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運河行旅詩研究
文學院2011(6) 李迎迎
世界上大多的河流都是自然形成的,而中國大運河作為封建時代最為便利的交通線路,它的開鑿、歷代的改造和維護,都源于人類對于水資源認識和利用的不斷加深。隨著隋唐大運河的開通,這條“人”字形的河流貫通了四面八方,后元代將其裁彎取直才形成京杭大運河。大運河承載了漫長歲月賦予它的特殊使命,最早是用于灌溉,后為將南方物資運往京都,大運河才發展到“蘇湖熟,天下足”的航運使命。到了明清時期,同歷代王朝一樣,都存在物資南北大調度的困難。為完成“南糧北運”的重任,清政府加大對運河治理的力度。這時的漕運漸漸擺脫對海運的依賴,國家財政收入有一半以上靠漕運實現,而這一切都使得運河的重要性再度提升。這條不斷豐富的水路航線,充滿經濟和軍事意義,它不僅成為封建王朝的生命線,更在文人騷客的行旅中成為一條蘊含著豐富文化礦藏的河流。“自然的變遷,可以改變它的河道、水色和流向,但由于歷代官府對它的維修和利用,歷代文人對它的關注和歌詠,就使它的存在形態始終保存在我們的古代文獻和民間記憶中。”(1)清代文人查慎行就是沿運河行旅文人騷客中的一員,他于家鄉海寧沿運河北上京都,往返多次,與運河結下了不解之緣,可以說運河成就了他,而他也用詩作豐富了這條文化之河,成為文化走廊上的一顆明珠。
查慎行(1650—1727),字夏重,號查田,海寧袁花(今浙江)人。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中舉人。后來圣祖東巡,他得到大學士陳廷敬推薦。終其一生仕途是不順的,54歲考上進士。經歷十年官宦生涯,在備受排擠中看盡官場黑暗。在查慎行64歲時,便回到故鄉,十年間為了生計四處入幕。雍正四年(1726年),在康熙后期的繼嗣之爭中,查慎行又因為查嗣庭一案,被牽連入獄。第二年方才獲釋,但回到故鄉不久就去世了。正是由于他一生羈旅,得以游歷揚州、鎮江、蘇州、杭州、淮安、徐州、山東等運河沿線城市,所經之地,所見之景,所感之情,俱見于詩中。在崇唐尊宋的清代詩壇,查慎行曾師從黃宗羲,受陸游和蘇軾影響極大。他兼學唐宋,留世作品有《他山詩鈔》、《敬業堂詩集》。查慎行“平生所作,不下萬首”(2)。他留在運河沿岸的詩歌,或感民生多艱,或詠山水田園;或寫景紀游程,或深沉話離別;或羈旅沉雄抒懷,或慷慨悲歌懷古……這些詩作不僅反映了運河沿線城市的民俗風物,更成為一筆寶貴的運河文化財富。
一、“一錢亦征入市稅,末世往往多窮搜”——悲天憫人的紀實抒懷
在查慎行的詩作中,有大量描寫平民百姓的生存現狀的哀景、情境。這位漫游南北而久居民間的詩人通過自身羈旅之見聞,深切地感受到下層百姓的苦難,從而真實地刻畫在他的詩中。這類觸哀景抒悲情的詩,大多看似平平道來,實則充滿辛辣的諷刺和深刻的揭露。詩中噴薄欲出悲天憫人的情愫、偶有無奈幽默的嘲諷、以民生為念的古道熱腸,都讓我們感受到詩人正直的人格,將我們帶入那般充滿封建壓榨的水深火熱中。
查慎行出生于運河城市海寧。大運河的開通,使這個交通閉塞、經濟文化發展相對落后的城市進入快速發展時期。詩人的故鄉,依水而立,氣候濕暖溫潤,天然有利的地理環境使這一帶成為有名的魚米之鄉。盡管農民辛勤耕耘、養蠶,在封建剝削下,依舊無法擺脫貧困的命運。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詩人于海寧看到農民的艱辛生活,有感而發一首《養蠶行》:“去年收絲利倍三,村中家家貧養蠶。蠶多桑少葉騰貴,千錢一筐賣未甘。溫風吹蠶蠶易老,滿箔三眠上山早。蠶娘一月不梳頭,懶惰卻輸辛苦好。東家采得繭如脂,繰向檐前索索吹。西家繭頭薄于紙,一樣蠶桑兩樣絲。