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真相:民眾、政府和市場勢力的失衡與再平衡
- (美)約瑟夫·斯蒂格利茨
- 12891字
- 2020-08-13 11:20:57
前言
我是在印第安納州密歇根湖南岸的加里市長大的。彼時正值資本主義的“黃金時代”,當時的我卻對此無知無覺,因為那時我眼中的世界并不像后來傳聞中的那樣“熠熠生輝”——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隨處可見,社會不平等問題日益嚴重,勞資糾紛難以解決,周期性的經濟衰退時而出現。人們對此無能為力,只能坐視這一切發生。我兒時的同學及這整座城市都被卷入了這場風波。
加里市是美國工業化和去工業化歷史的縮影。這座城市建立于1906年,是世界上最大的綜合性鋼鐵廠的所在地,以美國鋼鐵企業創始人及董事長埃爾伯特·亨利·加里的名字來命名。可以說,這是一座徹頭徹尾的“企業城”。2015年,當我重返故鄉,參加第55次高中同學聚會時,特朗普還沒有成為美國政界的常客。但那時社會形勢已經明顯趨于緊張狀態,而出現這種形勢也并非毫無緣由。加里市早已追隨著美國踏入去工業化的深淵,現在其居住人口只有我小時候的一半。整座城市千瘡百孔,甚至成了好萊塢電影的拍攝基地,而這些電影通常以戰亂紛爭或者世界末日作為主題。我的一些同學成了老師,有幾個則做了醫生和律師,還有許多人選擇了做秘書。然而這次重聚中最令人揪心的故事來自那些本希望去工廠做工卻未能如愿的同學——他們畢業時正值新一輪的經濟衰退,因而不得已入伍從軍,從此大多也成了警察。我一邊默念著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老同學的名單,一邊看看那些雖健在卻身體狀況不佳的朋友,一切都昭示著這個國家在預期壽命和國民健康狀況方面存在嚴重的不平等問題。聚會上,兩位同學爆發了激烈爭執,一名退役警察對政府的不作為心懷怨懟,而另一名退休教師指出,這位退役警察所依賴的社會保障和傷殘補助,正是來自被他詆毀的那個政府。
1960年,當我離開加里市,前往馬薩諸塞州的阿默斯特學院學習時,又有誰能預料到歷史將如何演進,而我的故鄉和同學又會被它改變成什么模樣?是這座城市塑造了今天的我,我的回憶里總是充斥著人們在苦難和不公中掙扎求生的情景,它們折磨著我,也改變了我,促使我放棄了曾經熱愛的理論物理學,將一腔熱血投向經濟學領域。我想知道美國的經濟體制為何一敗涂地,而美國人又能對此做出怎樣的補救。正當我全心全意地投入關于市場失靈的研究時,美國的社會矛盾變得越來越尖銳。社會不平等程度依然在加劇,這在我年輕的時候是難以想象的。多年以后,當我在1993年作為經濟顧問委員會(Council of Economic Advisers,CEA)的一名成員(后來我成為委員會主席)進入比爾·克林頓政府時,這些存在已久的問題才剛剛開始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20世紀70年代中期(也可能是80年代初),社會不平等問題急劇升溫。1993年,事態已經比我先前所見的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得多。
我多年來對經濟學的研究經驗告訴我,許多保守主義者的意識形態是錯誤的,他們認為單純依靠不受干預的自由市場便可以驅動經濟(健康)運行——這種如信仰宗教一般對于市場力量強大程度的篤信,并沒有任何理論基礎或科學依據作為支撐。而難點不僅在于說服其他人同樣相信保守主義者是錯誤的,更在于制訂相關的計劃與政策,以解決在20世紀80年代羅納德·里根領導下開展的金融自由化所帶來的危險的社會不平等狀況的加劇及潛在的不穩定性。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對市場體制本身的盲信在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蔓延,當時我的一批同事也受到影響,著手推動金融自由化運動,而這項運動最終由克林頓本人加以落實。[1]
我在克林頓政府的經濟顧問委員會任職期間,社會不平等問題日益加劇,我的擔憂也隨之與日俱增。自2000年以來,這個問題越演越烈,其嚴峻形勢更是到了間不容發的地步。自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以來,美國富人階級所擁有的財富從未在國民總收入中占據如此高的比例。[2]
