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疫苗競賽:人類對抗疾病的代價(天際線叢書)
- (美)梅雷迪絲·瓦德曼
- 4635字
- 2020-07-21 17:16:30
第一部分 細胞
第一章 開端
費城,1928—1948年
從前有一個男孩,他生活在一個現在已經消失的村莊中,一棟現在已經消失的房子里,一片現在已經消失的田地邊上。在那里,一切都有可能被發現,一切都有可能發生。
——妮可·克勞斯,《愛的歷史》[16]
在8歲左右,倫納德·海弗利克受過一次驚嚇,他嚇得哭著跑去找母親。那次驚嚇讓他記憶深刻。那天,他和幾個朋友在費城西南部他家附近的科布斯溪水公園徒步。他踩著踏腳石蹚過小溪時滑倒了,打濕了一只運動鞋。
小男孩當時很驚慌。脊髓灰質炎通過受污染的水傳播,而這種會致人癱瘓,有時還會致人死亡的疾病,在1930年代中期讓人們驚恐不已。海弗利克坐下來,哭著脫掉鞋和襪子,抓起身邊能夠找到的泥土或雜草,拼命地擦腳。他回家去找母親,母親盡量安慰他。
他的恐懼很正常。在19世紀還很罕見的脊髓灰質炎,到了20世紀就變得特別常見。每年夏天,脊髓灰質炎發病人數都會激增,所以母親都不讓孩子去公共游泳池。就連美國最有特權的人也不安全。實際上,富人成長于更干凈的環境中,更不容易接觸到脊髓灰質炎病毒,不像兒童那樣容易產生保護性抗體。富蘭克林·D.羅斯福,那位坐在輪椅上治理國家的總統,就是在39歲時因為可怕的脊髓灰質炎而癱瘓的。
事實上,在1930年代,各種傳染性疾病都是實實在在的威脅。兒童因猩紅熱、流感、結核和麻疹而死亡。當時沒有可靠的疫苗能預防這些常見的疾病。第一份抗生素處方要等到1930年代末才開出來。海弗利克還記得費城衛生部門掛在患者家前門上的那種橙色標牌,上面用黑色大字寫著:該房屋因麻疹(或其他傳染性疾病)隔離。
但是,海弗利克沒有因為踩到科布斯溪的溪水而感染脊髓灰質炎。他比1930年代數以千計的兒童幸運。
海弗利克出身低微。他生于1928年5月20日,父母是內森·海弗利克和艾德娜·海弗利克。當時,年輕的海弗利克夫婦才在費城西南部一個工人階級社區里買下一棟狹小的磚砌排屋。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開始,一直持續到1920年代,大量猶太移民跨過斯庫爾基爾河,離開費城南部的貧民窟,[17]而海弗利克的父母就是這場移民潮的一部分。移民們建造了多所蓬勃發展的猶太教堂和希伯來學校。社區里的人行道修得很寬,移民家庭也都建立不久。學校盡管算不上一流,但是并沒有扼殺許多家庭決定創造更好生活的雄心。
海弗利克的父親內森在8歲時,一家13口人生活在費城南部一棟排屋里,隔壁就是一個充斥著暴力的紅燈區。[18]在這個十分擁擠的社區里,用鵝卵石鋪就的昏暗大街小巷通常都沒有人行道和下水道,所以污水和排泄物會積在路面的裂縫里,在冬天結成冰,在春天又融化開來。[19]一間屋外廁所要供數十人使用。因懶政和腐敗而臭名昭著的費城市政府,幾乎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來改善狀況。實際上,只有在費城南部爆發霍亂、斑疹傷寒或白喉疫情,且有可能蔓延時,他們才會關注這個地區。[20]擁擠和骯臟讓這座貧民窟成為1918年那場毀滅性的流感大爆發的完美溫床,它導致醫院和收容所里人滿為患,尸體停滿了太平間,甚至擺到了街上。[21]盡管內森的母親很快就因為結核病去世,但海弗利克家在這種環境中安然無恙地存活下來。在十五六歲時,內森·海弗利克開始工作,駕駛家中運送牛奶的馬車。
沒過幾年,他就在克萊麥克斯公司——費城一家頂尖的假牙設計公司——找到了工作。他后來成為假牙設計大師,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是他的客戶之一。他有一天在一家人氣很旺的小餐館吃飯,遇到了艾德娜·西爾弗,一位文靜、細心、漂亮的年輕姑娘;她也來自費城南部,出身東歐移民家庭。兩人在1927年結為夫妻,搬到了斯庫爾基爾河對岸。
