(tǒng)正著手策劃對伊拉克發(fā)動戰(zhàn)爭,法國與美國的關(guān)系跌到數(shù)十年來的最低點。我剛被《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調(diào)任為駐巴黎辦事處主任,希拉克接見我以及《紐約時報》國際新聞部的編輯羅杰·科恩(Roger Cohen),目的是宣布由法國主導的戰(zhàn)爭回避策略,并使其成為頭條新聞。那個星期天上午,我們抵達愛麗舍宮時,希拉克跟羅杰握了手,接著以吻手禮(baisemain)歡迎我。

吻手禮這種禮儀在今天被幾乎所有六十歲以下的人視為過時,但在傳統(tǒng)中卻是一個神圣而隆重的動作,歷史可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代。中世紀時,地方諸侯向領(lǐng)主行吻手禮以表敬意。到了十九世紀,吻手禮的意義有了新的詮釋,成為男子向女性傳達紳士風范及禮儀的方式。今天依然行吻手禮的男性應該都懂得并且遵守這項禮節(jié)的規(guī)則:不可以吻戴了手套的手,或是年輕女孩的手;只能吻已婚婦女的手,而且只能在室內(nèi)進行。

希拉克握住我的右手,溫柔地捧著,宛若那是他私人藝術(shù)收藏中的一件珍貴瓷器。他將我的手提到他胸前的高度,彎身趨近,然后吸了一口氣,仿佛在品味它的芬芳。緊接著,他的雙唇印上我的肌膚。

這個吻不是一種熱情的表現(xiàn)。它完全不像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其長篇巨作《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第一部《斯萬家那邊》(Du c?té de chez Swann)中所描述的那種激情澎湃的情景——敘事者“盲目地、熱烈地、瘋狂地”抓住并親吻一名身穿粉紅衣裝的女子伸向他的手。然而希拉克的吻依然讓我感到些許不安。某部分的我覺得它非常迷人,非常風光。但在這個女性為了讓人認真看待,必須加倍努力的時代,希拉克在一個專業(yè)性的交流場合這么直接地讓個人印記流瀉而出,并且假定我會喜歡,還是讓我內(nèi)心隱約產(chǎn)生某種不自在。這件事在美國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如同在法國其他種種情況,那個吻手禮其實是在幽微而又明確地釋放“誘惑”。

身為政治家,希拉克自然早已將一整套的誘惑技巧,包括他行之有年的吻手禮,納入他的外交風格中。當勞拉·布什(Laura Bush)到巴黎參加美國重返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儀式時,希拉克對她行了吻手禮;她將臉略為別開,仿佛要避免讓自己的微笑直接滿足了希拉克。希拉克也曾吻過美國國務卿賴斯(Condoleezza Rice)的手,而且在同一次訪問期間就吻了兩次。默克爾(Angela Merkel)當上德國總理隔天,他也以雙手捧住默克爾的手,向她行吻手禮;默克爾沒有吝于回報這份儀節(jié),隨后就宣布德國與法國保持“友善且密切”的關(guān)系是非常重要的。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希拉克對行吻手禮過于熱切。當時擔任希拉克發(fā)言人的凱瑟琳·科羅納(Catherine Colonna)告訴我,希拉克沒有遵循適當?shù)男问健!八堑梅浅:茫也粷M意他拘泥于傳統(tǒng)法式禮儀行吻手禮的方式,”她說,“這種吻其實應該飄浮在空中,絕不可以接觸到肌膚。”就算希拉克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會因此改變作風,因為他的吻手之道顯然所向披靡。

我慢慢了解“誘惑”在法國的重要性,在這個學習過程中,那次的總統(tǒng)權(quán)力之吻不過是我最初的功課之一。隨著時間過去,我意識到誘惑在法國的力道和無所不在的程度。在外交官談論縝密的政策提案場合,四目交接時眼神中蕩漾著令人悸動的親密感,那是誘惑;與年長鄰居在早晨偶然相遇時,他展現(xiàn)出風度翩翩的禮貌,那是誘惑;女性友人參加晚宴時如花蝴蝶般渾身散發(fā)蜜糖般的嬌嗔媚力,那是誘惑;記者同儕趣味橫生、似乎能永無止境進行下去的隨意漫談中,也滿載著誘惑。最后我學會期待它的出現(xiàn),自己也不太知道為什么。

“誘惑”一詞——名詞séduction,動詞séduire——是法文中使用得最為泛濫的字眼之一。英文中類似的seduce一字,具有負面的、毫無疑問的性暗示,接近“勾引”;它的語境在法文中卻遼闊得多。在法國人使用“誘惑” 一詞的場合,英美人士可能會用charm(迷住)、attract(吸引)、engage(引人投入)、entertain(使人愉悅)等詞匯。在法國,“誘惑”不一定包含肢體接觸。一位“一流誘惑家”(grand séducteur)不見得是個不斷勾引他人與其享受魚水之歡的好色之徒。某人如果被稱為“一流誘惑者”,可能是因為他總有辦法說服別人接受他的觀點。他之所以具有“誘惑天賦”,可能是因為他能溫柔細膩地把玩文字,能吸引別人走近端詳,能通過無懈可擊的邏輯推論合縱連橫。被誘惑的目標——無論男性或女性——對這個過程的體驗可能像是接受了一場魅力洗禮,或某種磁場拉力,甚或是一種曇花一現(xiàn)、隨著晚宴結(jié)束也戛然而止的取悅行動。在法國,“誘惑”涵蓋了萬花筒般的意象。唯一恒定的是它的用意:誘惑是為了吸引、影響或說服,即使一切都只是為了好玩。