在進入克林頓政府的25年之后,我不由開始反思:美國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美國的未來又將何去何從?美國人到底能做些什么來扭轉乾坤?以經濟學家的眼光來看,美國會有今天的處境并不太讓人意外,這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可以歸咎于美國經濟體制的失敗。美國沒能處理好從制造業經濟向服務業經濟的轉型,沒能馴化和統籌金融領域,也沒能妥善應對經濟全球化及其造成的影響。最重要的是,在面對日益嚴重的公平缺失問題時,美國似乎正逐步演變為一個1%的國家——美國的經濟和政治都只為那1%的人而存在,也被那1%的人操縱著。[3]過去的經驗和研究都清楚地表明,經濟和政治是密不可分的,特別是美國這種“金錢至上”的政治體制。因此,雖然本書的大部分內容聚焦在美國當前的經濟狀況上,但如果完全拋開政治討論經濟,那所有討論都將是不客觀的。
到目前為止,對于美國社會癥結所在的“診斷”早已為人所熟知,這其中包括過度的金融化、對全球化的應對失當以及不斷增強的市場勢力。我將在下文解釋它們是如何互相影響的,它們可以被用來解釋經濟增長乏力的原因,以及它們如何致使美國以如此不公平的方式分配由有限增長帶來的成果。
不過,本書所做的不僅僅只有“診斷”,也將為這些病癥開出一帖藥方,其中包括美國人能夠做些什么,以及美國未來將會何去何從。如果要回答這些問題,就必須先理解國家財富真正的來源,將“創造財富”與“榨取財富”區分開來。后者指通過某種剝削形式從他人手中奪取財富的過程,而前者才是一國致富的真正動力,即人民的創造力和生產力,以及兩者之間高效的相互促進作用。財富的創造取決于科學的進步,科學的進步教會了人們如何發現隱藏在自然界之中的真理,并利用它們來推動技術的發展。除此之外,財富的創造仰賴于人類對社會組織的理解程度。通過“理性論述”的過程,人類發現并創造了社會組織,一系列具備完善法律法規、法律程序、制衡體系的社會機構也由此誕生。我在本書中所提出的更具參考價值的替代方案,與現在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所倡導的理念背道而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方案是西奧多·羅斯福和富蘭克林·羅斯福思想在21世紀融合的產物。其核心主張是,只要遵循正確的改革機制,美國的經濟就會突飛猛進,最終實現全民共同繁榮,讓大多數美國人所向往的生活不再只是黃粱美夢。簡而言之,一旦美國國民真正理解國家的實際財富從何而來,一個更加活躍的、共同繁榮的經濟和社會環境就不難實現了,而這樣的社會對美國政府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其發揮的作用都提出了更加嚴格的要求。在這個國際形勢更加復雜化的21世紀,美國已經無法再回避采取集體行動的必要性。事實上,有一套十分“實惠”的政策可以帶領美國重返中產階級社會的輝煌,這樣理想的生活方式在20世紀中期曾經是一種常態,而現在離美國越來越遙遠。
里根經濟學、特朗普經濟學,以及它們對民主發起的攻擊
在反思美國當下的處境時,人們往往會回憶起大約在40年前,右派似乎再度從大選中勝出的時候。與現在的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時代相同的是,在當時似乎也有一場由國家的領導者——美國的里根和英國的瑪格麗特·撒切爾(Margaret Thatcher),所發起的全球性運動。供給經濟學,一種主張放松管制和減免稅款將會解放和激勵經濟動能,增加商品和服務的供給量,從而提高全民收入的經濟理論,取代了原本的凱恩斯主義經濟學。而凱恩斯主義恰恰強調了政府的功能,主張一國政府需要通過作用于社會總需求(使用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來保證充分就業。
似曾相識的套路:巫毒經濟學
