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話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對于兔子張這種不愛說話的人來說,變成了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從有想法到付出行動,往往需要一個有可能相當漫長的過程。實際上,有許多想法最終都只能永遠停留在想法的階段。
難道兔子張是一個很懶惰的人嗎?很顯然不是,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兔子張菜園子”就是擺在眼前的鐵證如山——一個很懶惰的人怎么可能憑一己之力打下這樣的江山呢?如今看來有條不紊的一切,都是兔子張曾經(jīng)一個人起早摸黑做過的呀。
現(xiàn)有的狀態(tài)是有慣性的,任何人想要改變?nèi)魏维F(xiàn)有的狀態(tài)都會遇到阻力,也就需要施加足夠的作用力來克服阻力——明明是牛頓經(jīng)典力學的定律,用在人生中竟然毫無違和感。
使力,尤其是要使出足夠的、有效的力,卻不是一件想做就能做到的事情——這正是許多想法最終都沒有能夠付諸行動的原因。
兔子張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成了一位優(yōu)秀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呢?在他過往的人生里,遇到了很多助他一臂之力的人。這其中,最重要的一位,無疑正是葫蘆村白房子超市的毛大富經(jīng)理。當然也還有別人,他們一起出現(xiàn)在兔子張的生命里,結(jié)果就是幫助兔子張成為了“成功人士”。
但是,問題在于,當你想要往上走的時候,明面上愿意幫助你、為你創(chuàng)造機會的人是很多的。可是,如果你想停下來,出于明哲保身的考慮,其他人也是要勸一勸你,或者選擇袖手旁觀的。
兔子張現(xiàn)在想停下來,這個想法在他的腦子里暫時還只是一個輪廓。首先,他不想再住在豇豆鎮(zhèn)了,他想回葫蘆村住,想回到世代相傳的老房子里去。有花粉過敏癥的小雪是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其實他也不想她去。但是,這也就意味著他正在謀劃一件“拋棄妻子”的事情,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是這樣的。在他面前的阻礙是很大的,異乎尋常得大。以往,當他結(jié)束一天的忙碌回到家里之后,他并不開心,也不放松——他覺得家里的其他人也不盼望著他回去,甚至,可能是盼望著他不在,因為他總是感到自己踏進家門的一瞬間,那里面的空氣會凝固起來——正在熱談中的大伙兒都停下來,扭頭看他,他從他們臉上讀到的盡是尷尬。
可是,他又必須回到那個不愉快的環(huán)境中去,因為,除了那里他不應該出現(xiàn)在別的任何場所——所謂“家”就是有這樣霸道的特權(quán),任何人,都應該回家。如今,他不想回那個家了,而是想回這個家。這棟黑漆漆、陰森森的小房子,在過去的好多年里是他獨一無二的家,他每天黃昏時分曾以多么愉悅的心情、哼著小曲兒、腳步輕快地向它走去。
他多么想回去啊,自始至終最美好的家。