將絲換錢索官串,無者價昂有者賤。貧家衣食天所慳,別許居奇營巧宦。即今閩海尚興師,爭利人人學賈兒。聞道樓船皆市舶,貿絲豈必盡蚩蚩。”由于養蠶利潤高,家家戶戶都去養蠶,結果卻導致桑葚的價格高漲。蠶娘負擔不起高價的桑葚,導致結出來的蠶繭薄如紙,沒有辦法向官府交差,只能忍受壓榨剝削。通過“東家采得繭如脂,繰向檐前索索吹。西家繭頭薄于紙,一樣蠶桑兩樣絲”這兩句的描寫,形成強烈的對比,充分表現了蠶農生活的艱辛和無奈。“聞道樓船皆市舶”一句寫出了貿易的船只之多,不只農民,軍隊也加入經商爭利一列。戛然而止,至于農民生活的艱辛全部付諸“可想而知”,詩人選擇了留白,給讀者一定的想象空間。
農民的生計,除了依仗封建統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自然災害的侵襲。1683年的《麥無秋行》,“三春雨多二麥荒,臠卷盡萎田中央”,描寫家鄉春雨成災,農田里的麥子全都枯萎卷縮。“大麥莖長穗未起,小麥莖短葉早黃”,更詳細地描寫農田中大麥和小麥的形態,表現水災的影響。通過“場干日烈聲拍拍,打麥作糜湯餅香”和“腰鐮往刈才盈尺,雉尾離徙藏不得”不同景象的對比,突出今年的艱辛。“驚人角角渡水鳴,別向原頭草間活”,刈麥時稚鳥從水面飛過發出陣陣驚人叫聲,也是表現農田水災嚴重。“可憐鴉雀不知時,群下荒疇覓余粒”,用擬人的手法,感嘆鴉雀不知道農民的難境,寫出農民受水災影響顆粒無收的窘況。“我為老農語鴉鵲,明年好收從爾食”,也是用了擬人手法,以詩人對鴉雀說的話,進一步顯示今年的無余粒可覓。看似描寫鴉雀的凄慘,實際表達的是農民的不幸。“明年好收理則那?只愁無種將奈何”,前面通過描寫農田的種種殘敗景象,最后感嘆農民生活只能寄希望于明年。卻又想到明年播種的種子從何而來,說明寄寓未來只是妄想,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悲哀了。在平白易懂的敘述中,將農田遭受水災的情形從多方面展現出來,體現詩人對農民無盡的關心和深切的同情,揭示了百姓的悲苦。
查慎行心系農民,不僅留下許多描寫故鄉民生的詩,還在行旅中創作了大量關于農事、漁事的稅事詩,反映運河沿岸城市的人民生活。山東運河是京杭大運河重要的組成部分,自從明代李自成決黃河灌梁之后,河患頻作,屢屢禍及運河,清朝政府對于黃河的治理非常重視。清代河道總督靳輔提出“審視全局,將河道、運道為一體,徹首尾而合治之”(3)。于是位于山東省的會通河,“整個河道全部閘化,故又稱閘河”(4)。1688年詩人服侍岳父出都南歸途中,途經山東。查慎行所作《閘口觀罾魚者》:“閘河一線才如溝,戢戢魚聚針千頭。其中巨者長二寸,領隊已足稱豪酋”、“竹竿繃罾密作眼,駕以一葉無篷舟。朝來暮去尋丈內,細細粘取銀花稠”,描寫了詩人所見閘河罾魚者的捕魚情景,罾魚者為生計所迫,不得不竭澤而漁,毫無節制地索取。而詩人的擔憂正由“人窮微物必盡取,此事隱系蒼生憂”一句表達出來,最后發出“一錢亦征入市稅,末世往往多窮搜”這樣的警示,意在喚醒封建統治階層能夠體察民情,減輕稅收。這首諷諫詩:“主意在貪殘盡取,末路一點,知通體全注于此。”(5)清代查奕照也評價說:“一結議論正大。”(6)
揚州西臨大運河,不管是水道還是陸地的交通都十分發達。作為重要的運河沿線城市,它擁有十里大街的繁華情景,運河碼頭也被稱為“萬商之淵”,是歷代詩人的取材之地。1688年詩人出都還鄉經過揚州,并沒有看到張祜詩中“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這般美麗的景象,只留下《秦郵道中》:“髙田半沒低田淤,小舟賣藕兼賣魚。可憐活計墮水底,盡是失業耕田夫。湖波怒囓孤城口,一派雈苻萃淵藪。但望南風長黍苗,不須東岸栽楊柳。”通過描寫高田被淹沒,低田則被淤堵,農民失去生計,只得乘小船賣藕和魚,再現了水災嚴重,導致百姓流離失所的情況。詩人提出美好愿望,對農民未來擔憂,希望農民能免受災害。