供給經濟學在里根時代并未發揮作用,在特朗普時代也將面臨同樣的命運。共和黨人編造了一套用來自欺欺人的說辭,宣稱特朗普的減稅措施將為經濟注入新的活力,同時減稅所帶來的損失將比之前懷疑論者所估計的要少得多。這就是供給學派的觀點,而眾所周知之的是,這種觀點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里根在1981年所采取的減稅政策為美國開啟了一個黑暗時代,財政赤字持續擴大,經濟增長趨于遲緩,社會公平問題日益惡化。特朗普在2017年提出的稅收法案中增加了更多與之相似的政策和法規,這些政策并非基于科學,而是源于里根時代的自私和迷信。美國前總統喬治·布什(簡稱老布什)曾經將里根所推行的供給經濟學稱為巫毒經濟學,而特朗普的經濟學是打了興奮劑的巫毒經濟學。
特朗普的部分支持者承認,他所頒布的政策遠非完美無缺,但他們緊接著辯護道:至少特朗普正在關注那些長期以來受到忽視的勞苦大眾,至少他傾聽了群眾的心聲,給予了他們應得的尊重。對此我想換一種說法:特朗普實在足夠精明,他已經精明到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人們不滿的情緒,順勢煽風點火,然后無情地加以利用。他意圖剝奪1300萬美國人的醫療保障費用,讓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變得更糟。在一個預期壽命不斷下降的國家,特朗普的一系列舉措都清楚地表明了他根本不尊重人民,甚至可以說,他對民眾的態度稱得上蔑視。特朗普向富人階級提供的稅收優待也是如此,因為這項政策實際上加重了大多數中產階級公民的稅收負擔。[4]
在那些經歷過里根時代的人看來,特朗普和里根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和特朗普一樣,里根也擅長煽動和利用人們的恐懼與偏執,他可以說是一位“福利女王”,蠻橫地搶走了日夜辛勤工作的美國人(非裔美國人)的財富。面對窮人,他也毫無同情心可言。里根曾經將芥末和番茄醬重新歸類在營養學校午餐的蔬菜清單里,如果這件事發生在現在,倒是一件能惹人發笑的趣聞。他同樣是個偽君子,打著自由市場的幌子,實則推行強有力的保護主義政策,以“自愿出口限制”之類的委婉說辭掩飾其虛偽的本質,使得日本只能選擇“自愿”削減對美出口,或者被迫減少出口。特朗普的貿易代表羅伯特·萊特希澤40年前曾經在里根政府時期接受過副貿易代表的培訓,現在想來他的出任也許并非偶然。
除此之外,里根和特朗普還有其他相似之處。他們都毫不掩飾自己維護企業利益的意圖。在某些情況下,他們與這些企業是利益共同體。里根精心策劃了一場自然資源的“大甩賣”,讓大型石油企業以微不足道的代價將美國豐富的石油資源收入囊中。特朗普曾揚言要“抽干腐敗的沼澤”,要為那些長期被位居華盛頓權力中心的政治掮客邊緣化的民眾而發聲。而自他上任以來,這片污濁的沼澤更是泥濘不堪。
盡管里根與特朗普有諸多相似之處,但他們也存在一些較深的分歧,這些分歧加深了共和黨派內部元老之間的裂痕。正如人們所預想的那樣,里根的身邊環繞著一群為他和他的黨派服務的“文人墨客”,但他的麾下也聚集著一批杰出的公務員,這些公務員通常占據重要的職位。例如,喬治·舒爾茨曾在不同時期為里根政府服務,擔任過美國國務卿和財政部長。[5]對這些人來說,理性和真理的存在至關重要。例如,他們承認氣候變化與人類命運休戚相關,也相信美國身負全球領導者的重任。雖然他們就像其他所有政府官員一樣,會因為被抓到撒謊的尾巴而尷尬不已,也可能會試圖掩蓋真相,但真相本身對他們而言依然是有意義的。這一點對白宮現任主人及他的支持者來說,情況便不一樣了。
里根的減稅政策背后至少還有一個經濟理論作為依據,即我們之前提到的供給經濟學,這個理論讓他的所作所為得以披上理性和邏輯的外衣。而在40年之后,供給經濟學早已站不住腳。遺憾的是,特朗普和21世紀的共和黨人不需要任何理論依據,他們能夠推行這樣的政策,僅僅因為他們擁有推行這項政策的權力。
正是這種對真理、科學、知識和民主的蔑視,在特朗普等人與里根以及過去的保守派之間劃下了一條鮮明的分界線。正如我接下來要解釋的那樣,特朗普在許多方面更像是一位“革命家”,而非保守主義者。也許的確存在某種誘因使如此之多的美國人與特朗普扭曲的思想產生了共鳴,但這并不代表他所宣揚的這種思想本身就更令人心馳神往,或者說不那么危險。
特朗普在2017年所進行的稅收“改革”表明,美國已經拋棄了過去優良的傳統和規范。稅收改革通常意味著簡化稅收法案,消除法律漏洞,以確保全民公平納稅,使所繳稅款足以支付一國的經濟開支,甚至連里根也在1986年的稅制改革中呼吁簡化稅收法案。但相比之下,2017年“改革”之后的稅收法案顯得更加臃腫而龐雜,幾乎完整地保留了大部分法律漏洞,如私人股本基金的從業者只需要繳納最高20%的稅款,而美國其他工薪階層所面臨的稅率幾乎是前者的2倍。[6]