已經(jīng)記不清楚有多少次了,像這樣,他把車開進小區(qū),在停車位上停好了,熄火了,鑰匙還沒有拔下來。只要鑰匙還沒有拔下來,儀表盤就還亮著,他就能告訴自己他還在開車。他不想下車上樓回家,為了這個他寧愿一個人在車里靜靜地坐一會兒。家門以內(nèi)的那個世界,對他來說不僅僅是沒有吸引力,甚至可以說是讓他抵觸的。他一個人枯坐在車里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獨處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兔子張現(xiàn)在終于意識到這一點了。他曾經(jīng)獨自坐在沒有顧客光臨的農(nóng)具作坊里,他曾經(jīng)獨自坐在寂靜無聲的小院的石階上,他曾經(jīng)在菜地勞作的間隙獨自坐在田壟上……可是現(xiàn)在,他只能獨自坐在狹窄的、通風不良的車里。他要解開安全帶,好讓自己更舒暢的呼吸。可是他的手碰到了一個東西,那東西發(fā)出“哇—”的一聲,嚇了他一跳。竟然是一只玩具鴨子,夾在座椅和手剎之間。
兔子張把鴨子捏在手里,下意識地摩挲著。
他想了很多。
在開車回家前,也就是大約一個小時之前,兔子張還在和毛大富一起見朋友。他們這伙人總是這樣,今天你請客,明天我請客——各有各的專款。相當眼熟的老面孔總有那么幾張,另外還有總是流動的面孔,偶爾也有新面孔。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理由,要找總是有的嘛,就算沒有,誰也不能阻止別人請客吃飯呀,受到了邀請不能不賞光——因為別人邀請你是給你面子。受到了邀請亦不能不回請,因為要禮尚往來。
在兔子張看來,其實沒有什么必須要聚在一起吃一頓的理由。大多數(shù)情況,只不過是白天因為業(yè)務上的往來總得見見面,見面時就得約下晚上在哪里哪里務必賞光。桌上的面孔多數(shù)是陪襯,就連那坐在主客席上的也不見得有多重要,或者多有深度。
為了這些頻繁的應酬,兔子張在公司財務上設立了專項資金。他出去應酬是為了公司的生意,沒有理由從他自己的口袋里掏錢。他是老板,全年無休地為公司奔波,自然沒誰能指責他什么。況且,哪家公司不是這樣呢?他的那些下屬,有時正向他請示著工作,他突然表示自己“要走了,因為同某某人有個飯局”,他能從他們的臉上讀出崇拜的表情,他在心里覺得好笑,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都沒什么了不起的——他見過不少他們崇拜的人醉酒之后語無倫次的丑態(tài),他并不覺得那些人有什么可崇拜的。但是,這點好笑的情緒,又讓他覺得落寞,想到這個世界也許果真沒什么了不起的——對于許多別的事情,他自己又何嘗不處在盲目崇拜的位置上呢?
飯局之中,他們喝了一點酒,吃飯嘛,總是要喝酒的。而且,酒比飯重要多了——再好的飯菜也不過是陪襯,酒才是主角。他們喝的酒都不便宜,那些食客都能在略微抿一口之后說出來一大段話來,個個頭頭是道宛如行家里手的樣子。兔子張不懂酒,也不想懂,更從沒想過要去研究研究以便裝裝樣子。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一如往常地不喜歡酒。酒不能讓他感到絲毫快樂,相反,他有時被迫喝多了,酒會讓他無比難受好幾天。
兔子張當然知道酒是用糧食釀造出來的,他的飯友里有一位開酒廠的企業(yè)家,說起釀酒來總是滔滔不絕。兔子張聽聞那家酒廠已經(jīng)成功上市了,他也得與眾人一起端起酒杯向這位精干的、渾身肌肉的企業(yè)家前輩表示由衷的祝賀。倒好像酒廠的上市與他們這些人有什么關系似的,好像他們的手里握著干股,可以趁機撈金似的——對于別人,似乎真有這種可能性,但兔子張真的兩手空空。那么,他到底為什么要表示慶祝呢?為什么要在對方以老大哥的姿態(tài)拍著他的肩膀讓他“好好干”的時候做出虔誠崇拜、視對方為偶像的樣子呢?他不明白。
而且,他還不明白一點,糧食好歹是有用的,可以吃了填飽肚子。但是,把糧食釀成酒,酒有什么用呢?當然,醫(yī)用消毒算是一項用途吧,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再讓肝臟也好別的臟器也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來“排毒”——何必呢?