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查慎行沿運河北上,途經淮河一帶時寫下《淮浦冬魚行》。這首詩被查嗣庭評價“沉郁痛快,提未曾有”(7)。“自從十年淮泗滿,平地下受滔天湖。誰驅鱗介食人肉,漏網幸脫鸞刀誅。”生動展現出淮水泛濫成災的慘狀,失業的農民只得打魚養家糊口。“小船沖沖鑿冰去,冰面躍出黃河魚。沖寒捕魚作漁戶,手足皸痕無完膚”,描寫了農民冬天捕魚的艱辛情形。災民居無定所“淵藪偶寄蝸牛廬”,詩人對此表示極大的傷感和同情。“但看明年春水上,魚鱉又占居民居”一句充滿了詩人對農民未來的擔憂。
二、“澹煙消處日初銜,酒斾微風到布帆”——刻霧裁風的山水紀游
查慎行有著坎坷的功名經歷,在一生的羈旅中,他看過無數的風景,以詩為跡,追尋而去,運河畔有他對山水田園的詠嘆,也有孤儔寡匹的漂泊寂寞。
1.寫景紀游
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查慎行服侍岳父陸射山南歸途中,欣賞夜晚小舟漂泊在河面的景色時,有感而發《舟夜書所見》:“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漆黑的夜晚,顯得舟上的漁燈小如螢火。陣陣輕風攪亂湖面倒映的燈影,像是散落滿河的星星。這首寫景記游詩,不做著色渲染,通體采用白描的手法,達到了夜晚漁燈靜中有動的層次結合,營造出優美的意境。不愧于“一味白描神活現,畫中誰似李龍眠”的美稱。趙翼曾評價他:“其他摹寫景物,脫口渾成,猶其余技也……梅村后,欲舉一家列唐宋諸公之后者,實難其人。惟查初白才氣開展,工力純熟。”(8)后又說:“要其功力之深,則香山、放翁后一人而已。”(9)
淮安位于京杭大運河的中部,大運河這條黃金水道是其走向繁榮的大動脈,發展成為運河線上的四大都市之一。明清時期,為了保障國家財政,便在淮陰(現江蘇淮安)設置漕運總督府和河運總督府。淮陰的戰略地位也得到進一步提升,主要體現在漕運中心的設立和各河道治理的要地。考究詩文發現,查慎行曾多次游歷這個“運河之都”。康熙二十二年(1688年),查慎行南歸來到淮陰最為重要的水陸碼頭清江浦,面對這個素有“南船北馬舍舟登陸處”之稱且入目盡是動人美景的繁榮城市,有感而發寫下了《清江浦》:“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淥。倒影入樓臺,滿欄花撲撲。誰知阛阓外,依舊有蘆屋。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詩人沒有寫繁華三千,只寫取山水田園,美景麗人。僅用寥寥數筆,勾勒出超脫動人的山水畫。《淮上曉發》則是查慎行乘船離開時的有感而發:“已聞兩岸過鈴聲,燭燭曉星光未沒。”次年,詩人北上途中作詩一首《澗橋》:“風色轉河壖,春光滿淮甸。阪被菜花黃,籬窺野桃蒨。朝陽出疎樹,蘆屋煙中見。饌無登盤魚,戶有銜泥燕。從人問前路,已近清河縣。”描繪了現淮陰區五里鎮澗橋村春意盎然的景象,內容貼近農民生活,充滿清新的生活氣息。1690年,詩人出京歸鄉留詩《淮安上船》:“厭聽鈴聲愛入舟,只應洗耳向清流。瓣香夜謁淮神廟,夢穏江南第一州。”當時黃河患及淮河,導致淮河泛濫成災,由此祭祀淮神的活動豐富起來。詩人多次游歷淮安,對當地民情也逐漸了解,在這首詩里毫不掩飾對淮安的贊揚。1693年,詩人沿河北上,又經過淮安漁溝,恰逢桃花盛開。“一村桃間一村柳,日氣射花紅撲鞍。此事今年真過分,江南江北兩回看。”淮安是查慎行南北行旅的必經之地,當地的風土人情深深地吸引著他,這首《漁溝看桃》,描繪了當地春光爛漫的景象,也為我們了解運河沿線的城鎮提供了生動的圖景參照。