該法案甚至廢除了最低稅率,而最低稅率旨在避免個人和企業濫用稅收漏洞,確保企業和個人納稅的下限。
這一次,再也沒人有余力掩飾政府糟糕的財政狀況了,唯一的問題是它將嚴重到什么地步。2018年底,美國政府預計在下一年借入的金額將會超過10 000億美元,創下最高歷史紀錄。[7]即使以占國內生產總值的百分比來計算,對處在非戰爭狀態和經濟衰退期的美國而言,這筆借款也將刷新美國建國以來的最高紀錄。伴隨著美國國民經濟接近充分就業,政府的財政狀況卻一塌糊涂,因此美國聯邦儲備系統(簡稱美聯儲)不得不上調利率,以抑制投資和增長。對于這項決策,全美竟只有一位共和黨議員——肯塔基州參議員蘭德·保羅提出了異議,而來自美國政治體制之外的反對聲此起彼伏。就連一向吝嗇于批評美國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對其在財政上的不負責頗有微詞,即使美國常年在這個組織內部占據主導地位。[8]政治觀察人士對美國政府的虛偽程度感到震驚——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當美國國民經濟急需注入新的活力,迫切需要財政措施加以刺激時,共和黨竟表示美國負擔不起這一開銷,政府難以承受財政政策所產生的巨額赤字。
特朗普的稅收法案誕生于最深層次的政治“犬儒主義”。即使這位共和黨人向普通民眾拋出了一條纖細的橄欖枝,承諾將在未來幾年內實行小幅度的減稅政策,他的承諾也只是稍縱即逝的幻象。共和黨現今的戰略似乎建立在兩個假設之上,而如果這兩個假設成真,對美國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其一,國民普遍缺乏遠見。他們只看得見現在小幅度降低的稅率,殊不知這項政策將會在未來加重大部分中產階級的稅收負擔;其二,在“美式民主”中,金錢才是排第一位的。只要取悅了有錢人,共和黨就能收到來自富人階級的巨額資助,而這些資金將成為共和黨維持其統治地位,賺得選票的“儲備金”。這一切都昭示著美國早已背離了建國之初所秉持的理想。
特朗普公然打壓選民,不公正地劃分選區,肆意破壞民主制度,使現任政府看起來如此“卓爾不群”。這并不是說這些事情在過去沒有發生過。不幸的是,它們幾乎是美國傳統的一部分,但從沒有人能做到像特朗普一樣無情、徹底且露骨。
也許最重要的是,在過去,共和黨和民主黨的領袖都曾心系美國的團結。美國憲法以“我們美利堅合眾國的人民……”作為開頭,兩黨都曾發誓要維護憲法的權威。團結的背后是兩黨對維護全民共同利益這一原則的信仰。與之不同的是,特朗普已經開始著手利用兩黨之間的分歧,并意圖將其擴大。
任何文明手段所要求的禮節,連同語言或行動上看起來較為體面的“包裝”,都被特朗普等人拋諸腦后。
當然,現今世界和美國國內形勢與40年前相比已經大不相同。在當時,美國的去工業化才剛剛開始,如果里根和他的繼任者采取了正確的決策,也許美國的工業腹地就不會像今天這樣破敗不堪。美國正身處國民階層“大分裂”的早期階段,占總人口數1%的精英階層與其他階層之間存在著一條鮮明而巨大的鴻溝。一般來說,當一個國家發展到一定階段時,其不平等現象將會減少。美國就是這個理論的例證。[9]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的幾年里,美國社會的各個階層都欣欣向榮,社會底層人民收入的增長速度更是超過了上層。美國成功將前所未有的中產階級社會付諸現實。然而相比之下,到2016年大選時,美國的貧富差距已達到19世紀末“鍍金時代”(gilded age)以來的歷史最高水平。
對比美國當今和40年前的境況,我們能清楚地看到,里根的政策在他那個時代功能失調、效率低下,而特朗普的經濟學更不適用于今天。美國在40年前揮別了艾森豪威爾政府時期那看似田園詩般的生活,從工業經濟向著服務業經濟過渡。40年過去了,人們對那段“田園時光”的懷念和向往并沒有被現實束縛,反而越來越強烈。