他們的三室排屋很快就住滿了。他們在婚后次年生下了倫納德·海弗利克,18個月后又生下女兒伊萊恩。伊萊恩出生那天是1929年11月11日。就在兩周前,美國股市大跌,大蕭條開始。
到了1933年,費城半數的銀行都已破產,僅僅40%的人有全職工作。[22]費城縣救濟委員會開始向學生發放鞋子,每天700雙。[23]內森·海弗利克降薪了,海弗利克家和費城其他9萬個家庭一樣失去了住房。[24]他們搬到了附近的出租屋里。最終,海弗利克家的經濟狀況好轉,海弗利克夫婦在租住的社區買了一棟簡簡單單的排屋,倫納德·海弗利克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在這里度過的。
盡管一家人在大蕭條期間經歷了種種困難,但海弗利克說他不記得自己餓過肚子,也從來不知道家中的經濟困境。
“我從來不會特別想掙錢,”他說道,“大蕭條和我父母的經歷沒有影響我的人生觀。”[25]但是,大蕭條確實對他產生了某種影響,正如他在2003年接受采訪時所言:“在大蕭條中長大的經歷與我的職業道德,以及我對自己的信念關系緊密。這個信念就是,我認為真實和正確的事情只要可以證實如此,我就要對它們有信心。”[26]
在那次采訪中,他還回憶說,父母的寬廣胸懷培養了他挑戰傳統的天生傾向。“我的父母都特別開明……我很喜歡挑戰教條。如果說我會挑戰什么,那就是正統觀念。”
海弗利克很早就接觸到實驗室的生活。他有時會在周六跟著勤奮的父親去克萊麥克斯公司的實驗室。內森·海弗利克讓兒子坐到本生燈前面,給他塑料模具和低熔點的金屬,讓他專心致志地把金屬熔化后倒進模具里。從他未受過教育卻富有才華的父親那里,倫納德·海弗利克學會了在實驗室操作自如。從父親身上,他還看到了沒有文化的壞處。他父親對各種科學問題都很入迷,但是沒有工具和精力去深研它們;工作日里他要工作13個小時,回家躺倒就睡。
海弗利克的母親教他不懼提問。他問街角賣報的小販在喊什么——無論他們的三英寸標題說的是在海弗利克還不滿4歲時發生于林德伯格的嬰兒綁架案,還是在他9歲時希特勒的軍隊攻入奧地利——她母親都耐心而清楚地回答他。
海弗利克10歲或11歲時,意外地從他最喜愛的舅舅那里得到了一件禮物。這件禮物點燃了他的熱情。雅各布·西爾弗曼,一位聰明、整潔、30歲左右的單身漢,送給外甥一只吉爾伯特公司生產的化學實驗箱。實驗箱里面有試管、試管架、試管夾,以及一盞酒精燈;酒精燈配有毛玻璃燈帽,可以蓋住燈芯,防止酒精揮發。
海弗利克震驚地了解到,宇宙僅僅由92種元素構成(當時人們這樣認為),它們結合時會出現特別的現象。他陶醉于顏色的變化、火焰的燃燒,以及試管底部神秘析出的物質。86歲時,海弗利克仍然保存著實驗箱的操作手冊和那盞酒精燈。
沒過多久,海弗利克就用完了實驗箱里配的化學品,做完了配套的實驗。他和附近的朋友特迪·庫珀一起,開始騎著自行車走遍整個費城西南部,尋找能夠讓他們好好炫耀一番的化學品和玻璃器皿。他們結識了杜比公司一位好心的售貨員,這家公司是位于賓夕法尼亞大學附近的化學品和玻璃制品供應商。那位身材瘦削、戴著眼鏡的售貨員最終讓他們看了商店地下室里的陳貨,他們最后帶了許多過時的曲頸瓶和冷凝器回家。
很快,海弗利克就忙著在地下室里建自己的實驗室了。他圍起一個角落,安放一張操作臺,組裝出架子,在上面自豪地擺出一瓶瓶化學品,這些瓶子都貼了標簽。他和庫珀還叫那位好心的售貨員賣給他們一些鈉——一種不穩定的金屬,硬度與固體黃油相當,儲存在煤油中以防止爆炸,遇水反應放出氫氣,燃燒并發出爆鳴聲。售貨員告訴海弗利克,只有海弗利克的母親寫信來,他才會把金屬鈉賣給他。海弗利克便回家寫了一封信,他的母親信任他,在信上用漂亮的花體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暴風雨過后,海弗利克和庫珀騎車穿行在社區的小巷子里,將一塊塊金屬鈉扔進晴天時插晾衣竿的洞里,然后歡快地加速騎走了。
高中畢業時,海弗利克對不公正十分敏感,尤其是在自己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時候。在約翰·巴特拉姆高中,他因為理科成績優異,獲得了博士倫榮譽科學獎,但是他得知自己在競爭豐厚的費城市長獎學金時排在一位女同學之后,位居第二名,便沖進校長辦公室,憤怒地把博士倫榮譽科學獎還了回去。費城市長獎學金本可以支付他就讀全國任何一所大學或學院的學費。