2.借景抒情
和單純的寫景紀游不同,查慎行還善于借助景物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和抒發情懷。詩人選取具有代表性的景物,通過創作手法的潤色,營造特定的情境,使讀者感受到更加深層的含義,或直抒,或隱含,都值得后人去揣摩。1688年,詩人于交河縣作詩《泊頭鎮見杏花》:“澹煙消處日初銜,酒旌微風到布帆。我自偶從花底過,不勞蝴蝶上春衫。”薄煙散去的小鎮,太陽剛剛升起,微風吹來,酒旗飄揚。詩人穿梭在杏花樹下,意趣盎然。格調明快的詩句,讓我們感受到他的喜悅之情噴薄欲出。經過山東平原時,“宿醉兼殘夢,朦朧過幾村”首先交代了背景,“明星天一角,紅日縣東門”和“四面柳陰合,千家煙氣昏”均是緊扣“曉”字描寫的清新雋秀景象。“朝來好風色,躍馬過平原”體現了詩人踏春前行掩飾不住的愉快心情。詩人游行經過嘉興之時,正值春天,岸邊長滿郁郁蔥蔥的草,好似和堤岸一般高低。入目盡是菜花的美景,于是作詩一首《曉過鴛湖》:“曉風催我掛帆行,綠漲春蕪岸欲平。長水塘南三日雨,菜花香過秀州城。”兩岸長滿綠草好像與整個堤岸相平,菜花的香氣十分濃郁強烈,飄到秀州城里去。整首詩呈現了一幅光彩流動、詩意盎然的游春圖。作此詩時查慎行已經65歲了,查奕照評價說:“老年詩筆易致頹唐,非生澀即坐淺率之病。公六十以外詩尚復鮮嫩如此,此詩人之所以長壽也。”(10)
然而羈旅之中并非都是意趣盎然地歌詠山水,漂泊的寂寞孤獨之感偶爾也會觸發詩人的悲情,或者抒發心中的抑郁不得志之感。詩人創作中不乏描寫哀景的詩,表達的則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情感。康熙三十三年,詩人北上,途經邳州。邳州隸屬于徐州,早在隋朝時期,江南的漕運就取道揚州,經過徐州、濟寧、臨清和天津,直線運抵大都。“野闊黃河岸,天低下相城。幾家沙際沒,單騎雪中行。漸壓輕裝重,俄添老眼明。路難兼歲晩,那免嘆孤征。”這首《邳州道中雪》前半部分用白描的手法,由遠及近,寫出邳州雪景,營造了冷寂孤單的氣氛,充分體現了詩人行旅的途中之寂寞。后半部分則是寫雪中行路的感受,直抒孤征千里的孤獨之感。又如查慎行離開京都之時曾作《曉出沙窩門》:“草綠國東門,舊來送行處。今朝一鞭出,喜赴歸人路。麥隴春未耕,杏園寒尚冱。冰槽沮洳濕,鵝鴨各引嗉。遠氣如湖光,蒸蒸動原樹。長空豁遐矚,變景失回顧。不復夢春明,三年墮云霧。”清代被貶謫的官員大都由沙窩門東抵張家灣,沿運河南下。這首詩描寫了詩人出都后的種種見聞,乍暖還寒,春種未播,到處都是寒冷蕭條的景象。感時傷懷,引發詩人對往日的回顧,變化在一瞬間,表達詩人內心的凄涼之感,充滿對未來的迷茫。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查慎行居住于京師城南道院,此時的他已經深切感受到官場的黑暗,心中的苦悶無處抒發,七月十四日夜,舉頭對月,一腔愁苦不禁傾訴而出,《七月十四夜寓樓對月》:“此地殊空闊,高樓更上層。天孤一輪月,星散萬家燈。稍覺浮塵斂,俄看濁水澄。夜凉人不寐,好景惜憑陵。”深遠幽靜的夜空,月景尚好,卻無心賞景。現在處境之艱,心中只剩下孤苦,煩悶。《初游城南陶然亭》也是這一時期所作,“遠望村東緩轡游,忽從飲馬得清流”,觸哀景生悲情,發出“誰憐一派蕭蕭意,我是江湖未泊舟”的孤獨感慨。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查慎行告假還鄉,經過山東德州,想起了11年前,就是在此地他被舉薦給康熙帝,開始了仕途之路。“閱遍畿南驛,禾麻喜歲豐。平蕪千里碧,初日半天紅。”舊地重游,物是人非。“世故論今昔,皇情荷始終。十年牛馬走,力盡往來中。”往事歷歷在目,詩人承蒙皇恩垂憐,卻終有“力盡”之時,心中滿是酸楚。前面的寫景,鋪墊了后面的抒情,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涼。