誘惑可能出現(xiàn)在任何時刻;可以是冰淇淋小販、救護車司機或薰衣草花農(nóng)施展的伎倆。到法國旅游參訪的外國人士可能在不知不覺當中,就被法國人的“誘惑力”迷得暈頭轉(zhuǎn)向。法國人則不會如此;對他們而言,說服、贏取他人是個日常運動,是本能上就能理解且上手的例行游戲。誘惑者和被誘惑者可能覺得這個過程非常愉快,但也可能對它不甚滿意。誘惑游戲可能只是浪費時間,沒有達到所欲所求的結(jié)果。但當這個游戲玩得巧的時候,能讓人身心亢奮,靈感宛如泉涌;而當勝利的一刻到來,喜悅的果實將更加甜美多汁。

這是因為法式誘惑與法國人所謂的“情趣”(plaisir)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Plaisir是一種藝術(shù),是要巧心創(chuàng)造并盡情享受各式各樣的樂趣。法國人可以自豪自己是個中高手,他們既通過它達到自我滿足,也將它作為一種誘惑他人的有效工具。法國人不但創(chuàng)造了充滿情趣的消磨時間方式,更將它帶到登峰造極的境界:誘人嗅聞的馥郁香氛,引人流連的浪漫花園,讓人愛不釋手的精巧物品,舍不得結(jié)束的美妙對話。他們允許自己滿足對樂趣和閑適的需求,而這些在美國極其資本主義、講究努力工作,甚至禁欲的文化中,經(jīng)常是不被允許的。而在法國,人際關(guān)系的百寶箱底層總是擺放了性愛這玩意兒;它存在于日常生活、商務交流,甚至政治活動中。對法國人而言,那是生活之所以充滿悸動的基本要素之一。

縱然法國是世界第五大經(jīng)濟體,法國人數(shù)十年來一直在記錄并悼念自己的國家如何從一個曾經(jīng)呼風喚雨的超級強權(quán),逐漸喪失原有的崇高地位。法國的衰退趨勢在1940年德國入侵,而法國被迫投降時,儼然成了永遠的定局。從那一刻起,法國人時時刻刻都必須面對某種自卑情結(jié),即便他們滿口昭示法國的偉大時亦然。“衰退論”無疑已經(jīng)成為一項全民運動。

近年來,衰退感侵襲的范圍已經(jīng)遠超過帝國權(quán)威或軍事力的領(lǐng)域。法國的生活方式本身也遭到質(zhì)疑。全球化資本主義代表一切運轉(zhuǎn)都更加快速、更追求效率,不再那么講究透徹性與個人特質(zhì)。在當前的法國經(jīng)濟地景中,家庭經(jīng)營的美麗農(nóng)場早已大幅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工業(yè)倉儲。曾經(jīng)在小型制坊中以手工打造的設(shè)計師包款,現(xiàn)在是在中國大量制造。一度在南法格拉斯(Grasse)由香水師傅精心調(diào)配的香氛,現(xiàn)在是在紐約的實驗室中依據(jù)市場研究報告策定的規(guī)格特性進行科學化生產(chǎn)。從巴黎放射出來的條條公路邊,大型看板上是各種品牌的速食米飯廣告。一家知名連鎖超市販售的產(chǎn)品只有一種:冷凍食品。巴黎市中心的西堤島(?le de la Cité)上一家餐廳餐牌上寫的“傳統(tǒng)洋蔥湯”,其實是以冷凍干燥包制成。以巧奪天工的辭藻及精雕細琢的形式為基礎(chǔ)建構(gòu)出來、著重往返迂回的法式風格外交藝術(shù),早已遭受電子郵件、臉書、推特及全天候新聞播報的嚴重侵蝕。在法國人被無情卷入的世界中,他們的專精之處不受珍視,而他們完全不擅長的事物,卻受到贊頌。

法國有許多不太可愛的地方:它的教育制度僵化;對于承認并包容族群、宗教及人種的多元性,它的立場顯得盲目與不情愿;它強調(diào)程序與形式,更勝于實際完成;它的杰出政治人物有時會表現(xiàn)出不甚優(yōu)雅,甚至唐突粗魯?shù)男袨椤?/p>

然而,法國人依然把一種對感官愉悅、細膩性、神秘感與游戲特質(zhì)的深切喜愛,澆灌在他們的一切作為中。縱使他們對世界的傳統(tǒng)影響力大幅減縮,法國人依舊百折不撓。在每一個人生戰(zhàn)場上,他們誓言抵擋衰退和絕望的進犯。他們堅持追求樂趣,致力于讓自己顯得靈巧、精致、慧黠而且充滿感官魅力,而這些都是歷史悠久的誘惑游戲中不可或缺的技巧。但這一切又不只是一個游戲;它是法國維持國家影響力的生存策略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這本書的靈感肇始于2008年春天。那時是法國特別不安的時刻,總統(tǒng)薩科齊(Nicolas Sarkozy)上任剛滿一年,一項民意調(diào)查顯示法國民眾認為他是第五共和國最差勁的總統(tǒng)。他無法迅速兌現(xiàn)振興經(jīng)濟的競選承諾,這被視為對選民的全面背叛,一股“薩科齊厭惡癥”甚至應運而生。薩科齊笨拙脫線的個人作風可說完全無法協(xié)助他抵抗這個現(xiàn)象。

我大約在此時讀到法國外交部三十四歲的講稿撰寫人皮埃爾-路易·科林(Pierre-Louis Colin)發(fā)表的新書。他在書中闡述了他肩負的所謂“崇高任務”:對抗由英美自行定義的“正義感”所主導的世界。但這本書的宗旨不是討論薩科齊領(lǐng)導下的法國如何以新的方式向世界投射國力,而是探討一個對法國而言同等重要的主題——它其實是一本如何在巴黎找到最漂亮女人的指南。

“巴黎最偉大的奇觀不在盧浮宮,”科林寫道,“而在巴黎的街道、花園、咖啡館和精品店中。巴黎最偉大的奇觀是那里成千上萬的女人——她們的微笑,她們玲瓏有致的線條,她們的美腿,不斷為所有漫步街頭的人帶來無上幸福。重點是要知道在哪里觀賞她們。”

