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研究中國(增訂版)
- 曹錦清
- 9764字
- 2020-07-15 15:57:13
如何理解傳統中
宋以來鄉村組織重建[2]
——歷史視角下的新農村建設
一
按規定,每人發言20分鐘,主持人給我50分鐘,算是一種特權吧。我希望用半個小時就能完成發言,多留一點時間給他們作更精彩的陳述和總結。
我上次的發言,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還沒有充分的陳述。而且很多朋友對那個主題非常感興趣,因為他們第一次聽說宋代就從事新農村建設,這個運動一直延續到明代,明中晚以后接近完成。這讓人覺得很驚奇,也很新鮮。我是讀歷史的,也是讀哲學的,兩個專業,我承認,都沒有讀好。這次發言是因為這些年來一直在從事農村方面的研究,研究得多一點。從新農村建設的角度看,農村面臨一系列困境。尤其是分田到戶以后,當時據說有2.1億的農戶作為農業的生產單位,現在據說已經到了2.4億個農戶作為生產單位,人均耕地是一點幾畝,高度地分散化。這種分散化小農經濟深深地卷入了市場經濟。這個市場經濟的規模之大,在中華民族五千年歷史上——或者三千年吧,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應該說從來沒有出現過,我在1998年的時候就把它稱作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當然是引用了洋務運動的幾個領袖的話。當時他們感受到的變化,和“五四”感受到的變化,和我們當代感到的變化相比,我們更有理由說這是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也躬逢其盛,經歷了變局,我們也感受了困惑。我們想用西方的理論來解釋這個變化,然而我們也面臨很多來自經驗方面的挑戰,西方理論不能解釋,這也是我這幾年來的困惑。這些年來,我利用到各地開會的機會溜出去,跑幾個地方——所以沒有像你們幾個同志這樣深入地在一個地方做個案調查——其實是在全國范圍內獲取不同的經驗材料,而后作出一些判斷,以期理解我們自身的困境。
結合現實的一些雜亂感覺我重讀了宋史,也重讀了一些關于宋史的研究,多了一些體會,尤其是在讀了哲學史上的一些大家的書之后。我們講哲學史的時候,習慣按唯物、唯心、辯證法、形而上學去分類梳理,講宋明理學,老圍繞理、氣、心、性來回折騰,好像他們這幫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玄學家似的。但從當代農村所面臨的問題,從這個問題意識出發,來重新看待宋朝的歷史,我們所發現的問題就不一樣。宋代的一些思想家們對社會的重大變化,對他們所感受到的一些東西,試圖從理論上加以解釋。一方面,他們從高層的也就是形而上的層次加以解釋,這種解釋就產生了理學和心學,讀哲學史的人都非常地熟悉了;另一方面,他們的解釋運動,理論的創造活動,其實是為了整個鄉村組織的重新建構,這是我最近一兩年讀書的一個很重要的體會。因為我強調這些方面,當然有可能把當代的一些意識,倒輸到歷史當中去。這種可能,我預先告知,是存在的。而且,我特別用當代的一些語言,來解釋古代的一些術語。在這個解釋過程中,輸入了我個人的一些體驗,一些感受。
二
一般的歷史學家,經濟史學家,一些研究土地的專家都公認唐宋之間的一個重大變革:當時宋人考察到了一個現象,從東漢一直到唐的世家大族,在唐末和五代時期,基本消滅。宋初的統治集團,除了所謂的黃袍加身,原來的軍功集團以外,大量地啟用所謂的庶族地主階級弟子當中的知識分子,科舉考試也就更加嚴格了,和政權相關的世家大族全部退出歷史舞臺。這樣,被選拔的這些官吏都是來源于基層的,通過讀書、科舉上去的。而且,這種通過讀書、科舉選拔官吏的做法,宋代的帝王公開號召。這樣就把仕途和財富更明確地掛鉤,我們知道當時就有一句話,叫做“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帝王誘引知識分子,通過科舉考試來獲得權力與財富的現象,其實也反映了宋朝的整個經濟基礎的變化。這個變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地權的高度分散和高度的流動。