然而,美國不斷變化的人口結構帶來了民主意識的崛起,粉碎了某些人意圖重現那段“田園詩”的春秋大夢。實際上,在那段看似美好的歷史當中,包括女性和有色人種在內的大部分美國人都被排除在“繁榮”的范圍之外。這場美夢破滅不僅僅因為大多數美國人很快也會成為“有色人種”,或者21世紀的國際經濟形勢無法與男權社會相容,更是因為多樣化的價值觀已經深深植根于大多數美國人的心中,無論他們來自南方還是北方。伴隨著經濟的增長與活躍,人們逐漸理解了合作的重要性,并意識到如果要實現全社會的共同繁榮,政府需要而且必須發揮它應有的作用。進步思想取代了陳腔濫調,這種思潮變化有時幾乎發生在一夜之間。但如果事態真的發展至此,那么為少數人在民主社會謀利的唯一方式就只剩下遏制民主的發展。例如,大企業試圖利用消費者,銀行家企圖剝削借款人,又或者那些被囚困在過去的逐夢人試圖重現舊日的美夢。只有通過這種方式,這些少數人才能在現代民主社會維持自身在政治和經濟上的主導地位。
美國沒必要變成這個模樣——一個金玉其外的“富國”,卻有如此之多的國民窮困潦倒,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盡管在當今社會,某些不可避免的要素(如技術革新和全球化)也正在加深社會各階層之間的不平等程度,但由于各國所采取的政策不同,不平等程度在不同國家表現出了顯著的差異——這也說明一國的政策具有其重要性。社會公平的缺失是一種選擇,它并非不可避免。但是,除非美國轉變當前的政治與經濟方針,否則不平等問題將會越來越嚴重,美國的經濟也很可能會停滯在目前的低增長水平。這種低增長的出現本身就很耐人尋味,因為在這個最具創新性的時代里,美國本應是創新的領軍者。
特朗普絲毫沒有挽救美國的打算,他的計劃是繼續搜刮大多數美國人的財富,從而維持精英階層的利益。特朗普和共和黨所制定的政策也許只會使美國的社會矛盾變得更加尖銳,如加劇經濟、政治和社會之間的沖突,進一步縮短預期壽命,惡化美國的財政狀況,并導致美國永久性地陷入低增長的泥沼之中。
誠然,特朗普并不是這些社會問題的始作俑者,但他善于引爆和煽動這些積年累月的隱疾。即使特朗普沒能在大選之中勝出,其他擅長煽動和蠱惑人心的政客也會做相同的事。放眼全世界,我們能找到許多與特朗普“志同道合之人”。盡管這些煽動者各有各的手段,但他們都同樣蔑視民主,擁有獨屬于自己的法律規章、自由媒體和獨立的司法部門。他們都相信“鐵腕人物”(如他們自己)的號召力,即使這種無謂的個人崇拜在世界上的大多數國家都已經過時了。他們都是擁護本國人民固有美德的民族和本土主義者,因此一旦出現問題,這些政客總是試圖把責任歸咎他人。個性粗魯暴躁是這個時代獨裁者(或者即將成為獨裁者的人)的共同特點之一,在某些公開場合下,他們甚至毫不避諱地顯露自己性格中的偏執和厭女情結。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我們所討論過的大多數問題也同樣困擾著其他發達國家,但是相較其他國家而言,美國已經成為其中的“典型案例”——美國的社會不平等問題更加突出,國民健康狀況更加惡劣,各階層之間的分歧和沖突也更為嚴重。特朗普的所作所為給美國人敲響了警鐘,提醒人們如果放任這些傷口潰爛發臭,美國將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俗話說得好,你不能兩手空空地對付一個全副武裝的敵人。這個道理在經濟學上也同樣適用,要想推翻某個計劃,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出更好的替代方案。即使美國沒有陷入當前的困境,人民也需要一個嶄新的視角來取代過去30年以來美國和世界上許多國家所遵循的陳規舊制。這種過時的社會觀念宣稱要以“自由”市場的角度來看待作為發展核心的經濟,它看似基于人類對市場機制理解的進步,事實上卻正好相反。過去70年以來,經濟學的進步已經驗證了自由市場的局限性。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單靠市場本身的力量已經無法有效解決社會問題:間歇性的失業現象(有時是大規模的失業)讓人仿佛重回大蕭條時代,有些地區環境污染嚴重,使人難以呼吸。而這只是證明市場自身機制存在缺陷的兩個最明顯的例子。
我寫本書的首要目標是加深人們對國家財富真正由來,以及在加強經濟的同時,國家要如何確保經濟增長的成果能得到公平分配的理解。
我將在此提出一個不同于里根和特朗普所主張的替代方案,這個方案以現代經濟學理論為依據,我相信它將會帶領美國實現共同繁榮。在論證過程中,我將闡明建立在不受約束的自由市場環境之上的新自由主義失敗的原因,以及為何特朗普經濟學這種帶有本土主義與保護主義色彩(即高度約束的全球化體制),結合了對富人少征稅,放寬對于金融和環境管制的不同尋常的理論同樣不會成功。
由于對這一方案的講解主要以某些經濟理論作為基礎,在開始這部分說明之前,我們先總結一下相關理論。[10]
