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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分之一的榮耀

第二天一早,天空若無其事地放晴,萬物死里逃生般復蘇。

我起了個大早,悠哉游哉地收拾著行李,發現即使把所有的家當都擺出來,這房間仍然顯得空空蕩蕩。我琢磨著應該出去買一些日常用品,開始新的生活。

門鈴又響了。隔著窗花,看見一個穿白襯衣的矮個子,身后三個相對高大的藍衣黝黑漢子,擺著各種造型站在門外。

我的第一感覺是有點害怕,因為他們的長相、打扮,與這文明高檔的小區毫無兼容性。于是我問他們是誰,來干什么。

領頭的矮個子很有禮貌地蹦出一個單詞:“打掃。”說完身后的三個藍領秀了秀手里的掃帚、水桶、拖把等工具。

還是猶豫再三,我可從來沒有叫過家政服務。

領頭的說:“我叫塞勒什(Shailesh),為IIT工作,給所有教職工打掃房間。”我這才勉強放心,讓他們進來。

塞勒什的性格隨和,笑起來活像西游記里的彌勒佛,一進門便招呼手下風風火火地干了起來。

他們一人負責一個屋子,無聲地開始工作。我很不是滋味,固有觀念中,勞動是自己的事情,何況是私人領域。退一萬步說,請人來打掃房間,也是要給報酬的。我何德何能,來就白吃白喝白住,現在還要這么多人來打掃衛生,一時受寵若驚。

可又能怎么辦呢?這是我的住所,總不能一走了之……或者叉著手看著他們干,那不是一副大爺的嘴臉嗎?于是我找了一條毛巾,擦起了桌子。塞勒什一看,連忙搶過我手里的毛巾,直說:“No!No!你不能干這個,等我們來干。”我幾番推卻,他卻毫不相讓,最終他搶過了毛巾,親自擦起了桌子板凳。我頓時不知所措,干不了活,站在房間的每一處,又總會擋著他們的手腳。

我讓來讓去,還是礙手礙腳,極度不自然,索性躺在一張床上,二郎腿一蹺,玩起了手機——這下終于不礙著他們了。

我悄悄地關注著他們:皮膚黝黑粗糙,體味濃濃,雙目無神,任勞任怨。我初來乍到,房間本就干干凈凈,他們卻例行公事般一聲不吭地干著粗活。掃帚很短,貓著腰才能操作,仿佛故意要和主人設計出尊卑有別的姿態。我甚至想,就算他們告訴我名字,我也會很快忘得一干二凈。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詞語——“下人”。

他們并不老,甚至還有年輕人,但我無法和他們交流,除了塞勒什能用簡單的英語和我交流幾句,其他幾位的語言完全不通。我和他們唯一的交流,就是每逢他們隔三差五來打掃房間,彼此搖頭致意后,我就蹺著腿躺在床上、沙發上,任他們去盡自己的本分,我也逐漸習慣了那大爺模樣。

他們也有我房間的鑰匙,有時候我在學校里工作到傍晚,早上出門時屋子亂糟糟,下午回來又煥然一新,好似酒店。

我想,我一不小心,成了特權階級。是的,除了“下人”以外,我的腦海中又強化了一個詞語——“階級”,封建的味道在我的房間日益孕育。

打掃完畢,塞勒什打了個電話,和對方用古吉拉特語交流了一會兒,便把電話交給了我。我一時繃緊了神經,把精神狀態調整為應戰模式。

電話那頭是科瑪爾女士(Komal),教導主任的秘書,之前和我有郵件往來。她問我:“休息好了嗎?”我說好了。她說:“什么時候可以到學院里來辦入職手續?沒關系,不要著急,你什么時候休息好了,什么時候來。”

身體已無大礙,也不想讓對方等太久,反正早晚都要開始,不如就現在去吧。

專車接我到了學院,幾幢藍頂白墻的矮小建筑物在我兩側排開,絲毫沒有校園的架勢,這里就是IITGN嗎?

“這幢三層的樓是主教樓,兩側的Shed是實驗室,也有教室……”接待我的阿倫介紹,“那邊還有一個圓形的建筑物屬于古吉拉特理工大學,我們租用了一半。”

呵,這離我想象中的崇樓華堂可相去甚遠。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它不在甘地訥格爾,原來它壓根兒就沒有自己的校園。

“我們是2008年成立的,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全部加起來接近九百人,后面是學生宿舍,兩個人一間,不過不太夠,所以在校外租了一些房子供學生居住。”阿倫的語氣沒有絲毫的掩飾,仿佛大學本該如此。我們邊聊邊步行,十分鐘走完了全院。

他們是真窮,還是真節儉?如果真是沒錢,又怎么會給老師提供如此優厚的待遇?

