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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灰狐(5)

他舉起酒囊,喝了一口,好辣,他嗆得直流眼淚,但這種感覺居然挺好的,他又喝一口,還是辣,但那股熾熱的暖流從口中一直滲到了心里,竟舒暢得很。

吃完肉的狐貍舔著嘴巴看他。

“你要喝酒?”微醺的他笑著伸出手掌,倒了酒在上頭,伸到狐貍面前。

狐貍毫不猶豫地埋頭舔起來,很是享受的樣子,一連喝了好幾“杯”,最后搖搖晃晃倒在他身邊,還打了個酒嗝。

一人一狐,半壺烈酒見了底。

他舒服地躺在枯草堆上,望著夜空中難得出現的星辰,喃喃道:“我爹不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彪炳的戰功,也不稀罕高官厚祿,我就想拿著劍帶著酒,走到哪里算哪里,有流氓我就去打,有肉我就烤來吃,不用擔心明天打不打仗,也不用害怕今天認識的人明天就死了。”

狐貍蜷著身子伏在他身邊,半睜著灰色的眼睛。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我們當兄弟,結伴去每個有趣的地方,一起喝酒吃肉?!彼^續望著天。

狐貍聽著,慢慢閉上了眼睛,打起了呼嚕。

“喂喂,不能睡??!”他坐起來,戳了戳它毛茸茸的身體,“這樣冷的天,睡過去就醒不過來了呀!”

狐貍不理他,還是呼呼大睡。

“是喝醉了吧。”他嘆氣,起身將快熄的篝火燒旺起來,又將狐貍抱在懷里,直到篝火熄滅,他才抱著它,背著剩余的柴火,踩著稀薄的月色往回走。

快到軍營時,狐貍醒了,從他懷里跳出來,跑進了林子深處。

他伸了個懶腰,心滿意足地走回營地。

之后的日子,狐貍依然跟往常一樣,在他獨處時跳出來找他,他們越來越熟絡,它也越來越頑皮大膽,經常故意把積雪搖得他滿身都是,有時還會把樹葉當成花兒插到他頭上。

它最安靜的一次,是他背著它,在天快亮時爬到很高的一棵樹上,一人一狐坐在樹杈上,凝視著太陽一點點升起的樣子。

陽光下的遠方,沒有戰火,沒有尸體,但那個遠方太遠了……

6

那個清晨,他跟狐貍說:“我們要走了,我們的軍隊終于徹底打敗了敵人。”

狐貍像從前那樣,歪著腦袋看他。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我要回到繁華的都城里,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狐貍舔了舔他的手,轉身跑掉了。

直到他們拔營離開的那天,狐貍也沒有再出現。

他有些失落,覺得失去了一個朋友。

可是這樣也好,都城里沒有可供它藏身的樹林,那里也許還有許多想要狐尾圍脖的人類,它還是留在這里好。

他釋然了。

臨走時,他把那個酒囊掛在營地外的矮樹上。

第二天,酒囊不見了。

等這個酒囊再次出現時,它掛在一個灰衫公子的腰間,距離它第一次出現差不多已過去了四十來年。

酒囊已經舊得不能再裝酒了,但公子還是當寶貝一樣掛著它。

這一天,他獨自行走在蜀國狼狽的街道上,準確說這里已經不能再叫蜀國了,現在的天下,是姓趙的那個男人說了算,這個男人寫了一首詩——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一輪頃刻上天衢,逐卻殘星與殘月。

孟家的蜀國,就是留不得的殘星。

他又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味道,從雪夜里的泥坑中散發出的,死亡的味道。

許多人在哭,許多人在怕,沒有人留意他這個陌生的外鄉人。

能變成人多不容易啊,他躲在深山里,修煉了四十年。

他一直往前走,總覺得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當他在那片陌生的營地里見到那個騎在戰馬上,前呼后擁的中年人時,他一句話也沒說,保持著隱身的狀態,站在中年人的對面。

眉眼還是沒怎么變的,就是多了皺紋跟滄桑,以及飛霜的兩鬢,眼睛還是清亮的,但是多了一種叫“殺氣”的東西。

他就站在那兒,默默凝視著這個四十年前的朋友。

他終還是沒做成仗劍江湖的俠客,如今的他,是天子最倚重的大將,背后有雄兵百萬,生殺予奪皆在一念之間。

他滅了孟家的天下,大獲全勝之時,亦親自下令殺蜀國兩萬降兵。

只有在想到這一點時,他才覺得眼前的人跟四十年前的人無法重疊。

戰馬馱著風光無限的故人與他擦肩而過,他握著酒囊的手,一直僵硬著。

四十年很長嗎?長到可以改變一個少年,以及他的夢想。

他一直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但現在知道了,他想叫那個人的名字,卻又突然發現遲到了四十年的名字已經喊不出口。

