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香樓喚做小乙的小廝跑上樓來道：“姐姐，侯公子來了。”

香君一聽到“侯公子”三個字，立刻站了起來，“是侯方域公子嗎？”香君脫口而出。

“是侯方域公子，他說想見小姐，有幾句話和小姐說！”

李香君聽了，心中頓時充滿了歡喜，神情還有些激動。

“快請！”香君忙道。

那小乙正欲轉身，但這時香君突然向前邁了一步，喊住他道：“且等一下，等一下！”

香君說罷，忙三步并作兩步走進了自己的閨房。

她坐在自己的梳妝臺前，仔仔細細地在鏡中看了看自己，扶了扶自己的發髻，匆匆在臉上略施了一點粉黛，沖著鏡子露出了一個久違的微笑，才又忙走出了閨房，對小乙道：“快，快請！”

侯方域走上了樓來，心情激動又有些忐忑，神情中也透著緊張。

他看到了等在樓上的李香君，那個身影就站在那里，看著自己，帶著微笑。

侯方域忙道：“這么晚過來，打擾到香君了吧！”

香君道：“方域公子說的哪里話，您能屈尊到我這里，是我應該感到榮幸呢！”

香君說著，便把方域讓到了桌邊，給他滿上了一杯茶，自己也坐了下來。

香君看著侯方域，而方域時而看一看香君，時而看看那杯茶，不知道要說什么。

香君笑了，她自然是知道方域的心思，也知道方域有些特定的時候會不善言談，從小就這樣。

“事情辦得怎么樣？”香君用她迷人的雙眸看著侯方域，溫柔地問道。

方域抬起了頭，看向了香君，看向了那直取人心的美，發現這美愈發地熟悉，他支支吾吾道：“啊，香君說的，是什么事？”

“上疏的事，怎么樣了？”香君笑道。

“你，你都知道了？”侯方域有些驚訝。

“當日你和張相公交談時，我就在屋內，因此便聽到了些，方域公子不會介意吧？”香君道。

“不會，不會！”侯方域忙道。

香君又笑了，道：“那事情進展如何？”

侯方域此時也有些放松了，道：“復社的五十多份彈劾父親的奏疏，已經啟程趕往京城了，幾天后就能到達。”

香君點了點頭，似乎對這件事格外關心，格外在意，道：“那，真的能夠如侯公子當日所言，將當年六君子事情的真相公之于天下嗎？”

“嗯......”侯方域想了想，道，“京城的形勢波譎云詭，這個我也說不好。”

“哦。”香君的眼神似乎暗了下去，神情也有些落寞。

兩人又不說話了，侯方域便一杯一杯地喝茶，香君便在一旁，一杯一杯地給他斟茶。

終于，侯方域問道：“香君，我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問。”

香君道：“方域公子叫我香兒便是了，你想問的，應該是今日船上的事情吧！”

方域心中想，這女子真是冰雪聰明，便道：“正是，我看香兒你一個弱女子，如何會有這般雷厲風行的手段呢？”

香君道：“我八歲時，父母便亡故了。之后便跟著師父流離失所，乞討度日，免不得被人欺負。后來幸得媽媽收留，才有了這里的安居之所。但是公子也知道，這秦淮舊院，也并非全是公子這般正直高潔之人，免不得有些紈绔的，有些無禮的。為了防身，師父便教了我這迷幻御敵的法子，讓自己免受別人的欺辱！”

方域聽著香君的講述，看著香君的神情，不由地從心底里生出了一陣心疼，但他卻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這份心疼才算妥帖，只能道：“香兒真的是苦了你了！”

香君倒是笑道：“公子不必為我難過，如今的日子不必忍受那饑寒之苦，還有像公子這般的文人高士交游，我便是知足的了！”

侯方域心中的心疼又變成了由衷的感佩，感佩這個風塵中弱女子的從容堅強。他又道：“恕我冒昧，想問一下，香兒年方幾何啊？”

香君道：“小女今年一十五歲了。”

侯方域在心中想了想，喃喃道：“一十五歲了。”

香君看著方域的眼睛，別有深意，淡淡地問道：“方域公子在想什么？”

方域道：“哦，想起了一位故人，她若是還在，也和你一般年紀！”

香君道：“就是你曾經提及的那位，左......”講到這個左字，香君突然喉嚨像是有什么東西卡了一下，但她立刻調整過來道，“左嫣小姐，是嗎？”