不過,實話實說,對于兔子張來說,酒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他從外面回來,如果身上都是酒味,小雪就不讓他進主臥。“熏死了”——這是小雪的原話。于是,并不十分清醒但也算不上醉了、走起路來確實有點頭重腳輕的兔子張就扶著墻自己鉆進客臥里面,隨便洗漱下,或者干脆不洗漱,就躺下了。
但凡喝了酒的晚上,他總是睡不好。首先,入睡就很困難。找一個舒服的姿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困難重重,以至于他必須翻來覆去好長好長的時間。即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不那么難受的姿勢,兔子張閉著眼睛躺在黑暗之中,卻豎著耳朵把一墻之隔處岳父岳母那邊窸窸窣窣呼呼嚕嚕的聲音聽得真真切切。他有時候會想起那位曾經(jīng)短暫地住在這個房間里的保姆吳大姐,想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呢,想到那時絕沒料到自己會睡在這個房間的小床上。有時候他又會想著隔著一段走廊的那個屋里的豆豆。豆豆在漸漸長大,即使是在他自己正在邁向衰老的這些時間里,即使是在睡夢中,也在以驚人的速度長高長大。作為一個被寵溺著長大的小帥哥,豆豆有時候會要求和媽媽一起睡。兔子張外出飲宴的晚上,豆豆的愿望多半就能實現(xiàn),他就能幸福地酣睡在媽媽的懷里。兔子張覺得可笑,身為爸爸的自己竟然成了兒子實現(xiàn)愿望的絆腳石。
他想的最多的還是公司的事情,他現(xiàn)在幾乎成了自己公司的形象大使——新近設計的品牌標志正是一只戴著草帽的笑容可掬的胖兔子,一手攬著籃子,一手將一個大草莓高高舉起——乍看像是在揶揄美國的自由女神像,讓人忍俊不禁。不過,雖然是兔子,但是兔子張卻覺得那就是他自己。
除了飯局以外,還有一樣兔子張最不喜歡的事情,是送禮。
他自己并不抽煙,但是為了迎合喜歡抽煙的某些人,他要去找好煙。他自己對野味沒什么興趣,但是為了迎合某些人,他得去找野味,找到了呼朋引伴地擺上一桌。他還送出去過好多好東西,煙酒,茶葉,各地特產(chǎn)等等等等。出于禮尚往來四個字,他也收到了好多東西,也都是好東西,但他沒有覺得哪一樣有用過。他沒什么興趣愛好讓別人來迎合,這倒是他自己的錯。
但是他又想,他作為外行人尋到的(多少有點交差思想成分的)所謂的“好東西”,在內(nèi)行看來也未必就入眼了。他多多少少把相互送禮這種維持了表面上的一團和氣的行為看得有點莫名其妙,何至于要這樣呢?大約,有些東西,非得要有送禮這種場合才是能派上用場的,也是因此才得以存在的。好多企業(yè),大約也是因此才有了盈利的空間,養(yǎng)活了它的員工的。如此說來,送禮又是必須得做的事情,似乎是維持我們這個社會還活著的重要方法之一,是讓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生產(chǎn)力最大化的重要手段。
想到這里,兔子張自然不能不想到自家公司最近幾年推出的草莓禮盒,是他手下的年輕人提出來的,由他花重金請來的高材生一手管理。雖然他自己至今也不明白新鮮的、保質(zhì)期短的草莓進駐到禮盒中的價值所在,但是,那讓人無法不露出笑容的盈利數(shù)據(jù)又是怎么回事兒呢?
就連他自己一手打造的公司,也有太多他不明白的事情。
兔子張又想起小時候,他的爺爺是愛喝一點酒的。每年初夏,摘了院子里的青梅,打上兩斤白酒,買上一斤黃糖,在青梅上用小刀劃上口子,泡到過年的時候喝,時間剛剛好。爺爺喝酒是要兌水的,但他兌的不是水,而是茶,是奶奶用院里的花做的花茶。茶雖然是一種植物的名字,但也同時可以是植物拿來泡水之后的統(tǒng)稱,真是神奇。他喝過的,爺爺杯里的酒,喝起來是甜的,聞起來是香的。倒不像酒,而是一種含有少量酒精的飲料。
他還記得有幾年媽媽做了米酒。是在冬天,用棉被把裝著蒸熟糯米的缸包得嚴嚴實實的。他記起米酒原漿的香甜,記起酒釀丸子的軟糯……他以為時間過了很久,那些早就忘了,沒想到還記得那么清楚。
他也記起來了小時候左鄰右舍之間的送禮。東家的番茄大豐收,就送些給西家。西家拿出了許多新鮮的、剛摘下來的玉米棒子,又送來給東家,就連他家那樣天天打鐵,一點兒菜園都沒有的,居然也常常收到左鄰右舍以及許多老主顧們送來的農(nóng)產(chǎn)品。那些番茄也好、玉米也好,他覺得,那才是真正的情誼。
他想回家,不是有小雪和豆豆的那個家,是那個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家。他想回家,不是小雪的家,是他自己的家。
那不是兩個家,那是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