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感悟奇石
石頭與人生
一
人類的文明史是伴著石頭走過來的。
不管是北京猿人還是山頂洞人,肯定都是離不開石頭的。
太陽和月亮,是不是也可以算兩塊石頭?繁星閃爍,其實就是石頭在閃光。
女媧煉五彩石補天,人人皆知。
孫悟空由一塊神石化作,婦孺皆知。
賈寶玉含了一塊玉石出世,其命運就染上了神秘色彩。
石頭是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東西,藍寶石、紅寶石……各種玉石,各種鉆石,數不勝數,價值連城;石頭似乎又是最低賤的東西,然而哪怕是一粒石子,也能作為鋪路石,也是世界上不可或缺的。
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有人說是個大水球,有人說是個大泥球,叫我說地球就是塊大石頭,是石頭支撐著地球在運轉——地球可以算是一塊含了太多石元素的星球。
每個人與石頭都是有緣分的。
我和石頭的緣分就更是深厚。我的祖先用太多的石頭鑄造了數百塊上千塊成萬塊的梯田,養育了京西一代又一代兒女。我們那個小山村在我出生那年,發現了新石器時代的遺址和石器,包括石斧、石鑿等。
那條通往山外的山溝,叫石羊溝。
與我相看兩不厭的那座山,名叫紅金坨。紅金坨的含金量肯定是很低的,但卻含了太多的石頭。
兒時,我天天面對著奇形怪狀、大大小小的石頭,踩著各種各樣的石頭長大,睡著石板炕,踏著石板地,走著石板路,住著石頭砌墻的房子。山民是一天也離不開石頭的,推著石磨、石碾,用石頭蒜臼子搗蒜。
石頭給我帶來了太多的歡樂和幸福,很多遭遇如今想來,也成了美好的回憶。在小河里摸魚,望著一塊塊鵝卵石,那是童年美妙的金色時光。與表弟玩耍,他用石頭面對面砸我的額頭,砸得鮮血直流,砸了好大一個洞,我哭著跑了幾百米,一直跑到姥姥懷里,姥姥的大手捂著我的腦門,指縫不停地往出淌血……謝天謝地,腦袋無大礙,大腦還能用,至今還能寫小說。十幾歲往梯田地里背肥料,跌了一個馬趴,撲在一塊石頭上,牙齒被磕了一下,但現在還是用牙齒吃飯。十三歲從十幾米高的陡坡滑下去,被一片白色的嶙峋山崖蹭得渾身是傷,后來居然沒落下傷疤,又好端端活到了今天。聽說那個地方摔死過一位山民。我的命大。肯定是石頭在背后保佑著我!
我堅信石頭是有情物,石頭是會呵護人類的。我們那個小山村,有一口幾百年都不干涸的巖石井,井的周圍全是石頭,就是從石頭縫里冒出來那股汩汩的泉水,養育了數十代山民。而今,那水井依舊如當年一樣,水不多不少,涓涓細流不斷。我曾在山上放牧,在那些時光里,我無論坐到哪塊石頭上寫小說,文思真的如行云流水。石頭真的是帶著靈性的。那年,一塊山石脫落,本來是沖著我來的,可我放養的一只羊卻真的成了“替罪羊”,巨大的石頭把羊的腿砸斷了,我得以化險為夷。那石頭也長了眼睛嗎?我故鄉的北山坡上石頭很多,其中有兩塊山石最有奇異之處,一塊石頭叫老虎石,另一塊石頭叫石碑石。石碑石在老虎石的上邊,據說那石碑石就是為了壓住老虎的囂張氣焰,不讓老虎侵犯山民、糟蹋牲畜,所以那山上就出現了兩塊酷似老虎和石碑的石頭。
我堅信是先有了石頭,后有了世上的一切。你看那些像菩薩的石頭,像佛爺的石頭,都好幾億年了,而佛祖釋迦牟尼,也不過兩千多歲。我一直很納悶,幾億年的石頭,怎么就長得像圣人孔子、詩人李白?奇石就是這么神奇。奇石比兵馬俑神奇一萬倍,在兵馬俑里找不到自己的塑像,有可能在奇石里找到自己的形象或影像。