侯方域點頭道：“正是！”

香君看著侯方域，不由地笑了，這笑中含著感動，也含著一絲苦澀，道：“若是她知道你能將她常常掛在嘴邊，時時掛在心頭，想來她也會歡喜的。”

而方域卻長嘆一聲，不再說話了。

終于，侯方域要走了。

他看著香君的眼睛，有些不舍，道：“京城兇險，父親一人在京，我總是不放心，所以，明日我便會離開金陵了。還請，還請香兒保重！”

侯方域來此，心中一直藏著的話，終于在要分別的一刻說了出來。

李香君顯然沒有料到侯方域要離開了，本來含笑相送的神情，瞬間化為了巨大的失落和不舍。

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只是問道：“那，那公子還會回來嗎？”

侯方域道：“世事難料，若是還能留得性命，他日一定再登門拜望！”

說罷，侯方域便向李香君作揖道別。

眼看著侯方域就要走到樓梯口了，香君像是突然鼓足了勇氣，喚了一句：“方域公子！”

侯方域聽得這呼喊，是那般熟悉，他猛地看向了李香君，看向了李香君的眼睛，這眼中似乎含著淚。

香君道：“公子，我......”她顯然內心甚是激動。

侯方域看著她，想要聽她說下去。

“我......我雖是風塵女子，可是一直以來守身如玉，從未沾染半分世間風塵。”香君這樣說著，期待地看著侯方域，想要從方域那里得到回應。

侯方域點點頭，真誠地道：“我知道！”

香君像是受到了鼓勵，接著道：“自從見到公子，小女，小女便覺得親切，便，便心生仰慕。小女斗膽，愿意今夜留宿公子，表達對公子的情意，不知公子可愿意？”

侯方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自知這樣的話會讓公子看輕了我，可是這一切都是香兒的肺腑之言。我知道公子是正人君子，如今更是要以身犯險前往京師，要還天下正義太平，香兒，香兒只是怕為此生留下遺憾，所以才莽撞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知公子，可愿意今夜留下來？”

侯方域聽了，心中的驚訝也漸漸變為了無限的欽佩和滿滿的感動。他看著香君楚楚動人的身姿和嬌美可人的面龐，心臟砰砰地跳得更厲害了。

可是他還是飽含歉意地笑著對香君道：“香兒，我侯方域何德何能能夠得此厚愛啊。只是我曾經和一個姑娘有過婚約，到如今七年過去了，她也應該像你這般大了，卻生死未卜，她家人的仇也未能得報，我怎能負她呢？小姐的心意在下感激不盡，可是，我不能！”

說罷，侯方域留戀地看了一眼香君，接著便轉身走下了樓。

樓上，香君的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可是，她的嘴角卻揚起了笑意，這笑，是那般的甜美。

第二天，侯方域辭別方家，便北上進京了。

他心中實際上很想再去一次媚香樓，和香君告別。可是他又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兒女情長耽誤了大事，置父親的危險于不顧，所以他便直接走了。

快馬加鞭行了一日的路程，入夜，他已經來到了山東地界，在一處不大的市鎮上，方域決定打尖住店。

就在小二引著侯方域向他的房間走去的當口，一個身著青衣的說書人走進了這家客棧，手上的一副玉子板輕輕地敲著，張嘴喊住了那小二道：“小二，還有房間嗎？”

侯方域回頭一看這人的模樣打扮，立刻睜大了雙眼。

那小二道：“說書的，不好意思，沒房了，您到別家去看看吧！”

那說書人，瞧了瞧小二，又看了看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侯方域，道：“那，他為何有房啊？”

小二生怕侯方域因為這說書人的無禮而生氣，因此不客氣地對那說書人道：“你這臭說書的，人家這位公子是先來的，便定下了這最后一間房了，你晚來的，便是沒有了！怎么？先來后到你是不懂嗎？這不是很公平嗎？”

那說書人倒是不生氣，也好像不在乎，道：“那，我便只能和這位公子住同一間了！”

小二見這說書人瘋瘋癲癲，更生氣了，就要喊店內的伙計把這個說書人打出去。

這時侯方域忙道：“無妨，無妨！小二，便安排這位先生和我住一起吧！”

小二聽了這話，一臉懵。

倒是那說書人像是這事在意料之中，也不客氣，大搖大擺地向那最后一間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