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史探微
- 楊寬
- 3875字
- 2020-07-15 14:17:31
序言
我少年時代在富有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蘇州求學,受到優秀傳統文化的熏陶,同時又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激勵,特別是受到三次古史大辯論的啟示和新學派興起的影響,很早就走上研究古代文化歷史的道路。
先秦諸子中,我向來認為墨子最杰出。當1929年,我讀高級中學時,已開始對《墨子》和《墨經》作探索。因為看到當時許多學者對《墨經》隨意改字,不顧上下文句,作出種種不同的新解釋,為了想糾正這個不良學風,寫成《墨經校勘研究》一文,投寄北平燕京大學的《燕京學報》,當即收到學報主編容庚的親筆回信,認為論文很有見解,切中時弊,準備采用,但因自下一期起,改由顧頡剛任主編,原稿已轉交給顧先生,今后請直接與顧先生聯系。我接信后十分高興,認為既經決定采用,我自己畢竟還是個中學生,可能文章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因而立即寫信給顧先生,說明自己是中學生,如有不妥之處請發表時改正。此信寄去后不見回信,等到新的一期學報出版又不見刊載。我為鄭重起見,再寫掛號信給顧先生催詢,并且說:“如果不能發表,請把原稿退還,因為我沒有留下底稿”,又是長期得不到回音。我感到十分遺憾,第一次寫成的論文就如石沉大海那樣消失了。我從此沒有對這件事作進一步的追問,我想顧先生將來會后悔的。直到七年之后,1937年春天,童書業(丕繩)寫信到上海市博物館來,為《禹貢》半月刊約稿,我當即寄去《說夏》一文,發表于《禹貢》第七卷第六、七期合刊。發表時承蒙顧先生特別加上編者按:“頡剛按,楊寬正先生用研究神話之態度以觀察古史傳說,立說創辟,久所企仰”云云。我就意識到,該是因為七年前扣壓我投寄《燕京學報》原稿的事感到抱歉了。后來與童書業談論到這件事,果然如此,是顧先生委托童書業為《禹貢》約稿的。我想可能顧先生顧慮到在《燕京學報》上發表一個中學生的文章評論不少名家的失誤,怕出什么問題;又因為容庚已有回信,又不便退稿。在三十年代中,顧先生向來以能夠提拔青年學者和沒有學歷的人才著稱。我今天重提此事,因為現在我編論文集沒有我所寫的第一篇學術論文,不免感到有點遺憾。
我從1932年12月起,一年內先后發表了七篇墨學的論文。我很贊成梁啟超在《墨經校釋》中把“端”解釋為物質粒子,這種物質粒子具有不可分割性,是與古代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同樣的主張。墨家認為世界萬物是由各種不同性質的物質粒子經過五種不同的組織結合方式組成,其中最主要的組織結合方式是“盈”,還舉出一個例子,認為“石”是由有“堅”的屬性的物質粒子和有“白”的屬性的物質粒子相“盈”而構成。這個學說為名家公孫龍所反對,《公孫龍子》有一篇《堅白論》,就是針對墨家這個學說的;認為“堅”和“白”在“石”中是相“離”的,不是相“盈”的。關于“盈堅白”和“離堅白”的辯論,曾哄動一時,引起當時文化學術界廣泛注意,就是因為這是有關物質世界如何構成的重要問題。
對于墨學,我認為應該進行分期的研究。《墨子》是墨家學術論文的匯編,《親士》、《修身》和《經上》是開創時期的作品;《尚賢》、《尚同》、《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天志》、《明鬼》、《非命》等上、中、下篇,是發展時期的作品;《大取》、《小取》和《經下》是辯論時期的作品。我認為《經上》和《經下》不是同時的作品。《經上》是墨子自著,原是墨家的經典著作,所以所有文句是“定義”形式的。《經下》當是后期墨家中一派領袖的著作,是申說《經上》的內容的。因此我把《經上》篇分成十五章加以解釋,每章加出了標題,如“知識論”、“德行論”、“人生論”、“言談論”、“宇宙論”、“辯說論”等等,稱為《墨經哲學》,1942年由四川重慶的正中書局出版,從此我對《墨子》的研究告一段落。出版時正當抗日戰爭期間,作者誤印為“楊霓”,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詹劍峰《墨家的形式邏輯》都引作“楊霓”。抗日戰爭結束后上海正中書局出版此書仍作“楊霓”。經我寫信去要求更正,才把“霓”字貼改為“寬”。現在臺北正中書局繼續發行此書。由于作者人名印錯,學術界許多人不知道我曾著此書。
