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家人真會做生意
可是,世道再亂,生意還是得做,日子還是得過 呀!對于翔千畢業后的去向,唐君遠早就有打算——讓他到銀行去工 作。
唐君遠一直很欣賞榮氏家族一邊經營實業、一邊經營銀行的商業模 式。
在無錫四大家族中,榮家是以開辦錢莊起家的。榮宗敬十四五歲時,因為家道中落,百般無奈之下只身來到上海,在一家名叫源豫莊的錢莊里當學徒。那時錢莊人少事多,業務繁雜,銀錢往來、結賬月盤樣樣事都要沾手,加班加點更是家常便飯。然而,正是這艱苦的學徒生涯,為榮家日后涉足金融業打下了基礎。幾年后榮宗敬說服父親拿出了1500 元,占股50%,與人合伙在上海開了廣生錢莊。之后,榮宗敬以錢莊作為倚靠,遵循“民以食為天”的古訓,在無錫太湖邊上興建了保興面粉廠,走上了實業興國的道 路。
因為是錢莊學徒出身,所以榮宗敬十分重視銀行和資本在實業中的杠桿功能,自始至終與銀行界保持密切聯系。在上海銀行的原始資本中,榮氏家族占了五分之一;在中國銀行也有著50萬元的股份,榮宗敬也因此成為了這兩家銀行的董事。此外,榮宗敬及其控股的公司,還在其他十四家銀行和錢莊中投資了100萬元。針對有些股東質疑他投資“太分散”,榮宗敬回答說:“這種投入太劃算了——投資10 萬元、20 萬元,動用的資金卻可以放大10 倍,變成100 萬元、200 萬元。”他的成功秘籍是,只有欠人家的錢然后賺錢還錢,企業才能快速發 展。
正是因為有了領先潮流的金融意識,也正是因為熟悉了各種金融工具,榮家在資本運作上明顯高人一籌,使家族企業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發展,在二三十年時間里,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變強,成為富甲一方的豪 門。
榮氏家族的成功經驗,唐君遠看在眼里,記在心 里。一個深秋的夜晚,吃過飯后唐君遠沒有像往常那樣出去散步。平時,唐君遠習慣于飯后百步,沿著弄堂里的石板路,來來回回踱上半個時 辰。
這天,他叫住了正準備出門聽戲的兒子翔 千。
“過來,坐一會兒,我要和你談點 事。”
聽到父親召喚,翔千剛跨出門檻的腳步硬生生收了回來。他知道, 父親這般鄭重其事,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話要說。他有點遺憾,今晚共舞臺正好上演程硯秋的《鎖麟 囊》。
“哦,爸爸,啥事體啊?” 翔千雖然惦記著《鎖麟囊》,心里癢癢的,但還是畢恭畢敬地在父親對面坐了下 來。
“你大學畢業了,我跟你姆媽商量過了,還是去銀行里上班 吧。”
“你要學榮家伯伯?”翔千何等聰明,一句話就點到了父親心 里。“如果不是錢莊出身,榮家能把生意做得這么大嗎?又是股東集資,又是銀行貸款,又是面粉交易所,又是紗布交易所……
他們借雞生蛋,借錢生錢,絕對懂得資本的妙處 啊!”
翔千不住地點頭,他想到了老師曾在黑板上寫下的文字:貨幣不但有時間價值,而且有空間價值;不但有現在值,更有未來 值。
唐君遠把桌上的《申報》移到翔千面前,那上面赫然印著榮宗敬的大頭像:“你榮家伯伯多聰明那!你看看,他花500 萬從別人手里買下土地、房屋、機器,再把這些東西抵押出去,從銀行里拿回500 萬貸款。這么一來一去的,他沒有從口袋里拿出一分錢,卻硬生生多出了一家工廠——太會做生意 了!”
“這種做法,老師上課時把它叫作‘資本運 作’。”
“你的書沒有白讀。”唐君遠很滿意兒子的歸納,“我以前總有一個想法,覺得只有種田辦廠才利國利民,是正兒八經的事情,因為地里可以長出稻米,機器可以織出白布。什么股票啦、期貨啦,牛皮哄哄的,都是空手套白狼的把戲。現在看來,這么想太偏激了,反倒把自己的手腳縛住了。如今已經是民國了,洋人洋貨都涌進來了,就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做實業沒有新套套怎么行?過去那種有多少錢做多少事的想法,太死板 了!”
在翔千的印象里,父親是個很少說話的人。他回到家里就走進自己的房間,或者在燈下看文件、報表,或者“噼噼啪啪”打一通算盤,即使全家人圍坐在飯桌上,也盡是母親的聲音。似今天這么侃侃而談,翔千以前從未見過,他知道,父親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 的。
“‘實業興國’,這一條祖訓沒有錯,但唐家還必須出一個懂得‘錢生錢’的后 生。”
“所以您安排我讀會計、進銀 行?”
“我就是想讓你去銀行上上下下轉一圈,把各種各樣的環節都摸得清清楚楚,把各種各樣的套路都弄得明明白白,把各種各樣的關系都銜接得服服帖 帖。”
“兒子明 白。”
“如果把唐家比作一家飛機,那么實業與金融就是兩個翅膀。家族基業能否上一個臺階,就看這一步 了。”
“我一定盡力而 為。”
走出父親的房間,翔千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壓力。平時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把書讀好,不要給唐家丟臉。至于家族的事業,生意場上的事情,他很少往心里去,因為有祖父,特別是父親在打理著,就像是一幢大廈的頂梁柱似的,外面的世界風再大雨再大,家里也總是平平安安的,用不著自己操半點兒心。現在,父親給自己壓擔子了,而且是關系到唐氏家族大業的擔子,好沉好沉 啊!
月亮爬上了屋頂,夜色已經很濃了。翔千突然想到了《鎖麟囊》,想到了人聲鼎沸的共舞臺,此刻劇場里必定是高潮迭起,叫好聲此起彼伏。以往,他準會叫一輛車趕過去,即使看一眼程硯秋的扮相,聽一句幽咽委婉的唱腔,也心滿意足了。可現在他卻一點兒也沒有這種情趣,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思緒亂紛紛 的。
翔千知道,以往那種優哉游哉的閑適生活,只怕是“過去時”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