這個“高度”,我指的是和唐以及唐以前的朝代相比,是高流動的,是高分散的。第二是銀本位制上升。因為從戰國到秦漢,是金本位制,是兩個幣制,底層是銅,高層是金本位制。從東漢一直到魏晉南北朝,一直到唐的中晚葉,金本位制就全線退出了。以銅和布帛作為一種貨幣單位,說明當時重新回到了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宋與魏晉南北朝不同,大家可以看看《顏氏家訓》,里面就記載了在基層當時有很大的團體組織。這個團體是莊園也罷,或者什么也罷,內部是非常自給自足的,幾乎是不用貨幣的,缺的就是鹽鐵而已。到了宋代,銀本位制產生了,這個銀的第一個來源,除了本國的銀礦的大量開采以外,還來自國外——主要是海外貿易。后來,大量地從國外輸入銀,到了明中晚以后,南美的白銀進來了,日本的白銀進來了,所以,到了晚明以后,又一次的市場化浪潮席卷而來,造成了地權的更加流動化,促使農戶和土地的配置的穩定性大大降低了。這樣,宋就出現了我們解放前看到的,由于農戶的勞動力和土地配置的不穩定性而產生的社會的幾大階層,如地主、富農、中農、佃農以及雇農。這種情況,宋朝已經形成了,宋人就已經感受到了這個變化,所以當時就流行了這樣一些話,叫“千年田,八百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富不過三代”。這些話語都出自宋儒,尤其是公元1000年以后的宋儒,因為張載,還有二程,都出生在公元1000年以后(張載是1020年出生的,宋朝是960年建國的)。當時王安石變法也深刻地反映了這個變化。他當時不知道如何應對貨幣經濟的發展。對土地的加劇流動的管理,對政治和經濟的管理,以及如何來管理這個全新的社會,他沒有經驗——有感覺,沒有經驗。我們共產黨要管理目前這樣一個高流動的社會,高分化的社會,向貨幣經濟轉變的社會,也缺乏經驗。當然,現在的規模,我反復講了,和那個時代完全不一樣,比當時要大得多,也深刻得多。但那個時候確實出現了土地的高速流轉現象。這樣,社會的高度不穩定,一方面反映了世家大族的消滅,一方面也反映了地權的高度分散。在商品經濟發展的同時,在城市的結構方面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史無前例。唐和唐以前的城市結構,和宋時的結構,完全不一樣——幸好當時的社會留給我們一個直觀的畫面,那就是《清明上河圖》,它具有重大的社會學解讀意義。自發的民間的市場開始形成了,因為過去的鎮都是軍制單位,城是行政中心,而市是貿易中心,市場經濟的發展使三者界線逐漸模糊起來了。上面我所講的重大變化,史學家,包括當代的,都已反映到,但把這些現象納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敘述框架方面,給解讀造成了嚴重的困難。
社會的高速流動,使得傳統封建社會的編戶齊民也發生了困難。編戶齊民是傳統封建社會國家獲取賦稅的一個基礎。在歐洲、在印度、在俄國、在日本,他們是編“村”齊民的,我覺得這個字很重要。編“村”齊民的村是作為賦稅的一個統一單位的,而中國不是的。自商鞅變法以來,是編戶齊民,國家是與農戶發生關系,而不是與村發生關系,國家從來不承認村落的存在,所以在農戶之上要建立起一個行政的架構,到王安石時就搞了一個所謂保甲的建構,以前有所謂的鄉里的建構,直到我們現在,就成了村民自治的建構。其實,這些建構都是掛名的,我們卻一直以為它是自治的。如果以為它是自治的,那么我可以這樣講,印度的、俄國的、日本的以及中世紀歐洲的村落,都是高度自治的,村長是民選的,而不是封建組織任命的,因此賦稅征收的成本是可以降低的。所以,選舉是作為降低行政管理成本,而不是所謂的自治存在的。如果有自治,它的意義在哪里?我們在當代依然可以讀出來——但是,由于我們受到籠統的概念的制約,看不到基本的事實。在這樣高流動的社會,由于地權的分散和流轉,大量的農民會失去土地,一失去土地他們就會在全國范圍內流動,一流動就為匪為盜。社會治安在宋初一開始就相當地混亂,這也是一個很奇特的現象。這也是宋代把政治重心轉入內政,而對邊防無力加以干預的一個根本性的原因——“攘外必先安內”也產自宋儒的學說。這是我講的背景。
三