這本書依據(jù)每個街區(qū)女性各具風情的特質(zhì),將巴黎市區(qū)分門別類。就像法國每個地區(qū)都擁有自己的美食文化標志,科林認為,巴黎的每個街區(qū)也有一定的“女性特色”。

位于巴黎東區(qū)一隅的梅尼蒙坦(Ménilmontant)“充斥著毫不知羞的胸線——美輪美奐的胸部起伏經(jīng)常不受任何胸罩的束縛”。瑪?shù)铝眨∕adeleine)一帶則是非常容易邂逅“超級美腿”的地方。

科林將四十到六十歲之間的女人歸類為“辛辣熟女”,并說明她們“見證”著“情欲激蕩、野心勃勃的性生活,完全拒絕收起武器”。

科林的著作內(nèi)容可謂徹徹底底的性別歧視。它提供給讀者各種技巧,教他們?nèi)绾卧诋斒氯瞬恢榈那闆r下,觀賞婀娜多姿的妙齡保姆及韻味十足的年輕媽媽;如何抓住暴雨襲擊的時機,捕捉渾身濕透的女人們衣裝掩不住的曲線。這本書在美國完全不可能出版。但在法國,幾乎沒有人會對它揚起眉毛,而科林顯然也寫得樂在其中。一名外交政策官員寫出如此政治不正確的文字,卻沒有掀起一片撻伐之聲,足見法國社會對于孰輕孰重的考量,確實有其特殊之處。法國人對感官情趣的恣意追求,是法式生活的基本要素。“性趣”與性活力被視為正面的價值,特別是對男性而言;漫不經(jīng)心地展現(xiàn)這些特質(zhì)是完全可被社會接受的。這一切都是享受誘惑游戲的一部分。

法國讀者對科林著作展現(xiàn)出的寬容,與法國人民對其總統(tǒng)所表現(xiàn)的敵意,形成尖銳的反襯。疲軟不振的經(jīng)濟當然是薩科齊當時聲望低落的原因之一,但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還沒學會掌握政治誘惑及個人誘惑的藝術(shù)。

但他有在努力。薩科齊的第二任夫人塞西莉亞(Cécilia)早先幾年離他而去,但在總統(tǒng)大選前夕回到他身邊,而后在他就任后又永遠拋棄了他。身為法國總統(tǒng)的薩科齊無法忍受自己被認為缺乏性吸引力,他也付不起這個代價。在美國,將性與政治混為一談是非常危險的事;在法國,這卻是無可避免。

塞西莉亞頭也不回地離去之后幾星期,薩科齊表現(xiàn)出一副寂寞不堪且身心憔悴的模樣,整個人顯得非常“不法國”。然后他認識了家財萬貫、由超級名模改行知名歌手的卡拉·布呂尼(Carla Bruni),并在三個月后與她結(jié)婚。薩科齊慶祝就職一周年時,與布呂尼相偕登上《巴黎競賽》(Paris Match)周刊頭版,仿佛他們早已長相廝守。這時的薩科齊看起來性感,而且洋溢著愛情——這是他渴望擁有也需要表現(xiàn)出的模樣。

我對法式誘惑游戲的規(guī)則和儀式的理解并非一蹴可幾,而是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積累而得。最初的體驗是在我大學時代來到法國的第一天。我抵達巴黎是在1969年的一個夏天深夜,當時身上的行頭除了一個大背包,就是高中學了兩年的基礎(chǔ)法語。那天,美國登陸月球,火車站的書報亭老板親吻了我的雙頰,以慶祝這項成就——以及我的到來。

后來我在法國生活、工作了多年,先是擔任《新聞周刊》(Newsweek)海外特派員,然后是《紐約時報》辦公室主任。我在城市、小鎮(zhèn)、農(nóng)場、貧窮的移民住宅區(qū)及華麗的會客廳之間采訪新聞。對于法國人在誘惑之道上所付出超乎想象的心力,我慢慢將之理解為深嵌在法國文化中的一種性格表現(xiàn)。誘惑是一種非官方意識形態(tài),是一個在日常假設(shè)以及行為標準中,可說已經(jīng)被法典化的指導原則;它的存在堅實、鞏固,而且稀松平常,基本上就等于一種自動模式。它的發(fā)生是如此自然,法國人自身經(jīng)常不會特別注意到它,甚至根本就是當局者迷。但當別人促使他們意識到誘惑在他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他們又常常對這個概念深深著迷,急切地想去探索。

當我確實明白誘惑是法國人生活中的一種驅(qū)動力,我感覺自己仿佛戴上了一副3D眼鏡,原先混亂交錯的輪廓頓時聚焦為層次分明的影像。我忽然清楚地看到,法國人對誘惑的沖動可以套用在法式生活的許多面向。誘惑者使用的工具——盼望、承諾、誘引——在法國的歷史與政治、文化與風格、飲食與外交、文學與禮俗中,是非常強勁的動力引擎。如同法國許多其他事物,誘惑的力量及影響具有深刻的中央化現(xiàn)象。巴黎作為法國首善之區(qū)及法國企業(yè)、媒體、時尚設(shè)計師、知識分子的集中地,自然在此也最容易偵測到誘惑的脈動,感受它如何掌控著法式生活。無論我走到法國任何地方,總感覺條條道路似乎無不通回巴黎;同理,誘惑的文化必然性是在巴黎孕育而生,因此,即使是在陰沉的郊區(qū)或遙遠的鄉(xiāng)間,也很難不感覺到它的無遠弗屆。

法式誘惑——以及法式生活——的關(guān)鍵要素之一,在于“過程”。粗魯輕蔑的服務生、不屑一顧的店員、要求出示一份又一份無聊文件的小公務員,他們都在玩著一種變態(tài)版的誘惑游戲,將焦急的等待過程無限上綱化。

當我決定比較有系統(tǒng)地(這可能也是法國人自己會采取的方式)探索“法式誘惑”的意義時,我是從字詞開始研究的。我設(shè)定了Google通報服務,以便即時掌握séduire(誘惑/動詞)、séduction(誘惑/名詞)、séduit(誘惑/過去分詞)等字眼在法國媒體中出現(xiàn)的狀況。結(jié)果,有時我一天就要點擊十多份網(wǎng)絡(luò)內(nèi)容。

