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依舊很熱，上午部隊帶出去訓練，太陽才升到45度角，就感覺要把人烤出油來，宿舍樓后的幾顆大松樹一動不動，遠處楊樹梢上的知了吱吱叫的人心煩，就連守彈藥庫的軍犬都趴在狗窩里蔫吧著，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喘氣。

部隊帶走的時候排值班員吳江雷通知一排要檢查內務，邱桐預感到要出事。

果然，午飯后往班里走，剛到門外，就聽到里面傳來吳江雷的訓斥：“看看這一地的垃圾，被子不像被子，床單不想床單，還放的一柜子亂七八糟，你這個副班長怎么當的？”

邱桐推開門，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床鋪被拆的亂七八糟，被子扔到地上，柜子里物品撒了一片。床鋪旁邊，吳江雷正對著老七發火，三個列兵被嚇得的躲在墻角，一動不動站軍姿，沒有一個敢吭聲。

老七正愣愣的站著，摸著腦袋。

吳江雷早已到察覺大學生進來，故意提高嗓門：“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老七啊老七，你也算是副班長里面挑尖的，竟然連一床被子都教不明白？我問你，這一床到底是誰的內務？”

老七像是大晴天突然遇上一陣狂風暴雨，鬧不明白這個平時不咋說話的三班長為何突然就炸毛了。他撓撓頭，一下子不知道從何說起。

邱桐看到這一切，瞬間明白，走上前，大聲說道：“報告班長，是列兵邱桐的內務。”說完一個半面轉體，直盯盯看著吳江雷，靠腳聲清脆響亮，不卑不亢。

吳江雷沒想到大學生毫不猶豫就認了，他愣了一下，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桀驁不馴的新學員，在那雙眼眼睛里看不到絲毫服輸，更沒有委屈和抱怨，那里面充滿了倔強，就像在戰場絕境中挑起刺刀決心肉搏時那種視死如歸。

面對這雙無畏的目光，吳江雷竟有些心軟了。

但也就是一瞬間，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憤怒起來。他暗暗罵自己：“吳江雷啊吳江雷，你也知道有句話叫慈不帶兵，這個時候犯慫你就徹底輸了，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鋼刀連的榮譽，不狠下心你就對不起鋼刀連，對不起連長。”

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重新支棱起來：“你倒是誠實，那我問你，內務拖了班里后腿該怎么辦？”

邱桐：“我認罰！”

“還算有種。”吳江雷冷冷道，“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抱著這堆垃圾到榮譽室門口，大聲喊一千遍‘我配不上鋼刀連’，然后卷鋪蓋走人；第二個選擇，到操場‘吃雞蛋’，穿上你的裝具跑十五圈武裝。”

邱桐想都沒想，回答道：“我選擇第二個！”

這個時候，士兵們已經吃完午飯陸陸續續回到班里，看到吳江雷在檢查大學生的內務，紛紛圍過來看熱鬧。當聽到吳江雷要懲罰大學生‘吃雞蛋’的時候，全都嚇住了。操場的十五圈是十公里多，今天的氣溫至少三十九度，加上這么大太陽，跑一個十公里的全副武裝，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陳樂趕忙從人群中擠過來，一把扯住吳江雷：“吳老三，要死人的！”

“老吳別沖動。”曹劍也站了起來，“要想懲罰多的是辦法，這種天氣跑十公里真要出事的。”

吳江雷也有些不知所奪，他只是想借題發揮把大學生羞辱一番，沒想到這家伙骨頭這么硬，竟真要去頂著大太陽“吃雞蛋”。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到了這個關頭，你硬我只能比你更硬，誰軟就是投降。

他冷笑一聲：“軍無戲言，這是你自己選的，可沒有任何人逼你。”

曹劍伸手阻攔。

邱桐一把推開：“軍令如山，排值班員已下命令就不能更改。你們不是一直想見識我的武裝五公里么，我現在就跑給你們看。”

邱桐不管旁人的勸阻，認認真真把被子疊好，柜子擺整齊。像是去奔赴一場偉大的戰役，把一切安頓妥當之后，彎腰拿出裝具，披掛整齊。他使勁提了一下褲腰，把腰帶扎到最后一個扣，帶上水壺，轉身往操場去了。

按照吳江雷的推測，這么熱的天大學生根本堅持不了幾圈。他來到大門口，等著對方主動過來示弱，然后就可以趁機羞辱他，讓他主動離開一連。

但吳江雷又失算了，邱桐下定決心，他要跑完十五圈，哪怕倒也要倒在終點。只見他對著水壺猛灌了一通，抬頭看了看天空，把迷彩帽別在腰帶上，大喝一聲，向前面奔去。

正午的太陽炙烤著大地，天上一片云都沒有，遠處的樹葉一動不動，氣溫持續攀升，黃的發干的操場地面向上冒著熱氣，遠遠就能感到那種焦灼般的烘烤。

二班的窗戶正好對著整個操場。

陳樂搶到了一個最佳的觀察位置，他把頭探出窗外，手臂碰到窗框的那一瞬間，條件反射彈了回來。

“太燙了！”陳樂忍不住叫道，“老吳啊老吳，你這哪是懲罰，這是要把大學生往死里搞！”他死死盯著操場上的情況，用指甲在墻上畫著：一圈......兩圈......三圈......