在這個背景之下,對這個現象第一次作出思考的,我認為是張載(1020—1077)。他在《經學理窟》里面有“宗法篇”,還有另外在《正蒙》和《易說》內也有若干個章節,都談到了鄉村組織的重建問題。他面對世家大族在宋代瓦解的局面,第一次提出了重建宗法組織的主張。關于重建宗法制,我們的書上都加以批判,認為它是荒謬的,倒退的。其實,它所隱含的意義是用宗法制來重建鄉村組織。在那個時代,家庭已經原子化,兩代和三代的家庭成為當時家庭的基本格局。大家知道,在唐代,法律規定,如果祖父母和父母在,兄弟不能分家,所以,它是中型家庭制度;到了宋代,用法律來維持中型家庭制度,維持不住,它進一步分解成小家庭。幾代以后,同一個宗族內部,有些小家庭喪失了土地,宗族無法維持。所以,宗法的制度要求以共同體的形式來重建。共同體,就是凌駕于家庭之上的,比三代家庭更大的宗族組織,為穩定社會、為這個宗族內部的各個家庭提供必要的公共品,我把它叫做地方的公共品的供給問題。這個詞是當代的詞,但是其意思有當代的意思,也是張載的意思。他自己講“宗子法廢,后世尚譜牒,猶有遺風”;“譜牒又廢”,也就是說現在土地及家譜沒有了,導致“人家不知來處”;他考察了歷史的整個過程,就講“譜牒之廢,人家不知來處,無百年之家,國若無統,至親也薄”,所以他就講,“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就必須要重建宗族。他還講,“今驟得富貴者,止能為三四十年之計”,只能造幾間房子,買幾塊土地,等等。死了以后,“眾子分裂”,“未幾蕩盡,則家遂不存”,家傳就熄滅了,所以,他的建議是要建一個宗法的組織。要維持這個組織,第一要義就是要修族譜,使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從哪一族出來的,要建立一個認同,文化的認同,族譜就是文化認同。與此相關的,就是怎樣建立權威,及一個權威組織。當代中國也建立了不少組織,但權威老是建立不起來。中國的諸子均分,加上土地流轉的加快,家長,即小家的家長,就成為中國社會權威的唯一來源。上面就是皇帝,皇帝之下就是官吏,底層社會的權威沒有了,蕩然無存。所以,要組成一個大的共同體,必須有共同體內的權威。誰有權威?他的說法是宗子——當然,我們可以看到他有一點復古,有一點荒唐。但他的宗子制不是嫡長子制,一般的就是長幼的原則和賢與不肖的原則同時并存。這就修改了以前的宗法原則。這就是說,如果你德才兼備,雖然輩分較低或者說是旁支,也可以做宗子。這是他提出的第一個方面內容。他提出來的第二個方面,就是要確立財產權。他說,一個共同體,如果沒有共同體的財產權(就是我們說的兩田制,它有自己的田),沒有集體經濟,這個共同體是會崩潰的,他明確提出要有財產權。這個財產權,要集中在宗族和宗子手里,后來有大量的實據說明,祠田制、祠田就是這個時候才建立起來的。第三個方面,大家知道,唐和唐以前,庶民不能立家廟,庶民的祭祖是三代,只能允許有三代,而且只能在家里面設個家廟;在家外立個祠堂,那是士大夫的特權。他第一次突破了傳統儒家的重大限制,試圖讓老百姓,一般的農民,有立祠堂的權力。這整個的過程,我就不多說了,因為他還提出要立家法、設族會。(族會)每月一次。這個族會要實現什么意圖呢?就是“揚善、罰惡”,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批評與自我批評。后來,他的這個主張直接進入了他的弟子呂大鈞《呂氏鄉約》里面,這個《呂氏鄉約》又直接進入了最后一個儒家梁漱溟的村治里面,它都是從這里開端的。引領人道德向上——這是原話——要求族內“患難相恤,守望相助”,通過內部的調解機制來解決族內的紛爭。這樣,小家之上的宗族制度框架基本上由他定下來了。關于程頤的理論,我這里不多說了,因為他們有過交流,我估計兩者差不多——里面的學說也大體差不多,包括建立族內的祠堂、祭田。而且,程頤規定,從共同體內的全部的土地,即從私田里面要拿出五分之一作為公田,就等于我們1982年分田到戶以后,集體經濟沒有了,拿出一部分土地,變成兩田(口糧田、責任田),這是一樣的道理。所以,他們倆已經把這個共同體的組建原則——經濟的、政治的、誰是有權力的——都詳細闡述了。經濟的原則就是組建共同體的共同的資產,另外,還有文化建設等。在這個意義上來講,宋的文化建設、理學的重建,是為了社會組織的重建和穩定,是賦予它以文化意義——如果沒有文化意義,沒有賦予它新的文化意義,這樣的組織是無法建立和有效運作的。因為,他已經看到,大共同體和小共同體之間,存在著持久的張力,因為家庭小,尤其是老婆討進來以后——老婆是個很大的因素——或者說外來的媳婦嫁進來以后,她要把丈夫和孩子作為共同體,把她的利益要抬高。所以,宋儒反復強調原有的儒家訓教,就是說你老婆帶進來的那個嫁妝,可以作為你的私有財產,其他的一概不準,這就防止了共同體的內部由于外來媳婦的原因,使諸子的分家傾向擴大化。