接下來,我在為期三個月的時間里對這些Google通報進行分析研究。我的研究助理和我發(fā)現(xiàn),這些字的發(fā)生次數(shù)超過六百次,并可分為九個類別。有些出處的主題很容易預測,例如愛情與性、時尚與風格,或旅游;有些則比較難以預期,例如總統(tǒng)、商業(yè)、美食、藝術(shù)的“誘惑能量”;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字眼叫作“反誘惑”(anti-séduction),意指人缺乏誘惑技巧或物品缺乏誘惑特性;還有一個令人想到軍事代號的詞匯——“誘惑行動”(opération séduction),它指的其實是設(shè)法征服民眾的行動方案。相較之下,英語會用感覺比較柔和、操作層級較低的“charm offensive——魅力攻勢”表達這個意思。

出現(xiàn)最多的兩個類別是“誘惑行動”及商業(yè)中的“誘惑”,亦即銷售“具誘惑力”的商品,兩者分別都出現(xiàn)在90篇以上的文章中。其次是藝術(shù)類別中“誘惑”社會大眾的80篇文章。愛情與性這個類別只出現(xiàn)在34篇文章里,旅游類別是25篇,時尚則是15篇。“反誘惑”與美食同樣是11篇。總統(tǒng)的“誘惑力”居少數(shù),其中奧巴馬(Barack Obama)有10篇,薩科齊則只有區(qū)區(qū)2篇。

誘惑在法國人的意識中似乎無所不在。2009年5月,教宗訪問以色列時呼吁成立巴勒斯坦國,法國媒體紛紛表示教宗“成功誘惑了巴勒斯坦人”。美術(shù)館無不希望“誘惑”更多的參觀民眾。薩科齊的政治策略重點是“誘惑年輕族群”。北法酪農(nóng)的罷工行動不僅僅是罷工,更是在執(zhí)行一場“誘惑任務”,一方面與乳制品加工業(yè)者進行交涉,一方面向消費者說明他們?yōu)槭裁捶怄i卡車通行及集乳點的運作。雪鐵龍DS車款的內(nèi)裝充滿“誘惑精神”。伊朗總統(tǒng)候選人米爾-侯賽因·穆薩維(Mir-Hossein Mousavi)“知道如何運用所有政治領(lǐng)域的現(xiàn)代技術(shù)進行誘惑”。有史以來最“具誘惑力”的商品是電腦及手機;戴爾(Dell)筆電銷售率下滑,原因是該公司“不知如何誘惑”消費者。

這個字眼也被拿來以反諷的方式運用,有時還刻意借此產(chǎn)生一種一本正經(jīng)的效果。左派報紙《解放報》(Libération)曾經(jīng)刊登一篇占據(jù)兩幅版面的文章,標題為《阿富汗:法軍啟動誘惑模式》,其中的插圖則是一張全副武裝的法國軍人舉起大型自動武器瞄準讀者的照片。我以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標題比這個更為聳動,直到有一天我在同一份報紙上看到另一篇關(guān)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塞爾維亞人如何在斯雷布雷尼察(Srebrenica)處決八千名波斯尼亞人的文章。該文標題是《斯雷布雷尼察:塞爾維亞提出道歉,借以誘惑歐盟》。

至于“誘惑行動”一詞,它出現(xiàn)的文章主題林林總總,從高爾夫球運動到高中教育、從農(nóng)業(yè)到醫(yī)院、從環(huán)境到商業(yè),可謂無所不包。有一篇報道文章的標題是《清除(draguer)淤積物的誘惑行動》,內(nèi)容是關(guān)于一項清理受污染港口的作業(yè)。第一句寫道:“你認為淤積物不性感?”文章接著說明該地區(qū)正在設(shè)法說服中央政府,接受其淤積物清理及土地使用計劃。但在法文俗語中,draguer一字也是“勾引”之意,類似“泡妞”中的“泡”或“把妹”中的“把”。因此這個標題也可以解讀為“勾引淤積物的誘惑行動”——如此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文章開頭為什么會有那句話了。

誘惑一詞不再令我訝異,我已經(jīng)被它淹沒。

我跟一些法國作家及思想家討論過這個概念,結(jié)果很快便發(fā)現(xiàn)這個新話題夾帶著特殊風險。例如,有一次我采訪帕斯卡·布魯克納(Pascal Bruckner),他是一位哲學家及散文家,寫過許多文章探討男女關(guān)系中的失序狀態(tài)。采訪地點在巴黎一家豪華酒店的咖啡廳,由于我們坐得近,話題又牽涉到“誘惑”,一種我沒預期到的親密氛圍很快蔓延開來。我趕快戴上厚厚的閱讀眼鏡,擺出一副嚴肅的姿態(tài),并夾緊雙膝,雙手置于其上,然后故作若無其事地將話題轉(zhuǎn)到他女兒身上。我一心想避免自己顯得在跟他打情罵俏。(顯然我是多慮了。幾個月后我在一次私人電影放映會中和他巧遇,結(jié)果他根本沒認出我。唉,這些愛放電的法國男人!)

當我跟法國女人談到我在研究法國文化中“誘惑”的概念,她們立刻明白我在做什么,并以一種心有戚戚焉的心情輕松地與我交流。相較之下,當我向法國男人描述我的研究計劃,他們的反應有兩種——有些男人會像在車頭燈照射下受驚的小鹿般慌張失措,仿佛在說“讓我逃開這個既可悲又瘋狂的美國熟女吧!”另一些男人則以略顯過頭的熱切之情,積極投入這個討論。

有天早上,我拜訪了一家美術(shù)館,跟館長走下螺旋階梯時,我提到“誘惑”和“法國”兩個詞。他驟然停下腳步,扶住欄桿,興奮難耐地向我靠了過來,把我嚇得退后一步。“誘惑——或許它代表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驚呼,“一個人可能在餐廳、在咖啡館找到他此生的夢中情人。一開始只是單純而愚蠢的一句話,‘可以幫我把鹽遞過來嗎?’或‘幫我把水瓶遞過來好嗎?’然后,眼神交會了!”