第一,需要明確的一點是市場自身無法實現可持續性的共同繁榮。盡管市場在任何運轉良好的經濟體中都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它們往往無法實現公平而有效的結果,如像環境污染等的負面產品太多,而類似基礎研究等的重要成果則相對不足。正如2008年的金融危機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市場機制本身缺乏穩定性。早在80多年以前,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已經向世人解釋了在市場經濟體制下經常出現持續性失業的原因,以及政府要如何行動才能使經濟維持或趨近于充分就業的水平。
由于經濟存在外部效應,如果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之間存在巨大的矛盾和沖突,單靠市場運作是遠遠不夠的。氣候變化是這一理論的最佳例證,溫室氣體的過度排放對人類生存構成了威脅,這遠遠超過了任何企業,甚至任何國家所能承擔的成本。因此,無論是通過法律法規加以監管,還是對排放量進行收費,碳排放都必須得到控制。
當信息不對稱,某些關鍵市場缺失(如針對失業等有重大風險的意外投保),或者存在不完全競爭時,市場也難以發揮應有的作用。事實上,市場機制的“不完善”是一種普遍現象,尤其是在金融這樣的特定領域。同樣,市場也無法生產足夠多的公共產品,如消防或國防。因為這些產品通常容易被全民共同消費,但除了稅收,很難使國民為消費這些產品支付任何費用。為了使經濟和社會更好地運作,達到國泰民安的目的,政府需要出資完善社會體制,如為國民提供更好的失業保險,資助和鼓勵基礎研究,建立健全監管機構以防止人們傷害他人。因此,資本主義經濟是私人市場和政府干預的結合產物。真正的問題并不是在市場和政府之間做出選擇,而是如何將這兩者有機地結合起來。政府需要采取行動以實現一個快速增長、高效而穩定的經濟體,與此同時也要保證能公平合理地分配經濟增長帶來的成果,這也是本書所主張的觀點之一。
第二,我們需要認識到一個國家財富的積累取決于兩大支柱。其一是國家的生產力。生產力的增長將使國家變得富有,有利于全民生活水平的提升。知識與技術進步是生產力增長的核心來源,而技術進步又依賴于科學基礎的建設。因此,政府對基礎研究機構的資助間接提高了國家的整體生產力。其二是完善的社會組織。完善的社會組織能夠增進國民之間交流互信,促進貿易往來,保障投資安全。這種社會體系需要歷經幾十年的推敲和打磨,是在無數次失敗和成功之后,通過對過往經驗進行觀察和總結,最終凝結而成的智慧結晶。它啟發了人類對民主思想的認識,人民已經意識到一套完整的民主體系應當涵蓋法律法規、法律程序、制衡機制的各個方面,并需要建立一系列以發現、評估和“講真話”為己任的社會機構。
第三,不能將國家財富與特定某個人的財富混為一談。當某個人和某個企業成功地推出消費者想要的新產品時,他們的財富確實得到了積累,這是一種發家致富的好方法。但如果他們利用市場勢力對消費者或員工進行剝削,這種財富積累就只是收入再分配的結果,并不會增加國家的總體財富。經濟學中將這種超額利潤稱為租金,謀求特權以獲得租金的行為被稱作尋租,相當于增加自己在國家經濟的大蛋糕中分得的份額,而創造財富則意味著增加整個經濟蛋糕的尺寸。由于尋租行為固有的剝削性質將會降低經濟體制運作的效率,政策制定者應該瞄準這些租金過高的市場,避免和消除尋租行為,從而恢復經濟的高效運行,將收入再分配的過程引導為創造財富的過程。
第四,經濟在一個更加平等且統一的社會體制下將會運作得更好。針對人種、性別和種族的不平等現象尤其惹人反感。經濟學派的主流思想現在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轉變。過去,人們認為在公平和效率之間只能二選一,即為了社會公平只能犧牲經濟增長和效率。美國社會存在的歧視現象以及對市場勢力的利用等問題是導致社會收入分配不公的罪魁禍首。如今,美國的社會矛盾已經尖銳到了間不容發的地步,及時解決社會公平缺失問題可謂百利而無一害。因此,實現收入平等這一目標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我們還需要摒棄涓滴經濟學所倡導的錯誤理念,即認為經濟增長將會使所有人受益,這一觀點為里根以及之后的共和黨推行供給經濟學的政策奠定了基礎。歷史清楚地表明,經濟增長帶來的好處根本就沒有向下層滲透。看看那些生活在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的廣大民眾,在過去的幾十年內供給經濟學政策盛行的背景下,盡管GDP有所增長,他們的收入水平卻幾乎停滯不前,每天都生活在憤怒和絕望之中。市場本身也許并不能為這些勞苦大眾提供援助,但政府的規劃在此時卻可以發揮效用。