在宋代,宋儒所做的都是理論上的建構工作,在實踐的層面,這有個緩慢推進的過程。所以,我們看到宋史里面的一些描寫,就是幾代大家庭里面同財共灶的局面,包括唐史里面也有這樣的敘述。第一次在理學方面的重建,是在宋代,從張載開始的。到了南宋的陸九淵和朱熹,他們進行的是第二波的政治的建設。政治的重建,是從朱熹開始的。朱熹非常重視張載和程頤的關于宗法的學說,所以花了大量的精力來修《家禮》和《古今家祭禮》,以及《朱文公集》里面的有關的論文,而且把《呂氏鄉約》重新加以修正、擴充。《呂氏鄉約》在經朱熹修訂以后,一直流傳到解放以前,所以使梁漱溟得而踐之。所以《呂氏鄉約》里會有朱熹講的一些建制,以及關于宗族的祠堂如何建,里面供幾世祖,等等。那時規定可以供奉四世祖,就是父親、祖父、曾祖、高祖。這條到了明朝,發生了重大變化,就形成了我們現在的宗族祠堂的格局。這個變化就是從遷祖開始供奉,遷祖作為供奉的第一代,這就形成我們現在在江南還看到的一些祠堂的格局——基本格局是明中晚以后定制的。這是創建出來的,不是自古以來就有的,是為了應對土地高速流轉這樣一個局面而制定出來的。對此問題,陸九淵也有很多論述,這里我也不一一加以展開了,關于宗族族田的產生以及如何使用,他都一一加以規定。
到了明代,邱濬有更完備的體制,具體的各種建議被逐一創建、試點。到了明的中期以后,就成為定制,由國家的法令來加以推廣。這是我講的宋、明兩朝的實踐過程。這其中還包括王陽明,心學的創始人之一,秉承了陸象山的心學,他講的“知行合一,滅心中賊”,我們都知道。“滅心中賊”怎么解釋呢?因為明中葉以后,市場上升了,貨幣大量進來了,拜金主義上升了,所以他按照傳統的方式,要在道德方面進行約束,就制你的心。他知道,如果心壞,靠法律來制約是無效的。當然,我們現在知道,心制不住了,那么我們只能以法治國。那個時代人們已經明確感受到,如果德治不住,法還能治得住嗎?我們現在是相反的。在王陽明的重建過程當中,他重點宣揚的就是鄉規民約。他把北宋時期的呂大鈞的《呂氏鄉約》,還有朱熹對《呂氏鄉約》的增加部分,都加以進一步的擴充。并且,他自己搞了一個《南贛鄉約》,大概是在江西南部,后來在江西那一帶,它也是廣為流傳的。
具體到了清代,樸學起來了——我們一直以為這是為了躲避政治的高壓,其實不然。他們花了大量的精力,比宋儒明儒更大的精力,對先秦的不同典籍當中涉及的宗法制度,進行了嚴密的考察,以恢復西周時期的宗法制度原來的樣子。大量的樸學家都做過關于宗法制的考察,并有大量的著作問世。一直到清朝嘉慶、道光以后,龔自珍也看到了在土地的快速流轉,人口的急劇膨脹之后,人們到處尋找土地進行開墾,以及進入了少數民族區域,進入了山區后,與土著發生了沖突等現象。所謂的乾隆、嘉慶時期的白蓮教起義,都是原來失去土地的農民,拿著玉米、拿著紅薯、拿著土豆,向漢江流域,向長江上游,向湘西大規模地遷移,尋找土地,和當地的原住民發生了沖突,官府不加管理,后來沖突越鬧越大,官府鎮壓,所以鬧起來的起義。而且那些脫離土地、離開宗親關系的農民,只能依靠所謂的民間宗教來加以組織,來進行自救,這樣我們就解釋了為什么明清以來的所有的民間宗教,至少是南方農民的民間宗教,都是失地農民的自助組織,后來演變成所謂的青洪幫等。
第一批受到西方政治學說浸染的人物,像馮桂芬(1809—1874)——他寫了《校邠廬抗議》,這本書大家都讀過了——按道理受到了西方的影響,應該提出要建議會,要搞民主制。但像這樣的人,其思考重心不在民主制。我們以為他是洋務運動中最早鼓吹議會制的重要人物,其實不然,他重點依然是鼓吹要在農村重建宗法制度。他的大量的相關言論,我在這里也不多說了。包括他認為宗族組織一定要有自己的經濟基礎,有了經濟基礎以后,集體收入派什么用,都要有嚴格的規定。對此我稍加列舉:第一,要建立養老室,其中供養族內的老人;另外一個就是恤嫠室,要供養寡婦,因為古代男女有分,現在我們說的養老院,他要分成兩個,男女各一個;另外還要建立育嬰室,撫養族內的孤兒;第四就是養疴室,也即醫院,要建立族內的鄉村醫院,來救濟族內經濟地位比較差的族人;第五是讀書室,供族內貧寒子弟讀書;第六是嚴教室,禁閉族內的那些不肖子孫,令其悔過;另外還有族田、公共水利、道路,都在他們的管理范圍之內。