在我的研究初期,我曾經(jīng)遭受殘酷的打擊。有人告訴我,雖然我可以嘗試玩這場游戲,但我賭定會輸。傳達這個灰暗訊息給我的人是一名法國前總統(tǒng),這次不是希拉克,而是他的前輩——瓦勒里·季斯卡·德斯坦(Valérie Giscard d'Estaing)。

我們的會晤地點是他的住處,位于巴黎十六區(qū)一條僻靜的街上。我們的交流多數(shù)時候都非常愉快,他試著在我們之間建立起共同點。他告訴我有一次他造訪我的故鄉(xiāng)——紐約州的水牛城,那時他二十三歲。在橫越大西洋的瑪麗皇后號上,他邂逅了一位“非常友善而甜美的女孩”。女孩當時就讀瓦薩學院(Vassar College),住在水牛城。她成為他的女友,他還曾到她家拜訪。他們一起游覽了尼亞加拉大瀑布。季斯卡向她坦言他對美國的喜愛。他甚少提到美國人,但表示自己深受美國遼闊土地的吸引,甚至夢想有朝一日能在美國西南部買下一座農(nóng)場。

這席話為我想談的主題揭開了序幕。我知道,要請一名法國前總統(tǒng)通過誘惑的觀點討論他的國家,簡直是膽大妄為。所以我采取比較間接的途徑。假設(shè)他正在這么一座農(nóng)場上與一群美國人用餐,其中一位客人請教他,“總統(tǒng)先生,可否請您向我們說明我們可以用什么方式理解您的國家?”

我訪問季斯卡時,他已是八十多歲高齡,年高德昭的他更加相信自己掌握一切的真相。他抗拒跟我玩這場游戲的念頭。“我的答案簡單明白——你無法理解,”他說,“我從來不曾遇過任何美國人,能真正理解法國社會運轉(zhuǎn)的動力。”

他說,法國的運作方式像是一個“極其詭異的系統(tǒng),從外面無法透視,在它內(nèi)部的生活倒是相當美好,只是跟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

“法國人不玩好客這一套,”他接著說,“完全不。他們可以很慷慨。他們可能說,‘這里有一些美國人,我們得做點什么。邀請他們過來吃飯好了。’可是一次以后,這件事就結(jié)束了。責任已盡。美國人要能打進法國的制度里?門兒都沒有。我們這個社會非常古老,被高度區(qū)隔化為成千上萬的迷你層級,每一個人都低于某人一等,但又高于某人一等。相互接納或許可能,但不可能想要同進同出。法國人都希望待在自己的文化和教育圈子內(nèi),絕對不可能想改變。”

他這番話讓我震驚得差點失去平衡,跌落在地。

后來我跟英國《泰晤士報》(The Times)駐巴黎資深特派員查爾斯·布雷姆納(Charles Bremner)談到這段對話,他鼓勵我不要灰心。“或許法國人對自己不像外人那么有洞悉能力,”他說,“誘惑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在他們的文化里,或許他們根本不會想到要去思考它。就像金魚不會知道什么是水一樣。”

這樣一來,我又鼓起勇氣繼續(xù)進行探究。

數(shù)世紀以來,對法式誘惑觀察最敏銳的專家,無疑是法國的宮廷交際花。比起她們的青春、美貌及性愛功力,她們更可貴之處在于人生的歷練與成熟睿智。因此,我向今日法國的兩位社交名媛討教:阿麗爾·朵巴絲勒(Arielle Dombasle)及伊娜·德拉弗拉桑熱(Inès de la Fressange)。對我而言,她們都是將法式交際藝術(shù)發(fā)揮到極致的經(jīng)典偶像。

這兩人之間有非常多相似之處。她們都具有拉丁根源:德拉弗拉桑熱的母親是阿根廷人;朵巴絲勒則在墨西哥度過童年。這讓她們有了某種異邦人的身份,必須努力學習法國的社會規(guī)則。她們都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之年,游藝于社交圈也都超過半個甲子。她們的行動舉止快速流暢,宛如靈貓;朵巴絲勒是演員、歌手及舞蹈家,德拉弗拉桑熱則在成為設(shè)計師前當過香奈兒的品牌模特兒。兩人都不可思議地高挑纖細,窈窕的身軀隨時等待旁人的窺探。兩人都是精明能干的商場女將,也了解自己需要不斷地行銷自己的美貌及吸引力。她們都非常專業(yè),完全清楚自己的權(quán)力所在,也知道該如何運用。她們也同為法國國寶級人物,兩人都曾獲頒“榮譽軍團”(Légion d'honneur)勛章。

她們之間的主要差別是推銷自己外貌的方式。朵巴絲勒似乎總是經(jīng)過特意打扮,外形永遠精雕細琢。德拉弗拉桑熱則是兩個小孩的媽,經(jīng)常穿著牛仔褲與便鞋,而且還會抽煙。她流露著某種遠低于她實際年齡的天真無邪。

某天下午茶時刻,朵巴絲勒將誘惑比擬成一座人際溝通戰(zhàn)場。“誘惑的傳達泰半是通過話語——那可以是你實際說出的話,或是你通過沉默間接表達的意涵,”她說,“關(guān)鍵即在于此。Voilà(就這么簡單)。”

我實在不懂她的意思,只好請她解釋。“你必須像在打仗一樣,小心翼翼地選擇你的用字遣詞,”她說,“你的誘惑方式取決于你是想贏還是想輸。”

比如說,打一場戰(zhàn)役的目的可能是要出其不意,借機挫傷對手的戰(zhàn)斗力。“你可能反其道而行,讓敵人一下子失去平衡。”她說,“誘惑不是一個輕浮的游戲,絕不是。它是一場戰(zhàn)爭。”

