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斯圖爾特，

你告訴我這一切皆有可能。

通過坦克上的顯示器，奧莉克絲將軍用她那敏銳的黃色雙眸仔細查看著廢墟。坎達曾一度是座驕傲而美麗的城市，現如今卻遍地瓦礫，只剩下一些房屋、寺廟和商店焦黑的骨架勉強立在那里。

戰爭將會在破曉前終結，洛巴人將會奪回屬于自己的世界。“灰狼星是屬于洛巴人的！”她常對自己的部隊如是說。

坎達是抵抗軍的最后一座要塞，而奧莉克絲的部隊已將這里團團圍住。坦克長驅直入，沿著布滿碎石的道路顛簸前行。除了她這支小隊，其他的隊伍也都在向城中步步逼近。那些人類渣滓將無處可逃。

“奧莉克絲將軍，”布隆上尉報告，“上空出現敵情。”

奧莉克絲查看了一下雷達。果然，一架類似某種無人機的小型飛行器正在向他們靠近。“那是什么東西啊？攔截下來，把它擊落。”雖然坦克內只容納得下兩個人，但是坦克外有數百名步兵護衛左右。士兵們已經做好準備，只要她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對坎達廣場左翼發動突襲。

“停下！”巨大的聲音從坦克的每一個揚聲器里傳了出來。

奧莉克絲趕緊捂住耳朵，布隆則一把扯下戴著的耳機。最后幾盞亮著的街燈閃爍了幾下，熄滅了。坦克因引擎熄火而不再向前，掃描儀的屏幕也暗了下去，直到接入輔助電池它才又重新亮了起來。

“那是誰？！那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奧莉克絲怒吼道，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坦克里閃爍著憤怒的光芒，“你為什么把坦克停了？”

“將軍，不是我！控制器全都失靈了，動也動不了。”

“探照燈在哪兒？給我點兒亮光！”她所能想到的情況只有人類把他們光禿禿的爪子伸向了外星科技領域。“還有，給我擊毀那架無人機！馬上！”

“武器系統處于離線狀態。”

奧莉克絲的心怦怦直跳。這不可能，抵抗軍不可能有這種手段。

“是我！請停火！”

這個聲音對奧莉克絲來說是如此熟悉。

“將軍？”布隆小聲地說，“這聽起來像是……”

“停止攻擊，立刻停下！”她通過通信系統高聲說，“各小隊注意，停止攻擊！這是命令。完畢。”

坦克的能量還夠開啟探測器，奧莉克絲便用它掃掠了整片區域。兩輪太陽從東方緩緩升起，把天空幾乎染成了紫羅蘭色。坦克和摩托車都停了下來，飛揚的塵土也漸漸落回坎達廣場的地面。天空中有一架圓球形無人機閃著亮光，它盤旋在空中，仿佛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動作。

“那是什么裝置？”奧莉克絲咆哮道。

“不清楚，將軍。掃描儀識別到那并不是人類的科技。”

“它是武器嗎？”

“我……我不知道，將軍。”

“媽媽！”他的聲音又一次在他們的耳邊猛然響起，“求您了，我們能談一談嗎？”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突然出現一陣騷動。有一只井蓋被掀起來，滾過街道，然后哐當一聲倒在了地上。“先別開火！”奧莉克絲一邊竭力使聲音保持平穩，一邊命令道，“所有槍口對準下水道。”

“有人要出來了。”布隆告訴她。

臨時充當白旗的棉質襯衫綁在一根竹棍上，從下水道里伸了出來。衣服上寫著一行黑字：弗蘭基叫你放松些。那是人類的字跡。

“他們投降了，”布隆低聲說，“我們贏了。”

“你在這兒等著。給我打開艙門。”

“可是將軍，他們可能有毒氣彈或者……”

“開門！”