四
具體的我就不加展開了,我最后概括幾句。
第一點就是宋代社會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小農經濟的基本樣式在宋代已經出現,一直持續到解放以前。首先,核心問題是農戶經濟和土地配置的不均衡性,引起了以地權為中心的階層分化在族內展開,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族內已經有了階層分野的性質。要把階層分野的性質約束在整個宗法共同體之內,為此,必須建立宗族的經濟共同體,就是說要有族田。族田是這個集體存在的經濟基礎,他們看得非常清楚。而且要用國家法令來維系族田,以免其被后輩那些不肖子孫瓜分。其次,維系這個宗族組織,必須要有權威系統。關于組織內這個權威系統如何建立,宋儒有各種建議,比如要以血統為基礎,但實際情況并不如此,所以采取家長制的選舉制,即各個家長來選,如150個家長,他們共同來選舉產生德高望重的領導人,作為維系宗族組織的最高權威。最后,就是文化建設。族人的共同認同是不能讓族內的成員一直貧困下去,要有救濟。這個文化建設的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祠堂建設和族譜建設。族譜是為了追宗認祖,祠堂是為了春秋兩祭,也為了調解內部的糾紛。這個祠堂的兩祭,在祭祀的過程中要放音樂。這里特別強調了禮和樂的不同社會作用這個說法。因為禮講分,講等級,樂講和,大家聽同一個音樂,無長無幼,沒有什么高低等級,加強族人的認同感。這樣,任何一個族人衰敗下去,族人都有救濟的責任和義務。
第二點就是,由這些運動的推廣所獲得的實際的收效,在中國南方比較有效,即在長江以南的丘陵山區比較有效。這是因為宗族內,人會增加,地卻不加廣,這是這個制度的天然缺陷。這個缺陷在丘陵山區得到了有效的彌補,這是因為可以通過向外開墾土地來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的需要。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南部山區會有層層梯田,所有的土地都被加以仔細利用。當然,這也可以提高復種指數,南方的復種指數提高了,就是因為早稻引進了;到了晚明以后,南美的農作物引進了,有些不能被小麥和水稻利用的土壤,也被大規模地使用了,被紅薯使用,被土豆使用,被玉米使用了,也減輕了對土地的壓力。為什么中國北方宗法制度維系不足?和元有關系,元朝的掃蕩,就使北方已有的宗法組織機構,大體上被打掉了。元明戰爭,基本上發生在中國北方,即黃淮流域。黃淮流域人口發生了最劇烈的動蕩,人口耗盡了90%,所以這里的宗法組織基本上被打散了。現在黃河流域的人口,基本上是從山西,包括陜西一部分遷移過來的。這個遷移過程,持續了50多年,明初兩朝皇帝在山西設立了類似“中央安置辦公室”的機構,在那里遷移人口。所以到了晚明以后,顧炎武舉兵反抗,尋找軍事力量,特意去找大家族,一路往北走——因為國破家亡,所以他要舉反清的旗幟——他到了北方走了幾千里地,竟然發現沒有宗族組織;一直跑到陜西華陰縣,發現幾個大概有五六百戶人家的宗族組織。他就專門研究為什么北方宗法組織解體,他有專門的考察,可以讀他的《日知錄》。這就是我講的第二點,為什么南部山區丘陵的宗族組織可以延續幾百年,或許就是這個道理。