罷了,就這樣吧,他笑了笑。

7

事情又有了變化。

朝中百官集體上書皇帝,參某人“黷貨殺降”,按律當斬。

所有人都以為那個人死定了,罪證確鑿,無可辯駁,甚至連他本人都承認了所有罪行。

但最終的結果是——“尚念前勞,特從寬貸。止停旄鉞,猶委藩宣。我非無恩,爾當自省。”。

皇帝饒恕了他,降了他的官職,沒有要他的命。

朝中眾臣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天子開金口,他們再是不滿,也不敢再多言。

只是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太監私底下跟人談起,說他曾親耳聽皇帝說“不得姑息,當斬立決”。誰知翌日皇帝便轉了態度,怒氣也沒有了,說起此人還一副惋惜不舍的模樣,著實費解。

所有人都費解,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那天夜里潛入皇宮的他,更沒有人看到他將一道淡紅色的光放進了皇帝宵夜用的蓮子羹里,皇帝一邊吃,他一邊默念著什么,直到皇帝吃完,他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從此,他再沒有去見過他的故人。只聽說他過得很好。

又是十二年過去,就在今年,在帝國的第二位皇帝登基前不久,那個人病逝,享年六十九歲。

下葬之日,陰雨天,子孫后代哭聲震天。

誰也不知道,那躺在棺木中的老人,身邊多了一個很舊的酒囊。

8

“誒誒!怎么說著說著又睡過去了?”客棧的房間里,小和尚戳了戳趴在棉被上的斷尾狐貍,轉頭焦急地問她,“到底怎樣?能不能救?”

她撫摸著狐貍光滑的皮毛,自信地笑了。

小和尚一喜:“有救?!”

“它死定啦?!?

“?。俊备沐e了她自信的點的小和尚,從云端摔進谷底,“你都救不了?”

“你知不知道尾巴對于狐妖的重要性?”她白他一眼,“它不但自斷尾巴,還逞能吞噬上萬幽浮,這分明是自己喂自己砒霜再狠捅一刀,我只是個大夫,救不了這樣的傻子?!闭f罷,她又補充一句,“而且,這還是一只少有的‘灰狐’,對灰狐而言,尾巴簡直是命脈所在。”

小和尚急了,撓著光頭在床前走來走去,嘟囔著:“這可咋辦這可咋辦?”說著說著,他突然停下來問,“灰狐是什么?”

“狐妖之中有異類,始于亶爰,眼眸如灰霧,故稱灰狐,天生黑白兩色,生時無雌雄之分,成年后可憑自身意愿,或成男,或成女,灰狐之尾尤珍貴,取之則化光,以光喂人,再輔以另一人之姓名八字之咒念,則食光之人對此人必心生喜愛,縱有殺父之仇,亦可放之不計?!彼蛔忠痪湔f道,“這狐貍的尾巴可值錢得很哪,從古至今多少人想要一條這樣的尾巴去魅惑他人。也因為這條尾巴,它們的數量才越來越少?!?

“這樣啊……”小和尚犯了愁。

床上的狐貍動了動,沒睜眼,卻開口道:“姑娘也救不了我?”

“你想我怎么救你?”她反問。

狐貍睜開眼,回頭看了看自己光禿禿的臀部:“斷尾可能再續?”

她搖頭:“你的身子不中用了,幽浮之怨氣已腐蝕太深??v然我用藥替你續生一條尾巴,在這樣朽爛的身體上它也是扎不了根的?!?

“原來如此……”狐貍嘆了口氣,“那就算了吧?!?

“你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彼财沧欤蔚舨逶诤傤^頂的一根細如牛毛的針,往外一彈,細針化水,落地無形,“你運氣也是好,吞了那么多幽浮還能撐到現在。”

“你管那些東西叫幽?。俊焙倖枴?

“凡有生命之物,死后多少會留下些尋常人看不見的玩意兒,這些東西也分好壞。”她打了個呵欠,“兩萬降兵枉死,留于蜀地的幽浮必是怨念深重,恨不得毀天滅地。那個人能平安活到壽終正寢,你也算是操碎了心呢?!?

狐貍沉默片刻,說:“倒不是全為了他。蜀國雖遭亡國之禍,我卻戀上此地的明山秀水,本欲尋個僻靜地修煉,卻無意中發現當年降兵被殺之地附近,常有無辜百姓被不明之物傷害,我雖沒了尾巴,妖力漸弱,但怎么也比他們尋來的三腳貓道士強。吞了這些幽浮,以自己的身體為封印,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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