我深受鼓舞。“我懂得戰(zhàn)爭,”我說,“我曾經(jīng)擔任戰(zhàn)地特派員。我不了解誘惑,但我了解戰(zhàn)爭。”

朵巴絲勒和我找到了共同的立足點。她解釋說,誘惑的戰(zhàn)爭不具暴力性。女戰(zhàn)士必須避免自己在敵手面前表現(xiàn)得不堪一擊,因為這樣輕易露白必將遭受創(chuàng)傷。朵巴絲勒不介意在《巴黎競賽》雜志封面,或是瘋馬夜總會(Crazy Horse)數(shù)以百計的觀眾眼前裸露姣好的胸部,但她強調(diào)裸露是一種極為脆弱的武器,必須非常謹慎地使用。床笫之間的戰(zhàn)場游戲規(guī)則顯然有所不同。“裸體具有極端暴力的視覺性,”她說,“我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在我先生面前裸體走動。永遠,永遠不可能。”

“所以你只有在浴室才會裸體?”我問。

“我自己一個人時會裸體,在他懷里時會裸體,但絕不會在早晨某種愚蠢的自然狀態(tài)或其他不經(jīng)意的時候裸體。絕不會。”

“所以裸體不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

“當然不是。但這我們本來就知道。”

你怎么會知道這碼子事?我心想。

我告訴她美國的情形有多么不一樣,很多美國女性感覺裸體在臥室里走動是非常奔放、非常性感的事。我心里揣測,她那么堅持隱藏不露的價值,恐怕只是年華逐漸逝去的性感偶像奮力想抓住青春時的一種裝模作樣的姿態(tài)罷了。當時有一名我們辦公室的年輕法國女記者跟我一起,所以我就轉(zhuǎn)身問她,“假設(shè)你現(xiàn)在跟人在親熱,某個時候你想下床去浴室,這時你不會全身赤裸嗎?”

“不會,”她回答,“不單單因為害臊。只是,你知道的……”

我也絕對不該在我先生面前裸體,朵巴絲勒這么向我建議。“絕對不要,”她說,“否則他就不會請你吃午餐了。”

她現(xiàn)在對這個話題興致勃勃。“人與裸體的關(guān)系,與愛情的關(guān)系,與男人的關(guān)系,與女人的關(guān)系——這一切都包含高度的復雜性和危險性。”她說,“我這一生一向覺得能夠積極戰(zhàn)斗,掌控自己的人生,這是極為正面的。”

她對我的工作也提出類似的建言:我應該做一個現(xiàn)代交際花,好好運用我的專業(yè)賦予我的武器。“你是一位認真的記者,一位真正能在女性解放后代表女性力量的記者,”她說,“你成功完成了許多扎實的事,許多政治及外交方面的沉重任務。所以現(xiàn)在如果你能發(fā)現(xiàn)自己體內(nèi)還有另外一位女人,一位在你接觸到法國以后才誕生的女人,這一定非常有意思。”

但我從來就不是那種憧憬著乘坐浪漫激情的旋轉(zhuǎn)馬車、結(jié)交充滿神秘魅力的高盧男子好增進法文口語能力的女人。我喜歡讀各種虛構(gòu)或現(xiàn)實的美國女子到法國尋愛的故事,看那些女人如何毅然決然地拋下工作,結(jié)束不愉快的感情,漂洋過海來到法國,與閱歷豐富、體態(tài)優(yōu)美、情話綿綿、出口成章的法蘭西男子共譜戀曲,并終于發(fā)現(xiàn)性愛是何等美妙,咖啡又是多么香醇。但這并不代表我也會這么做。

對我而言,朵巴絲勒實在是性感過了頭。接下來我把箭頭轉(zhuǎn)向伊娜·德拉弗拉桑熱。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是為了幫《新聞周刊》采訪巴黎時裝秀,當時她是個花漾青春、渾身帶電的走秀模特兒。即使早在那個年代,德拉弗拉桑熱就已經(jīng)不是個普通的時裝模特兒。她是一位法國侯爵的女兒,而且難以想象地富有。

三十年后,在2009年的一次網(wǎng)絡(luò)投票中,她被選為“La Parisienne”——最經(jīng)典的巴黎女郎。她擁有飛躍羚羊般的修長雙腿,小酒館歌手般嘶啞的嗓音,嬌艷動人、活靈活現(xiàn)的眼神,即興喜劇演員的幽默感,以及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那種迷煞人的微笑。旁人很難不受到這種女人的吸引。

德拉弗拉桑熱告訴我,我的主題太大、太嚴肅,我應該設(shè)法自己擁有一些第一手經(jīng)驗才對。“你對這件事要有一種責任感,”她說,“你不可能想討論誘惑、時尚、政治或美感,但自己卻沒有一個法國情人。對,對!加上這一筆才算完整!”

“可是我愛的是我先生,而且我有小孩。”我抗議道。

“那更好——一個美國女人住巴黎如果不想結(jié)婚又不想有小孩,最后一定會離開法國!”她如此回答。

我告訴她我不需要找法國情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時,我曾經(jīng)短暫地和法國男人交往過,他家擁有一座城堡,有一大批馬和一群仆人。

她說這是題外話。“一切都跟態(tài)度有關(guān)。”她說,“如果你想在巴黎過著尼姑般的生活,當一個美式作風的記者,寫一堆充斥資訊與統(tǒng)計數(shù)字的文章,這倒也不是不有趣,但就是缺乏浪漫。”

她告訴我,如果要有一個正確的開始,我得先換個發(fā)型,買些新行頭,并到土耳其浴室放松,“感受一些情趣”。然后她說,“你坐上露天咖啡座,告訴自己:Voilà,就這么簡單,有事情會發(fā)生了。接著你會看到,真有事情會發(fā)生。”