第五,當政府為實現共同繁榮做出規劃時,必須同時兼顧市場收入的分配(也稱預分配)和再分配,其中收入的再分配指的是個人在稅后和轉移支付之后的收入。市場并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被構建而成的。而我們構建它們的方式既會影響市場收入的分配,也會影響經濟增長和效率。因此,如果允許壟斷企業濫用權力,或者放任企業CEO將企業的大部分收入據為己有,社會的不平等問題就將更加嚴重,經濟增長也會受到負面影響。在一個公平的社會中,所有人都應能獲得均等的機會,而這反過來要求收入和財富的分配更加平等。由于上一代人的經濟和社會基礎將會影響下一代人的發展,在連續幾代人的傳承之后,收入與財富分配的差距將會在這個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明顯。富人逐漸變得更加富有,窮人則更加貧窮。教育是解決方案中的一部分,但也僅僅只是一部分。在美國,教育機會的不均等比其他國家嚴重很多,為所有人提供更好的教育機會可以有效改善社會不平等問題,提高經濟效益。在當下,不公平的受教育權利結合過低的遺產稅,意味著美國正在創造一個世襲的富豪統治集團。
第六,政府的作用至關重要,因為它左右著經濟和政治的“游戲規則”,經濟和社會的方方面面都仰賴政府的決策,而且,政治和經濟是不可分割的。但是,經濟上的不平等將不可避免地轉化為政治權力,而那些擁有政治權力的人則伺機為自己牟取利益。如果美國在偏離正軌的政治規劃上一意孤行,那么美國的民主體制將成為一個笑話,因為美國正在逐漸退化為“一美元一票”而不是“一人一票”的“民主”國家。如果社會需要一個有效的制衡體系來遏制富人對權力的濫用,就必須創造一個財富和收入分配更加平等化的經濟體制。
第七,自20世紀70年代初以來,美式資本主義的發展對美國社會和國民產生了消極影響。貪婪、自私、道德敗壞、失信及剝削他人的意愿,這些大蕭條時期在金融領域所暴露出來的惡劣行徑,與曾經美國所推崇的、更加高尚的價值觀產生了激烈沖突,影響了人們對道德和行為規范的判斷。沖突不僅僅發生在美國,在其他國家亦是如此。而這種扭曲的道德和行為規范正在破壞美國社會的凝聚力,瓦解信任體制,甚至進一步降低經濟效益。
第八,當特朗普和其他本土主義者急于將所有過錯推給他人時(如移民和某些“糟糕的貿易協定”),美國人更應當反思當前的困境,特別是那些經歷了去工業化的美國人,因為這一切實際上是美國咎由自取——面對技術進步和全球化的進程,美國本應該處理得更好,這樣即使某些人短暫性地失業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也能很快在其他崗位找到新的工作。展望未來,美國人必須奮勇向前,我將在下文指出美國將要如何渡過這次難關。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孤立主義是行不通的。在這個高度互聯互通的國際環境下,美國必須要比以往更加重視經濟和政治的國際關系。
第九,事實上,有一個方案可以使美國恢復經濟增長,實現共同繁榮。它既可以消除實現經濟增長和社會平等的阻礙(如濫用市場勢力的企業),也可以恢復社會權力的平衡(如賦予員工更多議價能力)。這個方案需要政府為基礎研究提供更多支持,并鼓勵私人部門為社會創造財富,而不是趁機為自己牟取超額利潤(即尋租)。
當然,經濟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并不是目的本身。在“二戰”之后的幾年里,中產階級式的生活似乎是美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但現在,這種權利正在美國大部分地區銷聲匿跡。美國遠比以前富裕得多,美國有能力確保絕大多數人過上這樣的生活。而這本書將向讀者闡述美國要如何做到這一點。