祖國的大好河山我走的不多,但每到一處,給我印象最深的往往是那些山石,或者說就是石頭。當我購買那些似乎無用的石頭的時候,同行人有可能就認為我傻得像一塊石頭。海南的石頭、云南的石頭、廣西的石頭……那些石頭肯定都是帶著靈氣的。那年,我出游歸來,皮鞋鞋底里帶回了一塊石子,我不但為其寫了一篇散文,現在那塊麻雀蛋大小的石頭還保存在一個罐頭瓶子里。我珍惜與我有緣的每一塊石頭。
我在云南石林照的一張相,人們都說很帥。
我愛上奇石,是在那年夏天。一天出門遛彎,我發現有一些安徽賣靈璧石的人開的大車,就停放在我家不遠處的馬路邊上。可想而知,城管是不會讓他們踏踏實實地賣石頭的。在他們被無奈驅趕的時候,我把他們讓到我家里去,我們因此成了朋友。我把我的書送給他們看,把園子里的黃瓜、西紅柿給他們吃,把我舍不得吃的桃子讓他們帶著。我也就買了他們一些石頭,靈璧石。我不和他們劃價。他們說石無價。我說情無價。不是因為我有錢,是因為我喜歡那些充滿靈氣的靈璧石,就用幾個不多的閑錢,買了幾塊“天下第一石”,擺在那里,與其相看兩不厭——賞石讀石觀石看石品石問石,個中滋味,其樂融融。有人以為賣石頭的人都是暴發戶,可在我看來,賣石頭的人可能與唐朝那個賣炭翁差不多,炭是人人需要的,而石頭不一定人人喜歡。那些石農經常向我感嘆,石頭是越來越不好賣了。我無力相助,送給他們一領新被子、一包茶葉,也算是一點愛心。真的想多買幾塊石頭,但囊中羞澀的我,只能與太多的石頭擦背,不是因為與石無緣,是因為買石無錢。一旦搞到一塊石頭,往自行車筐里一裝,騎著車回家去,還真有幾分悠然。有高人先人是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我不是高人,但我這個后人和俗人,卻是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石。都說“園無石不秀,室無石不雅;廳無石不靈,人無石不安”,這話應該是有道理的。說來,我得感謝老伴想得開,我買什么石頭,她都慷慨解囊,都說值得。
二
積少成多,斷斷續續、林林總總積攢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的石頭。后來還很隨意地給那些石頭配了詩,都是很淺顯易懂的詩,但淺顯不等于沒有新意、沒有深意。世界上最有城府者,可能就是石頭了;石頭是最耐讀、又最不容易被讀懂的古書。據說有好多高學歷、高職稱的老師或公務員,也讀不懂魯迅的白話文作品,這么說來,能讀懂奇石的人,肯定就更少了。但石頭值得一讀。我的詩比較直白,可算讀石心得,都是我有感而發;兒子高天然又給我的石頭照了相,讓這永恒的石頭再一次成為永恒,永恒的瞬間就化作了這些照片。于是就有了我們父子倆合作的《感悟奇石》這本小書。這本書也算是我此生的一大收獲了。出這么一本奇石的書,談不上奇跡,但似乎也帶著一點點傳奇的色彩。
想想當年爺爺用火石打著火鐮吸老旱煙的情景,他當時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孫子將來會玩出一本奇石的書來。可惜,在我淘來的石頭里,還沒有酷似我爺爺的石頭;前邊說的紅金坨那座山,倒是真的像我爺爺的雕像。我爺爺一生窮得像一塊石頭,也堅強得像一塊石頭,他是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偉人。我心目中還有一個偉人,就是我的父親。老父親離我越來越遠了,我才愈發覺得他也是偉大的。他一生中背過的石頭,是可以堆成山的。他筑路、筑壩、筑田、筑房,誰也不知道用了多少石頭。三年前驚蟄那天,我和妻子買了一塊黑白花的牡丹石,把石頭弄到家,剛吃完餃子,電話那邊就傳來老父親突然去世的噩耗。老父親一生剛強得像一塊石頭,死后還像一塊石頭。他生前愛說話、愛唱歌,但死前什么話也沒對我說。他本來是個窮人,他死后我分得了一筆不多的“銀子”,我用這錢買了兩塊石頭,也算是對老父親的一種懷念。