第三點就是說這些宗法組織的內在張力,大共同體和小共同體之間有內在張力。關于這種內在張力,宋儒明儒都討論過,即到底增加好啊,還是縮小好,都討論過,討論結果是各有利弊。一般的主張是要有大共同體,為什么?因為小宗族制,分家制,社會分化嚴重,底層無法救濟,骨肉相殘。還有各種小的水利設施,道路設施無法供給,這都是他們當時考慮到的,不是我胡加進去的。我們現在的新農村建設,要提供鄉以下的地方共同體的公共品,所涉及的內情與歷史上的完全一樣。歷史在那里重復,這不是我添加給歷史的東西。但是,大共同體和小共同體的張力,我們在人民公社制度建立過程中也發生了。大公社制度,即大公社作為一級核算單位,把村落、家庭都打散了,是引起大公社制度失敗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所以1958年末,一直到1961年,毛澤東最緊張最關心的是什么?是那個超過家庭,而到大公社的核算單位是什么。他找到了,你看他的文獻,他以前以為是大隊,后來讓步,退到自然村落,“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所以我說了,自然村落是農民利益的最后邊界——突破,就不容易維系。但是,自然村落的利益邊界是有傳統的。所以,我們解釋了為什么1962年以后的小公社制度基本維系下來。這是我講的這個制度建立的初衷以及內部隱含的矛盾。小公社制度的家和生產隊之間,也有張力。這個張力,在中國南方小一點,在中國北方大一點。在北方當中,淮河以北的淮河地區,張力更大,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分田到戶(單干)在安徽鳳陽率先開始,完全有歷史證據。所以,我講這些的意思是,只要是小農經濟的農耕社會,必然會發生分化,因為它缺乏這個宗法組織。宗法組織應該說是宋儒的一個發明,不是一種恢復,是恢復過程當中的重新創造,它適應那個時代的需要。所以,明代比較穩定,和宗法制度是有一定關聯的。清朝的穩定,也和這個有關聯。當然,人口一直在繼續膨脹,到了雍正、乾隆年間,人口急劇膨脹,繼續要增加土地,這引起了村民械斗,宗族間的械斗相當厲害。明后的宗族在中國南方比較正常。毛澤東在20世紀30年代南方調查的時候,他發現這種現象根本不是一般理論所能解釋的。它的田,大量的是祠田、族田,說它是地主階級的,把它分掉了——但是,分田只是貧下中農的本性要求,這就解釋了農戶和共同體的張力。因為有這個張力,如果沒有強有力的國家制度的介入,即國家政策法律的介入,沒有強大的文化建設,共同體組織就不可能維系住。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民公社制度,又那么容易地被解體了。因為社會內部存在張力,文化整個就發生了急劇的變革,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滿足了個體小家庭的內心的渴望,它為了短近的利益,就把共同體給解體了——當然,當時人們有所反抗,但這個反抗很弱。解體以后,對生產力的暫時的增長,應該承認有一定的好處;但是,它現在的弊端也顯示出來了。
如何在分散的個體經濟之上重建一個組織,是當代新農村建設的一個重大使命。我們也可以簡單化地把村民委員會作為組織個體農民的有效途徑,而不同的價值相關者卻賦予這個組織以不同的意義。西方人賦予它民主,國內的一些人賦予它民主,賦予它什么,等等,它承載不住。那么,其他的形式呢?當然,我們又找到了一個形式,2006年又出臺了一個法律,叫做《農民專業合作社法》,有人建議在縣鄉兩級來建構一個農民協會組織,以增加農民的合作空間,等等。該組織本身不僅僅是經濟的,還是提高農村對城市談判能力的唯一途徑,這就是我把新農村建設確定為組織建設的原因。什么叫做組織?關鍵是要確定這個組織的有效性,權威的形成,必須要有一整套的文化機制來保障。文化就是價值,說我們這樣生活比那樣生活好,就這個價值。我們有我們的活法,這恰恰是梁漱溟談到的,這也成為梁漱溟的核心觀點:我們中國人只能這樣活,不能那樣活。這就是文化建設的中心思想。這樣,在貨幣主義、市場主義、個人主義、消費主義的時代,要構建一個新農村,有效抵抗城市的消費主義的侵蝕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我們看到,城市的消費文化掃蕩整個農村,先把它變為落后,變為迷信,變為……然后,我們唯恐它們不發達,唯恐它們不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金錢為中心。這種心態是導致整個農村情況自身惡化的內在原因。所以,沒有文化建設,就不可能有新農村的組織建設,而沒有組織建設,就不可能有新農村建設。
時間已到,我的講話基本也結束了,謝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