最后我想鄭重說明的是,眼下正是美國改革的重要時機。然而,只對美國的政治和經濟體系做出微調(即漸進主義)已經不足以完成改革的重任。我們需要的是更加顛覆性的力量,這也是本書所主張的觀點之一。但是,如果缺乏足夠強大的民主力量來抵消以金錢為中心的政治力量,一切針對經濟的改革措施都將是紙上談兵。因此,在對經濟實行改革之前,美國必須先進行政治改革。
[1] 在2003年出版的《咆哮的90年代》(英文版)一書中,我描述了美國這些年的經歷。
[2] 隨著不平等的加劇,我回歸到了最初將我帶入經濟學的課題中。在《不平等的代價》和《巨大的鴻溝》中,我提出了關于令人驚異的不平等問題已經成為美國經濟特征的警告。我強調了遏制美國不平等舉措的失敗所造成的深遠影響將遠超經濟范疇:這些差異終將使懷疑在社會中蔓延,腐蝕政治。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壞事,即使是那1%的頂層人士。在《重構美國經濟規則》中,我解釋了如何重寫經濟領域的基本規則,特別是在里根政府執政期間及之后的經濟增長緩慢和不平等差距擴大時期,并且說明了重寫規則將如何扭轉這些不利趨勢。
[3] 我于2011年5月在《名利場》(Vanity Fair)雜志上發表的一篇文章的標題,是對《葛底斯堡演說》(The Gettysburg Address)中著名臺詞的改寫。
[4] 如果法案全面實施,全國收入排名前20%~40%的人繳的稅將會增加。
[5] 他還同時擔任尼克松的勞工部長。
[6] 私人基金企業的信托基金通常投資那些并未公開上市的企業,它們自己也并未公開上市。舉例來說,它們可能會收購其他企業,對其進行重組,然后將其出售以獲取利潤。這些基金經理與其他任何企業的經理并無不同,同樣需要繳納工資所得稅。這些有利的稅收待遇并沒有正當理由——他們接受這樣的待遇只是為了展示他們的政治權利。更糟的是,這些基金因其將會導致大量失業和沉重負債的重組方式而備受批評。在私人基金企業將標的出售后不久,這些重組企業通常會破產。私人基金設法減少了所付稅率,由于所謂的利差稅率,特朗普在選舉中備受抨擊,卻從未選擇將其廢除,他所簽署的稅收法案在國會中通過了。面對失信,特朗普的顧問將其歸咎于國會。Louis Jacobson.Despite Repeated Pledges to Get Rid of Carried Interest Tax Break,It Remains on the Books[N].Politifact,2017-12-20.
[7] 2018~2028年,僅減稅(有利息)一項就預計將增加美國政府1.9萬億美元赤字。如果臨時減稅是永久性的,那么赤字將增加為3.2萬億美元。
[8] 2017年10月世界經濟展望發布會文字實錄和克里斯蒂娜·拉加德2018年美國開幕詞第四條磋商。
[9] 這是諾貝爾獎獲得者西蒙·庫茲涅茨的核心觀點,而且事實似乎總是如他所闡述的那樣,該原理被稱為庫茲涅茨定律。
[10] 本書以我早期關于全球化、金融化、不平等和創新的研究成果為基礎,并將這些線索元素編制在一起,以展示它們的相互關系。我希望,這些與我們一路走來的進步與阻礙相關的描述足夠令人信服。我最早關于全球化的文章寫于我離開世界銀行之后,我認識到如果從發展中國家和世界各地的工人角度去看,你將會發現全球化被管理得有多糟糕,可參見《全球化及其不滿》。在與安德魯·查爾頓合寫的《公平貿易》中,我聚焦于全球貿易政策對窮人的不利影響。在《讓全球化造福全球》中,我提出一系列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將會”讓全球化比以往更好的改革政策。在《重提全球化及其不滿:特朗普時代的反全球化》中,我展示了特朗普執政之前全球化改革所取得的進程,以及他是如何無可挽回地終結全球化并使其倒退回改革之前的。我最初兩本關于金融化的書中的第一本是《咆哮的90年代》,著于我離開克林頓政府之后,論述了放松管制之前、之中和之后都為金融危機奠定了基礎。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隨著金融體系越來越不平衡,以及伴隨而來的重大經濟和金融危機風險,我對近在眼前的危機的威脅進行了演講和論述。不幸的是,我太有先見之明了:全球金融危機很快席卷了世界經濟。在《自由市場的墜落》中,我分析了大蕭條,提出了關于如何避免延長經濟衰敗時期的建議,以及如何對金融部門進行改革以預防這類經濟泡沫的產生和它們在未來的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