我想到電影《月光女人》(Clair de femme)中的一個場景,伊夫·蒙當(Yves Montand)走出計程車,不巧撞到羅密·施耐德(Romy Schneider),然后他們一起坐進咖啡館。不久后,他已經(jīng)在她的香閨里。

“你應該在美好的夜晚與情人一起漫步巴黎的街道,到蒙馬特(Montmartre)拾級而上,浪跡塞納河畔,在小酒館喝濃湯。”她說,“然后你們可以到多維爾(Deauville)[1],沿著海岸夜游,吃鮮蝦吃到清晨四點。這時你先生如果打電話給你,你就說,‘沒這回事!你聽到背景中有海浪的聲響是自己在幻想。’”

她強調(diào),只要戀情不曝光,一切就會安然無事。“絕不要告訴他任何事。沒有理由讓他難堪。你們擁有夫妻共同打造的基礎(chǔ),有兩個人的歷史,有婚姻的約束。你們已經(jīng)建立了你們可以自豪的東西,這么一點小小的羅曼史不會打亂這一切。找到某種方式寫它,讓讀者可以感覺到些什么,但又無法進一步查證。”

最后我們達成妥協(xié):我會交一個“虛擬法國情人”,他會是我的靈魂伴侶,但只跟我演戲。“不一定非得激情狂野不可。”她說道。

接下來,她的話讓我不得不做出決定。她說,歲月不饒人,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她告訴我,“不久以后,你唯一能想的就是你的貓咪,你的狗狗,你的刺繡,你的花園。你的關(guān)節(jié)炎則會讓你沒法在夜里長時間漫步。”

隔天早上,我和我先生安迪用早餐時,開始設(shè)想可能人選的名單:我的樓下鄰居,一名頭發(fā)灰白的退休企業(yè)主管,即使騎腳踏車上超市也要工整地圍著羊絨圍巾,穿上高雅的斜紋呢休閑外套;一位作家兼電臺談話秀主持人,聰明風趣,而且很安全地是個男同志;一位知名舞臺劇及電影演員,但我擔心他會過于投入這個角色的演出;一位表示他樂于協(xié)助的同僚,只可惜他是英國人;一名對十九世紀繪畫非常熱衷的前外交官,但我很快就將他排除在外,因為他妻子遠在國外,因此這個對象恐怕帶有風險。我請安迪給我意見。他放下手上那碗谷麥牛奶粥,戴上眼鏡。“我怎么覺得,你好像不應該告訴我這件事。”他說。

一旦我開始集中注意力在誘惑這件事上,便開始在一些從沒注意到它存在的地方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某天早上我泡咖啡時,發(fā)現(xiàn)我常買的“黑卡牌”(Carte Noire)咖啡包裝上寫著“芳名欲望的咖啡”。

安迪覺得這不值得驚奇。“紐約的Chock Full o'Nuts不也稱自己是‘來自天堂的咖啡’嗎?”他干巴巴地說。

“天堂代表天上云間,純凈,不受玷污,”我回答道,“欲望卻是一種肉體感受。”

誘惑仿佛是不會停止閃爍的霓虹燈。有一次從巴黎到貢比涅(Compiègne)的路上,我看到一棟一層樓的橢圓形預鑄式建筑,上面有一塊招牌寫著“誘惑汽車”(Auto Séduction)。這名字乍看像是“自動誘惑”的意思,我以為那是一間滿足個人性需求的色情俱樂部。結(jié)果不是,那真是一家汽車修理廠。它的網(wǎng)站上寫著:“您的滿足,是我們的唯一目標。”我打電話問修車廠老板西爾文·希迪亞克(Sylvain Chidiac),他說他選這個名字并沒有性暗示的用意。起初他想取“尊榮汽車”(Auto Prestige),但這名字已經(jīng)被別家公司用了。“接著‘誘惑汽車’就順理成章地闖進我的腦袋。”

即使是法國將總統(tǒng)選舉分成兩輪舉行的方式,也可以從誘惑的角度加以解讀。據(jù)說法國選民在第一輪時投的票代表他們的心,第二輪投的則是他們的理念。候選人進行第二輪選舉角逐時,必須設(shè)法在保有既有選票的同時,又爭取到對手的一部分選票。《當代價值》(Valeurs actuelles)雜志對這個現(xiàn)象下了擲地有聲的精辟定義:séduire pour réduire——為減少而誘惑,亦即誘惑對手支持者,讓對手票源減少。

我通過一個古老的故事,發(fā)現(xiàn)法國的自我概念中也有誘惑的影子。讓·德·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的《寓言》(Fables)是一本十七世紀的道德寓言故事集,在法國的學校中都有教授。這些故事中的人物所展現(xiàn)的,經(jīng)常是巧智勝過蠻力的道理。法國人認為,他們這個跟德州面積大致相當?shù)膰抑阅軐ν渡溆谌澜纾皇且驗樾U橫暴力、軍事力量或強大的經(jīng)濟力,而是法國被人想象出來的神話力量,一種誘使他國向往自己能變得像法國的能力。

法國也是一個核武大國,它有殖民的歷史,現(xiàn)在在阿富汗和象牙海岸還有軍隊部署。過去作為一個殖民國家,法國擁抱的不是既張且顯的帝國運命,而是一種“文明開化任務”或“文明使命”(mission civilisatrice)。英國殖民者雖然也有“將文明散播到遙遠國度”之類的言論,但他們習慣將殖民地的臣民視為永遠的“他者”;相反,法國人自認自己的使命是將被殖民者同化為法國人。他們灌輸殖民地的子民,只要接受法國的語言、文化和價值體系,他們也可以變成完美的文明人——也就是法國人。法國人天真地以為,這幾個因素真的可以決定國族依歸。

在外交政策領(lǐng)域,法國無疑是“軟實力”的全球性案例研究對象。軟實力就是通過“吸引力”而非“脅迫力”吸引他人的能力,這個詞匯的首創(chuàng)者是美國哈佛大學的約瑟夫·奈(Joseph Nye),但這個概念本身非常法國。有一次,奈教授的受訪內(nèi)容被譯成法文,他所謂“軟實力公式”中所含的“吸引力”一項,在法文中即被表達成“誘惑力”。