三、“北風怒吼白日昏,猶有英雄不平氣”——慷慨悲歌的詠史懷古
大運河用它頑強的生命力,孕育出許多城市的繁榮。京杭大運河由于不斷改造而保持航道通暢,受到更多的關注。沿岸北京、天津、德州、徐州、淮安、揚州、蘇州、杭州等歷史名城,皆因大運河的哺育而成為經濟文化的集結點,舉國聞名。沿著這條千里文化彩帶游行,每每游及在歷史長河中沉淀下許多文化底蘊的城市,查慎行便會豪情萬丈,懷古傷今。劉邦生于徐州沛縣,詩人經過此地看到泗上亭,不禁感慨物是人非:“亭長臺邊路,茫茫閱世多。自墟秦社稷,誰保漢山河?芒碭云銷氣,枌榆社改柯。空傳沛中叟,曾聽《大風歌》。”用擬人的手法,將泗上亭作為歷朝歷代的見證者,漢高祖劉邦雖然替代了秦的統治,但劉氏天下亦不能永保。起義作勢之時的天子之氣也會消散,改朝換代是避免不了的趨勢。時值查慎行告假還鄉,回望遙遠的歷史,依稀聽得“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般的氣勢磅礴。由此引發了詩人朝代更迭、今不復昔的興亡感慨。查慎行繼續乘舟沿大運河南行,經過淮陰侯廟下:“滅楚還封楚,破齊曾王齊。英雄歸駕馭,股掌若孩提。失國嗟烹狗,麋身付牝雞。土人憐至骨,廟像儼公圭。”全詩簡單明了地敘述了淮陰侯韓信的一生,雖輔佐劉邦定天下,立下汗馬功勞,卻背負謀反的罪名為專權的呂后所誅。詩人自身的際遇,仕途坎坷,受盡冷落排擠,詠嘆這位軍事奇才的一生,非常貼合自身的心境在尾聯表達了極大的同情。
然而河南境內的運河也是不容忽視的,唐、宋的帝都洛陽、汴京(今河南開封)都是由運河而興起的城市,考究歷史我們知道,通濟渠便是現洛河的古稱。北宋汴河則連接淮河,通過江南運河、浙東運河和揚楚運河溝通長江、松江、錢塘江。廣濟河則溝通南北清河。查慎行就曾沿河游歷唐宋帝都,經過先朝之地,不免觸景生情,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要數其詠史懷古詩。1688年,查慎行南下途中經過河南洛陽,有詩《夾馬營》:“櫪馬驚嘶嘶不止,紅光夜半熊熊起。男兒墮地稱英雄,檢校還朝作天子。陳橋草草被冕旒,版籍不登十六州。卻將玉斧畫大渡,肯遣金戈踰白溝。隔河便是遼家地,鄉社枌榆委邊鄙。當時已少廓清功,莫怪孱孫主和議。君不見,蛇分鹿死辟西京,豐沛歸來燕代平。至今芒碭連云氣,不似蕭蕭夾馬營。”夾馬營是宋太祖的出生地,詩人想到其出生之時的種種異狀,后慨嘆他的懦弱無能,沒有收復石敬瑭割讓給契丹的十六州國土。只說不是自己國家的地方,不肯帶兵跨越分界,后輩的兒孫懦弱無能、一味求和也是無可厚非的了。轉筆提起漢高祖劉邦斬蛇起義,開辟都城長安,回到故鄉沛縣,平定了燕王、代相的叛亂。直到如今,芒山和碭山還有云氣,一點也不似夾馬營這般蕭瑟凄涼。詩人懷想古往今來之史事,氣勢磅礴,又極富哲理,批評宋太祖之輩貽謀不善,贊揚漢高祖的英雄氣概。康熙三十四年秋,游于汴京,也寫下一些詠史懷古詩。如以議論為主的《汴梁雜詩》其四:“梁宋遺墟指汴京,紛紛禪代事何輕!也知光義難為弟,不及朱三尚有兄。將帥權傾皆易姓,英雄時至忽成名。千秋疑案陳橋驛,一著黃袍遂罷兵。”寫出開封在梁建之后至北宋建立54年間7個政權更替變故,世事更替的必然屬性,抒發了無限感慨。來到岳忠武祠,又作《朱仙鎮岳忠武祠》:“平生感憤興亡際,往往無端供裂眥。