“那件事讓人失望難受,很難受,”海弗利克在2012年的一次采訪中強調道,聽上去就好像在事情過去差不多七十年后,他仍然能夠感受到那種失望。[27]“它明顯是個安慰獎。最好的獎給了一個‘馬屁精’,她母親給老師送過餡餅和禮物。”
天普大學給海弗利克提供了獎學金,但是他沒有接受。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更高。他想去赫赫有名的賓大,也就是賓夕法尼亞大學。賓大位于費城西部,上百英畝大的校園里爬滿常青藤,海弗利克的父親坐電車上班時要經過這座校園。賓大由本杰明·富蘭克林創建。賓大醫學院和哈佛大學醫學院一樣歷史悠久,校史上人才濟濟,擁有眾多頂尖的醫學和科學人才,如醫生威廉·奧斯勒,以及解剖學家和古生物學家約瑟夫·萊迪。1946年1月,海弗利克在即將高中畢業時,申請去賓大并被錄取。他父母勉強湊了250美元,給他交了春季學期的學費。
海弗利克當時才17歲,身材瘦小,身高不足1.8米,在眾多借由《退伍軍人權利法案》擁入大學的退役軍人中不知所措。不僅海弗利克感覺到膽怯,并且很快他的父母就明顯無法繼續負擔他的學費,尤其是因為他妹妹也準備上大學。所以,1946年5月,過了18歲生日后不久,海弗利克就從賓大休學入伍了。等到他退役回到賓大時,可以依據《退伍軍人權利法案》免付學費,重要的是,最終還可以得到每個月75美元的生活補助。
服役期間,海弗利克先在馬里蘭州的阿伯丁試驗場學習修理防空炮,后來去了佐治亞州的本寧堡,在那里他被選中擔任一個教學項目的教師,幫助新兵完成高中學業。課程并沒有吸引來許多士兵,海弗利克那段時間可以開心地在他的小辦公室里讀書。這個職位還配了專車,他經常叫司機載他去基地上的圖書館。
1948年春,海弗利克在快20歲時回到了賓大,他當時并不確定要走哪條學術道路。他選修了化學、數學、動物學和英語;他還記得在沃頓商學院選修過會計課程。但是沒過多久,他沒法專心學習了,因為他家遭遇了危機。
1940年代末,在克萊麥克斯公司工作了三十年后,內森·海弗利克被外甥諾曼·西爾弗曼說服,離開克萊麥克斯公司,加入了西爾弗曼新創立的假牙設計公司——勝利實驗室。公司位于新澤西州卡姆登市,坐落在特拉華河河畔。西爾弗曼是個富有魅力和雄心的年輕企業家,才進入假牙設計行業。內森·海弗利克當時是大師級的工匠,但不是商人。因為兩人性格不合,他們的合作最終以災難收場。內森·海弗利克患上了抑郁癥,讓兒子倫納德·海弗利克特別擔心。他開始曠課,中午離開學校,過河去帶父親吃午飯,好讓他從實驗室離開幾個小時。
內森·海弗利克沒有退路,他在克萊麥克斯的職位已經被人頂替。他快50歲了,只接受過小學教育,只會一門手藝。倫納德·海弗利克覺得他父親只有一條出路。內森·海弗利克得自己創業,帶走他那些忠誠的牙醫客戶。盡管還是賓大的學生,但海弗利克著手給父親創建一間實驗室。他耳濡目染,熟悉假牙設計工藝,確信自己能夠成功。他必須以微薄的資金辦成這件事,因為海弗利克一家四口全靠《退伍軍人權利法案》每月給倫納德·海弗利克提供的那75美元補助生活。[28]
通過一個遠親,海弗利克在市中心一家頗受歡迎、名為“拉丁俱樂部”的夜總會樓上租到了場地。海弗利克在賓大的同學和好友阿爾·科特勒很會做木工和安裝管道,在他的幫助下,海弗利克給實驗室裝上了一張塑料操作臺、研磨器具、水管,以及一臺他和科特勒用一個50加侖容積的鐵桶制成的鑄造機。他和科特勒溜進那棟老樓的地下室,在一堆雜亂的電線和管子里選出了一根看上去像煤氣管的管子,用鋼鋸鋸下來,用來延長實驗室里本生燈的管子。“我們那時很年輕,不怎么聰明,”海弗利克在2014年接受采訪時說,“幸好我們沒有死。”[29]
海弗利克的成績受到了影響。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這關乎他家在經濟上能否撐下去。最終,內森·海弗利克假牙實驗室開張了,老海弗利克重新站了起來,他的兒子也回去專心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