伴隨著一陣嘶嘶聲，艙門解鎖。奧莉克絲轉動把手，打開了艙門。外面是漫天的沙塵，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煙味兒和火藥味兒，她拉起圍巾蒙住口鼻。當看到阿維拿著旗子從下水道里鉆出來的時候，奧莉克絲竭盡全力才克制住大叫著跑向他的沖動。

她以為他很久以前就死了。

可是現在，他活生生地站在那兒。在阿維身后，一名女性人類也爬到了布滿碎石的路面上，她一頭黃發，身穿灰色的長大衣。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士兵，從她穿的五分褲就能看出來。這個女人踉蹌地走到廣場上，高舉雙手以示投降。一名年長的男性人類跟在她身后，看起來十分眼熟。他是抵抗組織的首領亞歷克斯·布萊恩。

奧莉克絲察覺到狙擊手架起槍的微弱響動。她的士兵們已經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團團包圍了。

“我說了不準開火，不然我就剝了你們的皮！”她大喊道。她不會拿自己唯一的兒子去冒險，特別是此刻她有了第二次機會。這一切是怎么回事？這怎么可能？

奧莉克絲從坦克的前端滑下來，跳進了廢墟之中。她確認布萊恩沒有拿槍，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他的手上已經沾了太多太多洛巴人的血。

“媽媽。”阿維開口道。

奧莉克絲什么也沒說，因為她無法保證自己不哭出聲，而在自己的部隊面前流淚是不可原諒的。她的男孩長大了，他已經比她還高了。但毫無疑問，他們依舊是一對母子，擁有同樣的眼睛和同樣濃密而蓬亂的栗色毛發。

“媽媽，我——”

女性人類突然打斷他的話，走到母子二人中間。離近了一看，她體型瘦小、古靈精怪。“抱歉，你能先看看這里的狀況嗎？”她一邊轉圈，一邊朝廢墟揮了揮胳膊，“看看這一團糟！”

她越轉越近。奧莉克絲舉起了槍，“站在原地！不許動！”

“可是，看看這一團糟！”她又重復了一遍，眼睛睜得大大的。奧莉克絲想知道她是不是喝醉了。

“我不會警告你第二遍！”這一次，她幾乎是在命令了。女性人類卻不知怎地湊到了她眼皮底下。

“看看這里。”

“你什么意思？”

“就像我剛剛說的，看看這一團糟！”

奧莉克絲哼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低頭看自己的腳下，在她閃閃發光的靴子周圍，來自舊集市的各種物品散落一地。

黃發女人蹲下去，瞬間又跳起來，手里拿著一只有豁口的杯子，“你看。”

奧莉克絲嘆了口氣，她可沒工夫管這個，“這是個杯子。”

“這是個藍色的杯子。”

“我看到了。”

“它也許曾屬于某人，你覺得呢？”她指了指廢墟，“我猜它來自其中一間房子。我在想，也許它是某人最喜歡的杯子；我在想，也許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某一家人會用他們最喜歡的藍色杯子泡一杯甜美的茶，從未間斷。如果我不能用自己喜歡的杯子泡茶，我這一天都過不好。你呢？”

“什么？”

“我最喜歡喝約克郡茶。你呢？”

遠處，在坎達城的另一邊，亞茲和萊恩俯身潛入了漆黑的無線電塔。塔內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霉臭味，水順著發黑的墻壁流下來，風呼嘯著穿過走廊，人在高處感覺整座塔好像在狂風中前后搖擺。

亞茲盡量不去理會暈船般的惡心感，她幾乎不敢相信愛德華茲居然讓這堆廢銅爛鐵起作用了。這名年輕的士兵舉著他的雙筒望遠鏡，正透過破碎的窗戶向外看。亞茲心想，他最多也就十四歲。他的迷彩服破破爛爛、極不合身，都快把他整個人給蓋住了。“信號正在傳輸。”他說，“聲音將傳遍整顆灰狼星，讓所有人都能聽到。”

