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皮膚依舊白皙,輪廓分明的臉上,輕掃去些許歲月留下的痕跡,當年的風采依稀可見。再看他端正的坐姿,儒雅的穿著,想必是個飽讀詩書、才華橫溢的人。“腹有詩書氣自華”七個字猛地從她腦子里,像一池子蝦子似的往外蹦。
“族下槳臥!”老人開口說了四個字,夾雜著濃重的江浙口音。
言憶芝低頭、垂目,半天沒有動彈。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忍無可忍。“我聽不懂。你說什么?”她抬手,撫平自己快要打結的眉毛,莫名其妙地看向面前兩個笑逐顏開的人。
兩個人?她這才注意到老人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中年男人。
那人劍眉下一雙丹鳳眼,五官精致得像個女人,卻深邃立體,透著男人才有的俊朗。言談間舉手投足,沒來由地透出一股文臣、武將合二為一的氣場,即威嚴又有幾分清逸。四目相交的一瞬間,他露出了慈愛的微笑。
“憶芝,爺爺叫你坐下說話。”那人朝前走了兩步,到她身邊,把她帶到了北邊的圈椅上向南而坐。“這是你的爺爺——秦振生。我是你的爸爸——秦遠知。”
“不,他才不是。”她脫口而出的話語,想必沒有超出盛安瀾的想象,“我的爺爺是言沐清。秦振生是我的祖父或者……”完了,盛安瀾的囑咐猶如德國的空氣,早就丟在了漢堡的機場。
面前兩個人不但沒有生氣,笑得越發爽朗了。秦遠知揉了揉肚子,微笑著問她:“或者什么?”
“或者叫‘那老頭’!”她低聲呢喃。
“那么,我呢?”
她拼命回憶小抄上的內容,搜尋無果,歪著腦袋大概猜測了一下:“父親?”
秦遠知在她身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茶,遞到她手里。
“憶芝,不用這么稱呼。你是不是從小都在言……你爺爺身邊,所以習慣這么叫了?沒關系,按你自己習慣的來就好。”
“好的,父親。我沒有從小在爺爺身邊長大。高一以前,我都在臨江,住在何爸家里。”接過水杯,她再一次脫口而出,說完就后悔,后悔完就開始想象盛安瀾垂頭頓足的畫面,心里瘋狂地傻笑。
“哦,對。是我忘了。”他撓了撓頭。
“多大了?”秦振生忽然提問。
“你這么問很不禮貌!”她記住了第一條,全身的魂魄都飛出體外,向四周跪拜,感謝各路神佛。
“唔。那么,書讀到哪里了?”他笑得合不攏嘴。
“我在波茨坦大學讀數學,讀到研二了。打算直接讀博……”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話說得有點多,不知道會不會有哪一個字不合適。
“女孩子家家,讀這些做什么?”老人兩手扶穩了拐杖,朝地下戳了兩下。
她已經顧不上什么小抄,站了起來,跳到椅子上瞪圓了眼睛,右手伸直了,彈出食指,指向低頭壞笑的老人。
“你?你會說普通話?”