希拉克總統(tǒng)的吻手禮成為一種符號,象征著我對法國人需要做的了解。無論我把吻手禮的事告訴哪一位法國人,他們都認為我不該感到被冒犯;所有人都覺得我的故事很好笑。作家莫娜·奧祖夫(Mona Ozouf)將之描述為“帶著一絲反諷意味、略具戲劇性的姿態(tài)”。法國國務委員會(Conseil d'état)成員,也就是法國最高行政法院的法學專家兼作家蘇菲-卡洛琳·德·馬爾熱里(Sophie-Caroline de Margerie)解釋說,波蘭貴族行吻手禮的方式帶有更加強烈的感官性質(zhì)。她抓起我的手,但只是蜻蜓點水似的略加示范了一下。她可能認為如果真的吻下去,感覺會太過親密。

但法國廣告業(yè)領(lǐng)導集團陽獅(Publicis)董事長莫里斯·萊維(Maurice Lévy)完全不這么想。他給我扎扎實實地上了吻手禮的一課。

萊維高大而健壯,渾身散發(fā)沉穩(wěn)且無拘無束的瀟灑氣息。他在位于香榭麗舍大道上的公司總部迎接我,地點是一個以白色為設(shè)計基調(diào)的接待區(qū)。我誘使他說了幾句英文。有人告訴過我,他會刻意保留強烈的法國口音,然后不好意思地道歉,這一切都是他隨身助理口中所謂的“French touch—法國況味”。他不會做強迫性的推銷。當他想要強調(diào)某一點時,他會慢慢地閉起眼睛,雙唇略微張開,往后躺進座椅靠背。但他歡迎我的方式——大大的、有力的握手,命令般地要求開始談公事——也證實了其他人與我分享過的他們對他的看法。萊維骨子里確實是個精明強悍的生意人,一個狡猾的掠食動物,他憑借這些特質(zhì)建立起全球第四大廣告及公關(guān)帝國。

顯然他已經(jīng)事先聽過詳細簡報,相當了解我的出書計劃和我對法式生活中誘惑及感官情趣等主題的興趣。安排這次訪問的中間人想必早已告訴他我對吻手禮的強烈好奇,因為萊維忽然將話題從廣告市場的全球化轉(zhuǎn)移到我的右手。“您提到吻手禮的事……”他說著,雖然主動提起這個話題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他告訴我,男人的嘴唇絕不應該“effleurer”對方的手。Effleurer這個法文字很難翻譯。它有“掠過”或“輕輕拂過”的意涵,它的發(fā)音和拼音方式則類似法文中的“花”(fleur)。這令我想到,萊維第一次用到這字的時候,可能帶有那么點對花瓣的指涉,某種輕觸脆弱事物時的細膩動作。

“不可以effleurer對方的手!絕對不可以!”他說,“如果effleurer了對方的手,就是在傳達一個特別的訊息。”

這時他站了起來,同時也命令我起身。

“真正的吻手禮是像這樣。”他說著,然后彎腰執(zhí)起我的手,將他的唇在我手背肌膚上方一根發(fā)絲的距離輕輕掠過。在把我的手交還給我之前,他以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輕輕按壓了一下。“我不能真的碰到,但您應該感覺我非常貼近。”

“如果我這么做,”他邊說邊往后略退一步,“那距離就太遠了。我必須做得夠近,您必須幾乎能感受到我的呼吸。”

我開始緊張起來,生怕他眾多助理中任何一人這時會走進來,撞見我們在行吻手禮。

這時,他第二次吻了我的手。他讓嘴唇輕輕貼上我的手背。他把這個吻定義為“疼愛”——帶著親密情感。“這樣的話,就表示我相當喜歡這個人,我跟她有很不錯的關(guān)系,而她也知道這點,”他說,“就像這樣。”

“接下來是最后一道示范,”他說,“也就是‘effleurer’。我是這么做的。”

所以我們終究還是要effleurer……

他雙唇微啟,上下移動著挑逗我的手。這個輕吻持續(xù)大概不超過兩秒鐘。我感受到他溫暖的氣息,以及一絲被搔癢的感覺,仿佛一只蝴蝶的翅膀碰觸到我的手。我驚嘆于對方能夠如此熟練地同時做出開合雙唇和上下移動的雙重動作。關(guān)于那個動作的記憶,宛如撲鼻的異國香水般流連在我的心頭,久久不會散去。

“我這個吻的意思是在說,我喜歡您,”他解釋道,“如果我又輕輕刷過我的嘴唇,那就代表——”

我打斷他:“那就代表您可能有某些更為復雜且神秘的意圖——”

“不不不不不,”他回答,“它的意思很清楚:‘今晚您愿意與我共度春宵嗎?’”

“喔,原來比我想的更直接!”我說。

“不,等等。這不叫更直接,”他說道,“只是很單純地表示:這是最終的目的。”

我頓時啞口無言。一家全球名列前茅的大公司董事長剛教了我法國男人如何可以不發(fā)一言地要求女人跟他上床。對此我該做何回應?

我當下將話題扯回希拉克。“好吧,可是我還知道第四種吻手禮。”我說。我告訴萊維,那星期我參加了希拉克舉辦的一場酒會,看到他歡迎好友——前任部長西蒙娜·韋伊(Simone Veil)的方式。希拉克三度展開雙臂,伸出雙手,仿佛他正在一出百老匯音樂劇中從側(cè)翼奔向舞臺中央。然后他抓住韋伊的手,響亮地重重吻了一大口。

“或許那是‘希拉克式吻手禮’?”我問。

“不是,”萊維回答,“西蒙娜也是我的朋友,當我看到她時,我會這么做。來吧——啊,對,這里。”

萊維大剌剌地在我手背印上響滋滋的一吻。“這是如假包換的疼愛。”他說。


(1) 位于法國北部諾曼底海濱的度假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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