從1933年春天起,我的研究重點從《墨子》轉移到古史傳說。1923年由于顧頡剛提出了“大禹是蟲”的見解,引發了一場古史傳說真偽的大辯論,顧頡剛因此出版了他的名著《古史辨》第一冊。顧頡剛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觀,推翻了三皇、五帝、堯、舜、禹的偽古史系統,在史學界成為“疑古派”。我認為“疑古派”的重要貢獻,就是指出了古史傳說中的禹是出于神話的演變,缺點是沒有完全脫出“今文經學”的成見束縛,沒有充分運用“神話學”作為武器,對古史傳說作系統的考辨,因而沒有把全部古史傳說還原為神話。我認為古史傳說系統的形成,主要是長期經過分化演變的神話所組成,由此可以開辟一個探討中國古神話的園地。到1935年下半年,我已經分別以古史傳說中的人物為中心,對他們的神話來源及其分化演變,提出看法,寫成不少筆記。從這年冬天起,友人鄭師許邀請我合編華文《大美晚報》副刊《歷史》周刊,我就把所寫這方面的筆記陸續發表,對盤古、三皇、五帝、鯀、禹等等的傳說都作了分析。有的進一步寫成系統論文,如《三皇傳說之起源及其演變》(發表在1940年4月出版的《學術》上)、《丹朱、驩兜與朱明、祝融》和《鯀、共工與玄冥、馮夷》(發表在1939年出版的《說文月刊》上)、《伯益考》(發表在1941年出版的《齊魯學報》第1期)。所有這些文章后來匯編成為《中國上古史導論》一書,收入《古史辨》第七冊上編,此中《伯益考》改題為《伯益、句芒與九鳳、玄鳥》。
抗日戰爭初期,從1937年8月到1938年暑假,我在廣東省立勷勤大學教育學院文史系教書,把《中國上古史導論》作為講義。1938年暑假回到上海,在光華大學和誠明文學院教書。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入侵上海租界,我就隱居在青浦白鶴江鎮家鄉從事《戰國史料編年輯證》的編輯考證,先后共二年又九個月。抗日戰爭勝利后,三年半時間我忙于恢復上海市博物館的工作。當時還以博物館研究室名義在上海《中央日報》副刊《文物》周刊發表文章,前后共出一百二十多期,我曾發表了一批談論文物的文章。在1946、 1947年間還在上海《東南日報》副刊《文史》周刊和《益世報》副刊《史苑》周刊上發表了《戰國史事叢考》共二十七篇。五十年代我忙于從事創建上海博物館的工作,曾主持編輯《上海博物館藏青銅器》和《上海博物館藏畫》兩書的出版,因印刷費時,延至1964年才出版。1954年夏天我乘休假期間,把《戰國史》的講稿作了補充修訂,次年在上海出版。
我早年就與友人童書業(丕繩)約定,彼此研究分工合作,他在顧頡剛的指導下從事春秋史的研究,我獨立從事戰國史的研究并兼及西周史的研究。童書業在1941年所作《春秋史》序言中,就曾講到他同我的《戰國史》“可以合成《春秋戰國史》一書”。后來因為他離開上海博物館到山東大學當教授,彼此分手了。
關于西周史的研究,我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發表了探討農業生產、井田制度、鄉遂制度、宗法制度、大學特點以及籍禮、冠禮、大蒐禮、鄉飲酒禮、射禮、贄見禮的文章,1965年匯編成《古史新探》一書出版。到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我就在這個基礎上撰寫《西周史》,此中不少章節曾作為論文先在雜志上發表,目的在于拋磚引玉。如《西周初期東都成周的建設及其政治作用》(華東師范大學《歷史教學問題》1973年第4期)、《西周中央政權機構剖析》(《歷史研究》1984年第1期)、《西周王朝公卿的官爵制度》(《人文雜志叢刊》第二輯《西周史研究》)、《西周初期的分封制》(《紀念顧頡剛學術論文集》上冊,1990年出版)、《論周武王克商》(《神與神話》,1988年出版)、《穆天子傳真實來歷的探討》(《中華文史論叢》第五十五輯,1995年出版)、《曾國之謎解釋》(《復旦學報》1980年第3期)、《西周時代的楚國》(《江漢論壇》1981年第5期)。
我七十年來發表的長短文章有二百二十多篇,散見在報刊雜志上,為讀者方便起見,編輯出版這部《古史論文選集》,選的首要標準是較有學術價值的。例如,古史傳說中,我主要挑選了四季之神的神話傳說,因為這是同近年新發現的《楚帛書》所載四季之神的創世神話密切相關的。又如戰國史事叢考,我在《戰國史》中都已約略談到,我只選取了討論有關梁惠王年世和越國滅亡年代等的文章,因為這兩個問題經過這樣進一步的討論,都已經成為定論了。凡是論文的主要論點,《西周史》和《戰國史》中已經基本說明的,就不再收入。
此選集共分九卷。卷一主要探討古代農業生產發展的問題,包括土地制度、農業政策等各方面的成就。中國在這方面很早就有高度發展的水平,從而使得中國古代經濟文化有著高度發展的成就。卷二編入了討論西周時代與社會組織、軍隊編制密切相關的“鄉遂制度”的文章,又編入了西周、春秋和戰國、秦漢間從分封制演變為郡縣制等文章。卷三編入《商代的別都制度》和《西周列國考》二文,商代有別都制度是前人沒有談論到的,正如日本學者西嶋定生在為我的《中國都城的起源和發展》一書日譯本所寫序文中所說:“商代的都城制度是一種陪都制,這與歷來認定的商代一都的觀點是迥異的。”至于《西周列國考》,考定西周時代存在的列國和部族多到一百七十多個,更是前人未曾考究出來的。卷四是有關戰國史事的文章。卷五編入了討論有關四季之神的神話以及古史傳說中的神話問題。卷六編入了文物叢考。卷七編入了月令考。要特別指出的是,《詩經·豳風》的《七月》篇,是西周時代豳(今陜西彬縣北)地農民所作按時令進行農事與生活的詩歌;《大戴禮》的《夏小正》是春秋時代農事的月歷;《禮記》的《月令》是戰國時代的農事月歷,三者一脈相承,我們可以由此看到土地制度和耕作技術上的發展變化。卷八、卷九編入有關墨學和先秦諸子的問題。
楊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