晉之懷愍宋徽欽,失國偷生本同類。兩家弟子又庸下,南渡誰論復仇義?千秋乃有岳將軍,欲雪斯慚出奮臂。曾經讀史浮大白,況到提戈用武地。一條衣帶指黃河,倒卷狂瀾作余勢。當時大業已垂成,談笑收京俄頃事。乞和語出金人口,二帝歸如反掌易。”議論性質的文字,著手于歷史,寫出了南宋名將岳飛的英雄事跡和屈死的原因。查慎行為人正直,感懷岳飛將軍的一生,憤懣難平,一腔豪情傾瀉而出。“南內何妨奉上皇,中原未必虛神器。可憐計算不出此,奸相逢君有深意。朝廷不要兩宮還,那許疆場壞和議。乾坤震蕩功百戰,性命風波獄三字。湯陰故里虎林墳,幾處經過頻灑淚。豈如此地更悲涼,血裹征袍等閑棄。二百年來崇廟貌,兩行檜柏干霄翠。北風怒吼白日昏,猶有英雄不平氣。”后半段以景傳情,一氣呵成,抒發詩人此刻的悲涼激楚。趙翼評價這首詩:“豪健爽勁,氣足神完,宋以來無此作也。”(11)
同年秋,詩人游歷古鄴城,寫下詠古詩四首,選其一:“洹水清流見麗譙,鄴中氣象太蕭條。詞華不過夸三國,人物誰能算北朝。冰井臺荒秋瑟瑟,香姜閣發雨飄飄。齊磚魏瓦人爭讬,想見當年土木妖。”首聯描寫鄴城蕭條的景象,頷聯寫文采比不過三國時期,人物也比不過北朝,通過追憶歷史,援古刺今。頸聯則是具體地描寫了冰井臺的蕭條景象,對仗工整。尾聯齊磚魏瓦是指當年的盛況,與現今的凄涼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充分抒發了詩人尊古鄙今的心情。
四、“多感故人臨別意,揮弦遙送倦飛鴻”——別易會難的離情別緒
查慎行在其十年的仕宦生涯中,由受寵到冷落,備受排擠,后歸田家居。這羈旅的一生,必然離不開悲歡合散的抒懷。“軟塵堆裹出都亭,卻指家山人畫屏。算到清明沙路盡,一鞭淮岸柳條青。”這首《疊舊韻送研溪南歸三首》作于康熙二十四年,是查慎行于京師送別友人惠周惕時所作。在京都車水馬龍的繁華場景中,不覺友人已經離開。屈指一算到清明時節,友人經過淮揚兩岸柳條已經吐露青色。沒有悲情的鋪敘,卻已想到友人沿路風景,有的是對友人無聲的關懷。這首詩充分體現了查慎行詩作“空靈”之特色,查為仁就評價其詩:“詩之靈,在空不在巧。”(12)不同于這首隱隱惜別的送別詩,詩人也擅直抒依依惜別之情,鄭寒村乃查慎行同窗好友,離別之時查慎行還作一首《酬別鄭寒村》:“闌風伏雨兼旬臥,晴路一鉤新月破。簾前暑退得新涼,門外泥深成坎坷。此時有客過言別,躄躠毛驢壓歸馱。囊空鄰酒賒不來,醒眼相看但愁坐。一篇削稿辱佳序,七字留詩慚屬和。”交代風雨不已的送別環境,營造了孤寂凄清的氛圍。“余才弇陋非爾敵,強以珠璣承咳唾。甬東同學屈指論,往往傳經接師座。故人再與瀛洲選,一鄭滎陽尚摧挫。失群行李獨淹泊,有價文章久傳播。燕山此度六往來,未免征衫被塵涴。干時少術非爾病,當路無援是誰過。向來人盡棄所長,遠到君能見其大。古人可作乃殊代,同調相求凡幾個。勿將時命較窮通,只許才名出寒餓。”直抒“酬別”之情,惜別之意。“羨君有志成果決,笑我無端逐游惰。偶逢知己私自嘆,每送歸人輒相賀。荊榛滿地羊觸藩,日月周天蟻旋磨。故鄉樂事殊可憶,欲往從之正無那。秋風一騎不可留,八月江田熟香糯。”詩人由于鄭寒村的懷才不遇而深感惋惜,再觀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想到現在舉步維艱的情況,充滿了無可奈何。這是同病相憐的友人之間惺惺相惜的友誼,在詩人筆下的離別,意隨筆至,詞意并工,酣暢淋漓。
