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燈火闌珊處(下冊)
- 阿明
- 1798字
- 2020-07-31 21:58:04
寫不出作文的童年
“六一”來臨之際,《東方文化周刊》策劃了一個很有意義的選題:寫滿童年的作文和寫滿作文的童年,讓那些“超齡兒童”回憶小時候寫作文的情景。看看這些老孩子們寫的題目吧:《天空總是萬里無云的》《大娘總是能碰到的》《心情總是久久不能平靜的》《同學都是叫小明的》《老師總是在燈下的》《英雄人物總會及時浮現的》,面對這些當年在我們筆下經常出現的語詞,不禁啞然失笑。
如果讓現在的孩子們看看我們童年的作文,一定會覺得我們的詞匯和想象是那樣貧乏。其實,真的不怪我們的。在我們童年的世界里,沒有童話,沒有名著,沒有故事片,沒有收音機,更沒有電視和網絡。我們常年讀的是《雷鋒的故事》,我們翻來覆去地看那八部樣板戲,我們的語文課本都是毛主席語錄和英雄的故事。我們讀到和看到的東西總是告訴我們,要用“萬里無云”來形容天空,用“小明”來指代做好事的小朋友,用“在燈下批改作業”來贊頌老師,用“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來描寫讀了英雄故事后的感受,用“在燈下為我們縫補衣服”來歌頌母愛……時代的貧瘠,造成了文化的貧瘠,思想的貧瘠,知識的貧瘠,語詞的貧瘠,使得我們本應充滿幻想的童年,早早地折斷了想象的翅膀。
我大約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寫作文的,每學期寫的題目大同小異,幾年一貫。人物,必是寫父母、老師和同學;事件,必是寫春游、秋游、登山和掃墓。就是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貧乏,記憶中,甚至都沒有讓我們寫過一篇描寫風景的作文,比如寫寫我們天天浸潤其中的校園。為了這些年年要寫的作文,年幼的我們真是傷透了腦筋。全班的作文往往如出一轍,因為范文也是那樣寫的呀。比如登山,總是先寫老師一聲令下我們奮勇攀登;再寫爬到半山腰氣喘吁吁,想歇歇時,想到了紅軍長征二萬五,于是又咬咬牙向山頂爬去;最后寫爬到山頂,就總是那么巧,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祖國的山河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發一通如何如何之美的感慨。掃墓,則是先寫懷著對革命先烈無比敬仰的心情,高舉紅旗向烈士陵園走去;再寫走進烈士陵園,道路兩旁青松肅穆,哀樂聲響起的時候,我們的眼前浮現起邱少云在大火中紋絲不動、董存瑞炸碉堡、黃繼光用身體堵機槍眼、劉胡蘭面對鍘刀寧死不屈的情景;最后表示繼承先烈遺志,好好學習,長大接好革命的班。
老師常常批評說:你們怎么寫來寫去都是這一套?都不動腦筋!所以,當一個女同學寫登上山頂,祖國的河山盡收眼底,引用了毛主席的“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時,就贏得了老師的擊節贊賞。那個年代,能引用這句語文課本上并沒有的詞句,真是難得了。
沒有知識和生活的積累,但又不得不寫作文,于是乎只能靠編,但兒童的心里能編出些什么呢?《記一件好事》往往五花八門,有攙扶大爺大娘過馬路的,有到糧站掃米的,有自動到街上維護交通秩序的,有把迷路的幼童送回家的,有撿到錢送還失主的。當別人問我們叫什么時,我們的回答是那個時代千篇一律的標準答案——“我們叫雷鋒”,或是“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按照我們這樣的寫法,當年街上天天有攙不完的老人,有撿不完的錢,有送不完的迷路兒童。真是難為了我們這些孩子!
更糟糕的是,作文的模式化、公式化形成了我們的一種思維定勢,那種概念化、空洞化的東西好多年都無法根除。凡寫東西,我們都要預先考慮一個主題,而不是先去熟悉和了解所寫的對象。我們也要預先組織“隨眾”的語言,不敢擁有自己的話語權,不敢說有個性的話。20世紀80年代,隨著社會的進步和轉型,文風也開始向多樣化、個性化轉變。我按照原來思維模式寫的、曾受到小學和初中老師表揚的作文,高中老師卻常常不滿意,我花了好長時間才適應這種落差。
一分為二。一次次重復的事件,一個個重復的情節,一段段重復的話語,使得那些正面的人生教育,也在我們的腦中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烙印?,F在的孩子異常陌生的雷鋒、歐陽海、草原英雄小姐妹、戴碧蓉,在我們的心中卻是鮮活的形象。這也算是童年寫作文帶來的一種終身受益的收獲吧。
翻開女兒的作文,老師不再坐在燈下批改作業,而是和他們一起玩耍,一起笑鬧,是他們可親可愛的大姐姐。女兒說,一個同學在題為《我的老師》的作文中批評了老師,老師不但不惱,反而在全班朗讀了這篇文章。女兒的筆下,媽媽不再總是慈祥,而是那個用成年人的標準要求她、令她困惑的媽媽。女兒的筆下,春游所記,不再總是祖國的美麗河山,而是走出作業和考試的束縛,走進大自然的輕松愉快。
我慶幸,時代不再是那個時代。
我欣悅,童年不再是那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