“憶芝,祖父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坐下!”秦遠知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從椅子上下來,“憶芝啊!我們希望你接下來,能回來住,住在秦家。至于學,你可以回來,轉去茗大繼續讀,喜歡讀到什么程度都可以。”
“真的嗎?”她又一次不自覺地把左腳踩到了椅子上。這一次,她注意到了秦振生微微蹙起的眉頭,匆忙放下腳,坐了下來。“爺爺不喜歡我繼續往下讀了。為這事,他都快一個月沒搭理我了。”
“那就回來這邊讀。祖父允許你往下讀!”秦振生忽而志得意滿,“憶芝啊!先在老宅住兩天,等在族譜上過了名,就跟你爸回洛城吧。今天晚上,家里給你擺了個接風宴,讓你認識一下家里的親戚。再……”
“那我就讀完這個學期試試吧。”她的腦海里閃現了一下言沐清嗔怒的表情,“先畢業吧。放假我回去跟爺爺商量一下。”
“爸,我帶她先回四房休息。孩子剛下飛機,估計也累了。”秦遠知站起身,伸手拉她站起來。
“唔。”老人點了點頭。
剛才秦振生好像還有話想說,卻被她打斷了。她也沒細想,更不打算追問。這并不是因為她能猜想或者揣測什么,而是因為,她真的累了,并且很餓。離開的時候,她注意到屋子里,正對著大門的地方,擺放著一個一人高的掛鐘。時間已經跳過中午,時針晃動在數字‘一’的前后,挑釁她幾近干癟的腸胃。
跟著秦遠知繞著院子走,長廊兩邊的綠蔭里偶爾飛出幾只不認識的鳥,嘴里叼著條蟲子朝著她無情的冷笑。她的肚子開始控制不住地打鼓,胃液也隨著假山下的流水,湍急地流動。
“餓了?”秦遠知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微微一笑。
“嗯。飛機上睡著了,餐沒有吃就丟掉了。”她有些后悔。
“一會兒會有人給你拿好吃的來的。我先帶你看看祖母吧!剛好路過。”
“祖母和祖父分居了嗎?這么大年紀玩兒分居,很新潮啊!”言憶芝開始使用特權——“你可以隨便問問題,不可以隨便回答問題。”盛安瀾的話在她這里可以只聽一半,于是,“隨便問問題”就是尚方寶劍。
秦遠知笑著搖了搖頭。他帶著她走進了長廊盡頭的一間獨立小屋,按開屋里的燈。一張一人高的畫像掛在屋子北墻的正當中。
畫里的人坐在紅木椅子上,側靠在一個四方的紅木桌邊。桌子上一盞昏黃的油燈下,放著一個竹藤編制的針線簍。一身素色刺繡旗袍,勾勒出她玲瓏的身型。烏黑的秀發燙了浪漫長卷,額前稀疏的留著幾道劉海。
眼角似新月,眉梢若拂柳,秀鼻微翹,嘴唇櫻紅,鵝蛋臉……這人比起民國時期老上海的那些明星,毫不遜色!
“這美人是誰?”
“這是你的祖母——杜文茵。畫這張像的時候,她四十三歲。”他在一旁輕輕訴說。
“四十三歲?這個樣子?不會是成精了吧?”她口無遮攔地驚嘆著畫里人的年齡,“父親,那時候,有你了嗎?”
“當然!憶芝,你跟你的祖母長得有一些像的。”他這話,不像是在對她說,倒像是在說服自己。
“父親,我照鏡子的。完全不像好不好!”她毫不猶豫地揭穿了他的謊言,右手食指指著畫像哈哈大笑。
他訕訕地笑了一下。“你祖父總希望孩子里能有一個像她的。你是最后的希望了,再不像,就得再等好多年看你們的下一代了!”
她收起笑意,細細地看那畫像。畫里人的右手腕上,戴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碧玉手鐲,留到現在當是價值不菲,說不定能買下個學校讓她繼續讀博!
“父親,這人……”她往后退了幾步,盯著那張臉,“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那不可能!”他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憶芝,你是個好孩子,想安慰爸爸?她已經過世很多年了。你媽媽帶你走的那一年,她就過世了。”
“帶我走?我媽?什么時候?”她不明所以。
“就是……”他欲言又止,“走吧!你累了。我們先回自己院子歇會兒。”
“自己院子?”她跟在他身后,出了屋子,等他鎖上屋門的功夫,她大概準備好了將來三天的問題。“父親,這里房子怎么那么多。這家里有多少人啊?這么大個地方蓋個小區都夠了吧?國內現在不是寸土寸金嗎?可以這么浪費嗎?”
“唔。回去我再跟你細說。”
“父親,你是不是也找到我媽了?我媽有沒有說我什么?她會回來嗎?”
“憶芝。”秦遠知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嗯?”
“我沒有你媽媽的消息,已經二十六年了。你呢?”
“啊?”她的下巴有點松動,結結巴巴地回答,“十,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