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詩人北行途中經過揚州,留下《發揚州留別汪庾齊》:“旅況殘年最不堪,何期邂逅作深談。向風嘶馬程程北,背雪飛鴻片片南。殘燭乍移寒減半,征帆欲掛酒行三。隋堤柳態禁搖落,也傍汪倫百尺潭。”這首離別詩,詩人感慨自己羈旅途中的種種悲涼,眼下風燭殘年,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見面能深入詳細地交談。生活前景堪憂的現狀,依依不舍的離別俱現詩中。感慨唐代“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中李白和汪倫的情誼,比喻自己和庾齊的友誼之深厚,更顯離別之不舍。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查慎行喪親假滿,北上回京時經過大運河上的又一顆明珠——山明水秀的蘇州城,這里也是平江府的舊址。享譽“絲綢之鄉”美名的蘇州,其園林建筑也是久負盛名的。位于蘇州城北郊外的虎丘,就連蘇軾也有“到蘇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一說。對于查慎行來說,這里不僅是行旅賞景處,也是離別傷心地。《虎丘花信樓與馬素村別》中,“樓頭樹色已蔥蔥,樓外煙光薄未融”這一句描寫出了乍暖還寒時節,詩人從花信樓里望出去的景色。“客況前游前度夢,春程一雨一番風”,正值春天,詩人在返鄉的途中,可謂風一程雨一程。“綠蕪望極空濛際,白髪痕深聚散中”,野外的綠草一望無際,在悲歡離合中不覺已兩鬢斑白,感慨時不我待。“多感故人臨別意,揮弦遙送倦飛鴻”,查慎行感謝同鄉的送別心意。在一生的羈旅中,詩人經歷太多無可奈何的分離,這首詩一方面表達了他不愿意再為仕途折腰,另一方面隱約透露出詩人歸隱的意愿。
查慎行一生游歷過許多地方,他所留下的行旅詩大多是在運河行旅途中創作的。他用獨特的視角去觀察運河及其沿線的風物民情,因此,他的運河行旅詩具有很強的紀實性。同時,他的運河行旅詩又融紀游、抒情、詠史為一體。作者擅用白描手法,形成了句法平易曉暢的藝術風格。他的詩作不僅在清代詩壇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為后人研究運河文化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從他的運河行旅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那個年代大運河與古代運河城市群之間的互動關系、運河生態環境變遷與生態文化面貌。可以說,查慎行運河行旅詩作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還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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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教師:顧建國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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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趙翼:《甌北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1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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