有感情的人,可能也最能夠與石頭產生感情。我這把年紀的人,在異鄉想起故鄉的石頭來,也就想起了故鄉的人。那些像石頭一樣實實在在的人,好多我今生再也見不到了,就像他們再也見不到我這些石頭一樣,但在我的心里,失去的人已經化作了石頭。我與人的感情,與石頭的感情在這本書里多少能體現出來。感悟奇石也是感悟人生。人生磕磕絆絆地走來,每一步都不容易,但每一步都會很快在這地球上消失,別說是凡人,即使是偉人,最后能給別人留下什么呢?與石頭比起來,人真的是很可悲的。
我在一年前出版了一本52萬字的長篇神話小說——《八百歲少年傳奇》。我自認為那是一部難得的好書,充滿浪漫色彩,又充滿憂患意識,折射了人類的歷史和現實;那本書里就大量地寫到了石頭,寫到了奇石,小說中的人物,好多最后都化作了石頭。那是我的一個美好愿望。我的愿望就是人死后真的能化作石頭,而不要背著人為的死板石碑,沉重地占據著這個地球的幾寸泥土。人如果真能化作石頭,哪怕是讓后人把玩、讓后人觀賞,即便讓后人用自己的軀體——石頭搞建筑,那實際上也是一件好事,是人生價值的又一次體現。
石頭是令人敬畏的。石頭有時候能表達人的一種實實在在的心意。那年我蓋房,不過是額外管了瓦匠幾瓶啤酒、幾餐粗茶淡飯,可完活兒后他們為了回報我,本來該下班了,卻借著月光,用一顆顆石子,在我門樓下的水泥地上擺了一個大大的“福”字——他們是真心為我祝福,說是讓我踩著福走路。去年蓋廂房,我把一塊“泰山石敢當”的泰山石,讓瓦匠鑲嵌在了新壘的墻上。在六個瓦匠抬著一根幾百斤重的水泥梁立架房的時候,腳手架忽然坍塌,那些工人卻個個安然無恙。他們站起來都笑著指著那塊泰山石說:是剛鑲上去的泰山石保佑了我們。我也相信是泰山石保佑了我們,謝天謝地謝石頭!
都說詩文千古事。這年月把詩文當千古事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了;但這年月據說是收藏熱,收藏石頭的人,聽說是越來越多了。我也算一個擁有少量奇石的人,我家也是一個有少量奇石的家,這也就是個不錯的人家了。且我家又可算是書香之家。我的小孫子不但會背不少的唐詩宋詞,對他爺爺的書也愛不釋手;且他一歲有余,見了我收藏的石頭,眼睛就像黑寶石一樣放光。難得回來一次,他跑來跑去,看著我的石頭,摸著我的石頭,不斷和我說:爺爺,寶貝。他以為石頭就是寶貝,因為他知道爺爺把石頭看作寶貝。但再寶貝的石頭也不如人,人才是這個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寶貝。人與石頭相處,一代一代延續著,那就是人的一種高雅境界,也是一種福氣了。神奇的石頭,神秘的石頭,令人神往的石頭,就伴隨著我們一代代走過吧,即使再走一萬年,有多少人都老了,都不在了,我們的石頭還在,石頭的生命應該是永恒的。石頭會說話,石頭會唱歌,就讓我們珍惜石頭,熱愛石頭吧。給石頭寫幾句詩,讓不朽的石頭更加不朽;給石頭照幾張相,讓永恒的石頭更加永恒。
(本文為《感悟奇石》后記,曾獲全國孫犁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