“讓我看看，”亞茲拽了拽萊恩的胳膊，“別光你自己看。”萊恩的手機不知怎地接收到了無人機傳回的轉播。“它在每一個可用的頻率上播放，無論音頻還是視頻，各種形式都行。”萊恩說。博士在塔迪斯的倉庫里發現了那架無人機，然后教愛德華茲把它加載進了舊無線電網絡。但是據愛德華茲說，無線電塔已經很多年沒用過了，殘存的設備就是一堆生銹的廢鐵。不過愛德華茲還是想辦法把設備修好了，用它來接收和傳輸信號足夠了。

“太好了！”亞茲說，“但是，讓我看看。”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亞茲嘖了一聲，“‘請’？”

萊恩把手機屏幕傾向她的方向，亞茲看到了無人機拍到的畫面。屏幕上，博士、格蘭姆、阿維和布萊恩正在同某人說話，她猜那人就是奧莉克絲。亞茲早已聽過關于她的許多故事。

她沖萊恩皺起眉，“不過，她拿著那個杯子干什么？”

黃發女人踢著腳下的碎石。她的手快速地伸出去，這次她抓起了一個相框。“相框總是能打動我的心，”她說，“特別是在二十世紀之后，所有東西都數字化了。你得好好深思熟慮一番，才會打印某人的照片放進相框里，對嗎？”

她用袖口擦了擦破裂的玻璃，“我很好奇照片上的人是誰。我是說，如果相框已經有半截埋在了土里，那照片上的人應該也不在世了，對嗎？”她把相框輕輕丟到奧莉克絲腳下，“順便一提，這是一家子洛巴人，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也許，這不是全家福照片，可能是相框出廠時自帶的照片。”

“你是誰？表明你的身份。”奧莉克絲要求道。

“媽媽，聽她說吧。”阿維勸道。

“我目睹了太多場戰爭，”這個女人繼續在廢墟中踱步，她的腳下帶起了一片塵土，“我所知道的絕對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就是：如果你停下來盯著廢墟看大約六十秒，你就會發現——這個！”

她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臟兮兮的毛絨玩具，“獨眼的泰迪熊。”

“扔掉它！”奧莉克絲喊道。這種本能反應讓她立刻覺得自己有點兒蠢。

“它并不會傷害人！”這個女人開始大喊起來，她的笑容和友好的態度都不見了，“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黃發女人走到奧莉克絲跟前，把后者的槍推到一邊，“這東西不會起作用了。我的小無人機在空中發射了一道電磁波，恐怕你們方圓一英里以內的所有設備都失效了。我嘗試與你溝通，但你握著槍是無法說話的，因為它已經替你把話說完了。”

奧莉克絲咆哮一聲，露出她的尖牙，“我赤手空拳也能殺了你，人類。”

“為了什么？況且我并不是人類。”

“為了……”奧莉克絲發現自己答不上來。

“幾個小時之前我才來到這顆星球，所以你可不可以跟我解釋一下這一切是為了什么？你們為何而戰？你會驚訝地發現有多少士兵早已忘記初衷。”

奧莉克絲真想在黃發女人瘦巴巴的脖頸上咬上一口，如果她的祖先在這里，可能早就這么做了。她拼命克制住這種強烈的欲望，“人類……”

“人類怎么了？”

“人類搶走了我們的領土。”

布萊恩向前一步，“這是謊言！我們是合法正當地住在這兒——”

“先讓將軍說完好嗎，布萊恩先生？會輪到你說的！”黃發女人說完又轉向奧莉克絲，死死地盯著她，“他老是重復那一句話。奧莉克絲將軍，請你告訴我人類做了什么，我聽著呢。”

“好吧。”奧莉克絲惱怒地舉起雙臂，“移民條款是在兩代人以前商定好的，灰狼星準許一千名人類移民至此。但是，他們的人口開始增多、繁殖、擴張。”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人類有什么問題嗎？”

奧莉克絲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語，“這……這是我們的星球！”她一說出口就后悔了，感覺自己就像是幼崽時期的阿維一樣，不愿和表兄妹分享玩具。