然而我很快就知道,我小覷了他們。

“我們的新校園,正在修建,即將完工,地址在甘地訥格爾一個叫帕拉吉(Palaj)的地區。這一學年是我們在這舊校區的最后一年,2015年的7月,我們就將告別此地,搬遷至新校園。”

原來如此,真是給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掐指一算,我將有幸見證他們的搬遷大業。

事實上,IIT不但很有錢,而且非常舍得花錢。作為印度的學術圣殿,印度政府對IIT所有學生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也鼓勵科學家們創造出更多的科研成果,所以每年都要向各所IIT投入巨資。有同事跟我說過:“二十所IIT,平均每所都可以獲得政府每年數十億盧比的撥款。”

為了教育,印度也真是拼了。

在后來的兩年中,我作為在職時間最長的外國專家,在教師餐廳中,看到無數位世界各國的專家學者前來做項目、交流學術、做演講,甚至開音樂會。教師餐廳就像一個鐵打的營盤,專家們就是流水的兵。他們有的來數月,有的來三五天,他們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只有我一直留在這里。最經典的一次,在餐廳的長桌上,七個人吃飯,七個國籍:印度、中國、美國、法國、葡萄牙、德國、以色列,他們有的后來成為我的好朋友,有的和我只有一面之緣。

不難想象,每一次邀請校外專家,都會花費他們不少的資金,而這樣的邀請,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假期里也不例外。

學生們從這些各種各樣的專家身上獲取知識、開拓眼界,理工的、人文的、藝術的,百花齊放,無所不包。試想,連咱們中國的春節、端午、清明、中秋,都納入了他們的知識體系,可以想象他們的眼界有多么開闊。

而且學院絕對不會讓學生在假期里閑著,他們會根據學生的表現,安排學生在大三結束后的那個暑假出國社會實踐。就我所知,有的去歐美,有的去新加坡,后來還讓我幫著聯系中國渠道,連表現最不好的學生,都會被安排去環游印度。

從他們花錢的方式,我分明看到的是:一個有抱負的國家,對于教育的重視,對于未來的投入,可以不惜血本。他們尊師重教,求賢若渴,把老師和學生捧上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可以為任何一個老師合理的需求提供人力物力的支持,讓老師們專心任教;他們也可以為任何一個學生的時間沖突而調整教學安排!雖然他們的人均GDP只有中國的四分之一,可是他們真正印證了那句話:“再窮不能窮教育。”

然而,能有幸進入這個高等院校深造的學生,按學生們自己的說法,為印度“高考”人數的千分之一。印度民間有一種說法:“考不上IIT的學生,才去MIT(美國麻省理工學院)。”IIT在印度國內被奉為學術圣地,老百姓視子女能上這所大學為光宗耀祖。一旦從這個學校畢業,意味著從此他們將徹底告別饑餓、貧窮、愚昧,走上輝煌人生的康莊大道。他們的舞臺不再局限于印度,而是世界。

我曾經問過一些學生,從IIT畢業以后能領到多少收入,答案因專業而異、因人而異,但無一例外地都舉過一個例子——有IIT畢業的軟件工程師,在美國領取百萬美元的年薪。

IIT對學生的投入如此巨大,讓印度一屆又一屆的莘莘學子趨之若鶩。那么,怎樣才能考上IIT呢?只有一個渠道——聯合入學考試(ELL)。這是IIT自己組織的“高考”,涵蓋物理、化學等基礎自然學科,與印度其他大學區別開。如果第一次沒有考上,來年還有機會,但兩次均落榜,則會被IIT徹底關上大門。

每年有超過三十萬優秀考生報考IIT,錄取率不到2%,如果把所有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的考生都算上,說它是千分之一的榮耀,并不為過。

印度老百姓對IIT的向往日益增強,因此IIT也順應民意開始了擴張,只要地方有意向、有實力,就可以向政府申請,開辦一所“IITxx”。為保證每所IIT的“政治正確性”,所有IIT的校長,都要由印度中央政府直接指派,以確保校方和政府的大政方針保持同一方向,頗有點咱們黨委書記的意思。

對于這樣的擴張方式,民間也充斥著反對的聲音,認為這會降低IIT的質量。但我認為,印度作為世界第二人口大國,對于高等教育的需求自然十分龐大,君不見中國一所211高等院校動輒幾萬在校學生?IIT數量再多,具體到每個分校也就幾百人到幾千人,相對于一個謀求大國地位的印度來說,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這所甘地分校就是擴張的產物,我剛開始以為這所新IIT或許資質平平,和老牌IIT還不是一個重量級,但實際上,這所甘地分校,在二十所IIT里面并不落后,相反,在2015年被政府評為“2015年印度年度大學”。

我也不禁思索:一個人均貧窮的國家,可以做到如此大方的教育投入,教育免費嗎?可以做到教育公平嗎?