士兵罰干部跑圈，這可是天下第一新鮮事，正要上床午休的士兵們紛紛聚到二班，趴在窗戶上看熱鬧。大家自覺圍成三圈，班長們在最靠近窗戶的位置，緊接著是士官，最后面是義務兵。

房間里很快擁擠起來，頭頂兩個風扇已經吹不散士兵們聚起來的熱氣，一股汗味從人群中彌散開來。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操場上，像是商量好了，所有人屏息凝視，誰也不說一句話。

墻上的鐘表滴答滴答走著，很快過了十分鐘，大學生已經跑完三圈，身上早已濕透，遠遠能看到汗水伴隨著步子有節奏的向四周灑落。他不停的用手抹著臉，依舊擋不住汗水像下雨一樣濕透全身。還好，軍校五年練出的底子厚，這幾圈的量還不足以讓他感到疲憊。他告訴自己，每往前跨出一步，就會離終點近一點，大口喘著氣，朝前方一步一步邁去。

陳樂回頭看了看吳江雷：“老吳你的心真硬，你要看著書呆子就這樣跑死么？”

“叫他繼續裝。”吳江雷冷冷的說，“看他還能堅持多久。”

陳樂：“曹班長你說句話啊！”

曹劍看了看吳江雷，沒有吭聲。他知道吳江雷這個人做事有分寸，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也看出來他的內心正在經歷復雜的斗爭。曹劍在等，等著吳江雷自己軟下來，這樣對誰面子上都好看。

滴答滴答......時鐘不緊不慢的走著。

二十分鐘過去，邱桐第五次繞過操場彎道，踉踉蹌蹌向靠近連隊的方向跑來，他步子有些發虛，熱的通紅的臉上不停的飛濺著汗滴，每一步都重重的砸在地上，地面上騰起一串黃土形成的塵煙，隨著腳步的移開慢慢散落，最后歸于平靜，留下一個堅實的腳印。

陳樂畫下第五道標記，臉上已經露出焦急：“曹班長，那個傻子再跑下去就真要累死了。”

曹劍看了看吳江雷，只見他故作鎮靜，但腦門子上也開始不停地冒汗。

他沒想到吳江雷今天竟然這么狠心，心里念叨：“老吳啊老吳，你平時做事挺穩重，今天到底哪根筋犯犟，真要把天捅個窟窿么？”

二十五分鐘，邱桐再一次踉蹌著跑過來。

曹劍終于也忍不住，他一把拉開吳江雷，把頭探出窗戶，大聲喊道：“大學生，我命令你回來，馬上！立刻！”

邱桐喘著氣，大聲回應：“我只聽排值班員的命令。你不是說鋼刀連的兵只能倒在終點么，你放心，還有6圈呢，我死不了。”繞過彎道，又一次帶著塵煙朝遠方而去。

“你這個瘋子！”曹劍對著背影大聲喊道。

四十分鐘，墻上的數字鐘每跳過去一個數，房間里的人心里就揪一下。

不行，得把他弄回來。曹劍顧不得面子，拉著陳樂和老七直奔操場而來。只見邱桐正步履踉蹌的再一次經過出發點，眼神已經有些迷離，勉強邁開步子，一邊跑一邊左搖右晃，似乎隨時就要兩腿一軟栽倒下去。

曹劍跟著他的步子：“我替三班長求你，別再跑了，再跑下去你真撐不住的。”

邱桐感覺眼前發虛，兩條腿快要不聽使喚了，大腦里幾乎一片空白，只剩最后一個念頭：“不回頭，不畏懼”。提起一口氣，一把推開攔在路上的陳樂，伸出兩個指頭：“還剩兩圈。”

繼續向前踉蹌。

邱桐是被曹劍和陳樂架著回到連隊的。

他真的跑完了十五圈。

全連的士兵都趴在窗戶上，在他進門的那一刻，響起了啪啪的掌聲，像是歡迎英雄凱旋。這掌聲沒有人起頭，是大家自發的。

通訊員小圓子早已灌滿兩個行軍壺的溫開水，一個塞到邱桐懷里，另一個塞給班長曹劍。

吳江雷默默走過來，和曹劍一起架起幾乎癱倒的邱桐。他真的后悔了，他本來想給大學生一個難堪，結果卻讓自己下不了臺。他也在慶幸，幸虧大學生軍事素質足夠好，如果真要倒在操場，自己就成鋼刀連的千古罪人了。

王大雷早已得到消息，他站在連部的窗戶旁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看到邱桐平安回來，終于松了口氣，拿出一支煙點上。他在心里默默問自己，四十度高溫、十公里、全副武裝，假如這次強行軍是戰場需要，一連能毫不猶豫的做出決定么？又有多少士兵能堅持下來？

手上猛地一疼，原來是煙頭燙到了指根。他把煙掐滅，轉身默默離開窗戶。

“班長們，我合格了么？”邱桐回到班里，第一時間睜開迷離的雙眼問道。

“瘋子，你是個不要命的瘋子！”曹劍說道：“這不是我們考你，是你把我們放在火上烤了一次。”

邱桐嘿嘿一笑，一頭栽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