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處

讀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常常有一種傷感。在焰火流光、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的元宵之夜，笑語盈盈、暗香流動的如花美人、如云仕女里，終沒有主人公心儀的女子。然而，不經意的一回首間，她卻靜靜獨立于燈火寥落的地方。與作者一同驀然回首的那一刻，我們的心頭也籠上了淡淡的悵惘。然而，這次參加初中同學畢業(yè)36年之后的首次聚會，再來重讀這首詞，卻發(fā)現燈火闌珊的地方竟也有著“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繁華燦亮之美！是啊，36年了，多么久遠的從前?。∫磺姓娴亩枷г跓艋痍@珊之處了。然而，那消失的燈火，就在同學們的深情回憶中漸漸點燃，越燃越亮，我們清晰地看到了那華燈齊放的青春劇場里年少的自己，我們潮濕地看年少的自己在那流光溢彩的燈光里翩翩起舞。

4月23日，家鄉(xiāng)無錫的解放日，世界讀書日，全民閱讀日，人民海軍建軍日，富有諸多歷史意蘊和時代意味的這一天，也被我們無錫原22中學1980屆初中生賦予了雖不宏大高遠但同樣讓人怦然心動的意義。這一天，最后的春雨居然如此纏綿不舍，仿佛為我們的久別重逢而欣喜淚流。為這一天的到來，同學的微信群里早已“群”情振奮；為這一天的到來，多少同學一夜輾轉！雨擋不住我們走向相聚的腳步，恰更營造了情感的意境，我們從四面八方急急趕來，只想早點見到久違的老師和同學！

時光如一把無情的刻刀，在同學們的臉上留下了歲月的風霜。然而，時光也是一把有情的刻刀，在同學們的心里烙上了永恒不變的情感印記。闊別多年，不少同學仍是一眼就能夠相認，脫口就能叫出名字，驚喜的歡呼聲和笑鬧聲此起彼伏，繞梁不散。榮德佩老師來了，這位我們當年的英語老師，得知聚會的消息后一直處于興奮之中，幾次催問時間地點，她與每個同學緊緊擁抱，按捺不住喜見桃李芬芳的欣悅，真是其心也切，其情也真！沈娟娟老師來了，這位我們初一的英語老師，只是教了很少的幾個班級，她沒有想到幾十年過去了，同學們依然記得她，那份被學生牽掛惦念的滿足寫滿面龐，目光仍一如當年那樣充滿慈愛。大家回憶起我們那個年代用過省編臨時英語教材，考高中時，榮老師用一個月的時間帶領我們完成了從省編教材向全國統(tǒng)編教材的過渡，我們都考出了良好的成績。有同學回憶起，沈老師的一句秉公直言使她進了快班，因而有緣與我們成為同學。大家還談起其他許多老師，為他們不能來參加聚會或未能聯系上而感到遺憾。滔滔而來、不絕如縷的回憶中，充滿了對老師的感激，對母校的懷念。

你一言，我一語，時光在追憶中倒流，往事在回溯中復活。面對那幾張熟悉的面龐，名字似乎能呼之欲出，記憶的一道閘門卻始終難以打開?？嗫嗨褜ぶH，他們自報姓名，原來不僅是初中同學，還是小學同學！難怪有前塵相逢之感！我們回憶起各家住在什么地方，誰經常和誰一起玩耍，哪些同學的父母在一個單位……那些平素從來沒有浮現的童年影像，今天竟如此清晰，仿佛伸手可及。我們甚至考證出是哪幾個同學在小學時曾一起演過英語小話劇，我演來自巴基斯坦丟了錢包的海員，誰演來自英國的小女孩瑪麗，誰和誰演拾金不昧的“毛主席的紅小兵”。我們當時去了無錫最好的劇場工農兵電影院演出，引起了小小的轟動。有兩名同學為究竟誰參加了演出發(fā)生爭執(zhí)，自然是沒有結論，引起善意的大笑。是的，當年誰參加了演出真的不重要，能夠從小學到中學都做同學，才是百年難修的緣分啊！

影視劇中刻意編排的高潮往往虛假而不合邏輯，令人起疑生厭。同學相聚之時的高潮根本不需要事先編劇，一定會興隨情漲，自然而來。談笑中大家偶然得知，今天是龔偉平和郭靜芬兩位同學的生日。說者無意，聞者有心，有細心的同學立即買來了蛋糕和蠟燭。于是，一個沒有事先計劃卻不邀自來的溫馨場面出現了，我們從三個包間匯聚一室，同聲唱起“祝你生日快樂”，兩位同學一起吹滅了蠟燭。男女同學一起過同一個生日，自然是打趣逗樂的極好機會，大家鬧著要他們倆表演節(jié)目，作為電臺名主播的男主角居然木訥無言，女主角則早已羞紅了臉龐，欲逃無路。在大家的嬉鬧聲中，他們交換了手中的蛋糕，才算勉強“過關”。同學，而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多么難得！在這樣分別幾十年才得以相聚的場合，有那么多的同學為他們慶生，更是難逢！這樣的“戲眼”和高潮，怎能不讓人心搖神蕩，微醺情迷！

雨，依然淅淅瀝瀝；情，更加纏纏綿綿。在雨中，我們相聚；在雨中，我們散了。我們叮嚀善自保重，我們相約來日重逢。回去的路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詞句一直縈回腦海，久久不去，已走入人生秋季的我，對此有了新的體悟。是啊，那個伊人寂寥的元宵之夜固然令人惆悵，然而，以開闊之心視之，伊人雖在燈火闌珊之處，卻終究仍是相遇了??！那依稀閃爍的一點燈火，會化作光耀詞人一生的心燈??！在人的一生里，我們都會經歷“寶馬雕車香滿路”的繁華，見識“蛾兒雪柳黃金縷”的繽紛。然而，永志難忘的，卻一定是“眾里尋他千百度”，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恰在回眸之時相遇，仿佛前緣未盡的那些人。盡管36年過去了，年少的書聲和身影早已消逝在燈火幽暗的地方，但那些燈火闌珊處的星星點點，會愈來愈成為“東風夜放花千樹”的醉人風景，在我們的人生旅途中反復回放，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