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研究中國(增訂版)
- 曹錦清
- 1356字
- 2020-07-15 15:57:12
序
逝者如斯,忽已臨花甲之年。諸生從我歷年的講演、訪談和文章中選出若干匯為一集。出版還是不出版?問題雖沒有哈姆雷特的那么嚴重,但于我卻著實猶豫半年有余。這些被我遺忘許久的訪談、講演稿重新結集出版,有無必要,對讀者是否有欠尊重?我不確定。于是諸生邀來出版社的朋友,說此一問題最好交由出版社來判斷。
諸生將文集分為三部分:一談研究方法,二談傳統文化的當代意義,三是理解工業化、城市化過程中的“三農”問題。經他們這一分類,我也對近幾年的思考重心有了新的認識。
遠在20世紀80年代晚期,針對知識分子集中關注的“應該”,我們轉向“是什么”和“為什么”的問題,于是強調以實證為方法。后來才發現,“應該”的背后是“普世說”!而“普世說”背后是“以西方為中心”的方法論。我們應該向西方學習,這是沒有疑問的。但研究中國問題,不“應該”以“西方為中心”,而“應該”以“中國為中心”。其實,早在20世紀40年代毛澤東就已經解決了這個近代中國的難題。他說研究中國,要以“中國為中心”(《如何研究中共黨史》,1942年),并用“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解決了“古—今”和“中—外”矛盾的長期糾纏。但在改革開放、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時代背景下的當代中國學術界,“古—今”和“中—西”卻重新成為一個更大的問題。當然,“方法論”背后說到底是個民族自信問題。幸賴改革開放30余年經濟上所取得的輝煌,才多少醫治了我們民族近代百年心理上的卑怯,讓我們獲得了平視(但愿不要走向“俯視”他人的另一極端)西方的自信。憑借這份自信,我們或許也將擺脫對自己傳統文化的怨恨與鄙視,它不該替晚清的腐敗、積貧積弱及挨打屈辱承擔全部的罪責。事實上,指向民族未來的現代化進程中的每一步成功,都會給我們民族增添一份自信,而每一份自信都會給我們的悠久歷史與文化增添一份自尊,并從中領會對當代的重要啟示。所謂文化創新,究其實就是中西兩大文化在更高意義上的融合過程。至于“三農”問題,我以為中央2004年提出的“兩個趨勢”及隨后提出的“二元結構”的兩個論斷最為重要。我一直想依此對“三農”問題作一系統的理解,但至今仍未成形,近來有些講演提綱,亦未收入文集內。
近些年來,我很少發表文章,究其原因,倒不是出于懶惰,相反,每有機會我便要到祖國各地去走走看看。平日處書齋,讀書每有會意,也欣然命筆,頗得“五柳先生”之意。之所以少有文章發表,實出于我對“復雜性”懷有日益增強的敬畏之情。所謂“市場化、工業化、城市化、全球化與信息化”已經將社會生活“世界化”得撲朔迷離。學科日益分化,本以為可以分工協作來“摸象”,然而我們只見學術界概念飛舞,真實的大象竟不知逸向何處叢林。處急劇轉型之世,名不指實已到了令一切思者深感無奈與頹衰之境地,禪宗家云:“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實非虛語。中華民族因現代化進程而日獲自信,而面對日趨復雜的世界,我卻只有迷惑。早年希望“認識中國”的輕狂,到如今只剩下卑謙的無奈。雖時時有人請我寫點說點什么,幾年也結成此一文集,然其間有無摸到“大象”,實不敢妄下斷言。
當然,敬畏“復雜性”并非陷入不可知論的充分理由,六根未凈的我也未達至高僧“語默”的境界。思想既要執行認識的職能,就須信仰復雜世界的可知性,于是我還得觀察,還得思索,還得努力寫點什么。此中,唯愿己身“不知老之將至”。
曹錦清
2010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