黃發女人竟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那這里的東西夠分嗎？食物充足嗎？藥品充足嗎？住所充足嗎？善意——充足嗎？”

奧莉克絲什么也沒說，把臉轉了過去。

“告訴我，奧莉克絲將軍。告訴我，布萊恩上尉。為什么這顆星球上的所有人都得死呢？你們有什么正當的理由嗎？”她又蹲了下去，從一片殘骸中撿起一只孩子穿的紅色塑料靴。她分別在奧莉克絲和布萊恩面前揮了揮這只靴子，“有嗎？我在等你們的回答！”

兩位首領都沒有回答。

“戰爭中從沒有真正的贏家。”這個女人低頭看著一片狼藉，眼含哀慟。奧莉克絲幾乎不忍心看下去。

阿維來到她的身邊，“媽媽，這場戰爭必須停止。”

“我以為你死了。”奧莉克絲低語道。

“顯然沒有。你還記得我的同學凱茜嗎？”一名人類女孩從下水道里爬了出來，她有著黑色的卷發和深色的皮膚。奧莉克絲隱約記得這張臉。在法律修改之前，當學校還是混合制的時候，她和阿維一起上過學。“我們已經結婚了。”阿維說。

奧莉克絲感覺像是有人一拳打在了她的肚子上。可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又發生了一件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當凱茜站起來時，奧莉克絲看到她的懷里抱著一只幼崽。不可能，人類一般只能生出嬰兒。但這小家伙的爸爸是洛巴人，誰知道呢？這真是前所未有。“阿維……這怎么可能呢？”

“這就是我離開你的原因，媽媽。我覺得你會殺了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

“不！”奧莉克絲說，“我……你就是這么看待我的？”

黃發女人又開口了。“灰狼星的人們！”她張開雙臂，對著天空說，“我知道你們都在聽，感謝我非常聰明的朋友萊恩和亞茲幫了我的忙。所有還活著的人，無論是洛巴人還是人類，現在都給我聽好了，因為我實在是說煩了，煩不勝煩。你們現在面臨一些選擇：和平還是戰爭？生存還是死亡？和睦還是仇恨？我從不理解為什么這些竟然還需要討論，該死的，這太顯而易見了！”

“她實在是不怎么會措辭，對嗎？”有一頭灰發的人類老頭終于開口了。

“很多人都在這場戰爭中死去了。而你，還有你——”黃發女人指了指奧莉克絲和布萊恩，“有權力宣告‘停止’。”

奧莉克絲看到凱茜站到阿維身邊，她的手牽起了他的爪子。

“到此為止，好嗎？”灰發老頭說。

然后黃發女人對著奧莉克絲輕柔地說：“還有另一種辦法，接受它吧。”

在無線電塔內，萊恩和亞茲看著手機播出的畫面。“發生了什么？”萊恩問，“為什么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

“呃，因為你也喋喋不休地一直在說話？”亞茲笑著說，“我不知道。”

通過手機屏幕，他們看到阿維投入了他媽媽的懷抱，奧莉克絲將軍緊緊地抱住他，把自己的臉埋在兒子的肩上。

“她做到了！”萊恩歡呼，“博士真的做到了！我真不敢相信！”

“我可相信。”亞茲咧嘴笑著說，“天哪，她真棒！”

一陣狂風襲來，吹得整座塔朝左側傾斜。“哇！”萊恩倒向亞茲，然后兩人一起倒在地上滑向墻邊。

“這里還安全嗎？”亞茲喊道。

“快出去，”愛德華茲說，“我們得趕緊在整座塔倒塌之前出去。”

好吧，這也算是回答。亞茲一躍而起，萊恩趕緊跟在她的后面。“等等我！”他說。如果沒人在他掉下去時抓住他，他可不想走樓梯。即使在最安全的時候，他也不喜歡走樓梯。

“聽到啦。”亞茲一邊下樓，一邊嘟噥道。

匆忙之間，沒有人注意到萊恩的手機掉在了調音臺的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