答案是否定的。

“IITGN的學費,一年大概是十萬盧比,包含學費、住宿費和一日三餐的費用。”問了幾個學生,都是這么說。掐指一算,從學生獲得的教育資源看,不算昂貴,但也和一些網上鼓吹的印度全民免費教育相去甚遠。

其他大學則沒有這么好的待遇。曾經在校門口偶遇過一個外校大學生,他來IIT的雅思考點考試,考了5.5分。他對自己的成績不滿意,恰好碰見了我這個中國人,便問我到中國留學需要雅思多少分。我說別想了,咱們說的是漢語。他很失望,“印度有六百多所大學,但是除了IIT的學生特別有競爭力以外,其他大學畢業生很難找到滿意的工作,所以我才想留學。我也來自一所不錯的工程學院,但是條件很差,沒有互聯網,學生宿舍很爛,實驗室很落后,幾乎印度所有的大學都是這個鳥樣。”他質疑政府一年投給每所IIT幾十億盧比,卻只給其他學校幾百萬,就這點錢,還被領導一層一層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我覺得他給出的數據有點言過其實,但從他的羨慕中,不難看出印度教育資源的不均衡。

中小學呢?我問過很多學生,從他們的幼兒園到高中生涯,有沒有享受過免費教育。無一例外都說沒有。有一次我跟兩個女生說:“咱們中國有人說你們印度是全民享受免費教育。”她們嘲諷地笑笑說:“如果真是這樣,還會有那么多貧民窟里的孩子從小就失學嗎?”還有一次,我在課堂上跟學生講中國的教育制度,談到了九年義務教育,說到“免費”時,一個女生忍不住驚訝地叫出來:“啊?免費的?”眾人都面露羨慕之情。

凡事只有親身體會,才能得出更客觀的結論。在印度,有些人可以享受到極好的教育資源,有些人卻終生不知學校為何物。光我所在的“最發達的”古吉拉特邦,據印媒報道,就有149.3萬孩子失學。教育資源的不平衡,也是社會的不同階級固化的緣由之一。

那天,阿倫領著我在這所處于金字塔頂端的象牙塔內轉悠,在租用的飛碟般的建筑物內進進出出,拜訪從校領導到后勤人員在內的眾多員工。毫無疑問,這些印度人,無論是語言水平還是個人素質都比平民高出許多檔次。

我約莫見了十來號人物,回家看到一堆名片已然混淆,但我能明顯感覺到,職務越高的人,對于中國的了解越多。比如,我說自己來自四川,幾乎所有聽說過這個省名的人都會說:“四川,東西很好吃,但是很辣。”甚至還有人說:“你真幸福,四川美女多。”

習慣印式英語需要一段時間,我擔心交流起來不太順暢,為了給他們留下一個好印象,得想一點辦法。

于是那天我向學院的重要人物每人都送了一套十二生肖的紀念郵票。那郵票是我在淘寶上買的,一套才五塊多,但是確實好用。一來輕便,便于攜帶,一帶就是二十套;二來價格不太貴,不會有行賄的嫌疑,對方很樂意收下;三來,這東西非常能夠體現中國的文化,和我來這里的使命不謀而合,顯示出了我是個有心人。此外,在談話之前送出,還可以把話題引到自己熟悉的中國文化領域,化被動接招為主動出擊。

這招果然奏效,“禮多人不怪”,這話看來不光在中國適用,對全人類也能“一招鮮吃遍天”。收到這禮物的人都面露喜色,談話中因為語言障礙造成的磕磕絆絆得到了極大的舒緩。之后,有的領導甚至干脆把這套郵票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長期欣賞。

他們迅即幫我解決了學院內部郵箱、電話卡、網絡、辦公室等一系列問題。最后一個約談的是負責文科管理的達塔(Dotta)先生,他皮膚很白,絡腮胡子,一口流利的標準英語幾乎沒有印度腔。

“郭先生,新學期早在8月1日便已開始,現在已經遲了一個月,所以中文課不但要立刻開始,而且要花些時間把缺的課補起來。”通過交談,我感受到了極大的自主權。對于漢語這一科,課程命名、教材選用、教學大綱、考核方案等所有事情全部由我作主。換句話說,我想給學生教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是漢語就行,我想怎么考試就怎么考試,如果我說不考試,全部合格,也行。不會有人對我的教學安排說三道四,也不會有人來檢查我的教案或者前來聽課,一切自便。

我問:“這個自主權是因為我是中國人,這里沒有第二個懂漢語的人嗎?還是對所有的老師都是如此?”

達塔說:“除了每一科的學分由校方定,其他工作都全權交給任課老師。”

我頓時聯想到國內的高校,三天兩頭文山會海,一會兒傳達精神,一會兒教學改革,一會兒教學研討,一會兒教案評比……折騰來折騰去,就是生怕把老師給閑著了,好像只要一天不管,他們就要墮落就要造反……“大學是思想自由碰撞的海闊天空”,不應該只停留在口號上。IIT沒有對老師設置那些條條框框,但不影響他們成為世界一流的高等學府。

突然有一種沖動,這差事兒一直干到退休也未嘗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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