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我沒跟船上的任何人告別。只在臨走的前夜,我又再度去了一次底艙,門鎖著,透過門沿的夾縫,我能看見里面困守著一群野獸,我打斷了它們的睡眠。最后一次,我只想看看它們在夜里睜開眼睛的樣子——像埋藏洞中的云母,昏光暗沉的樣子。
二哥老遠(yuǎn)就在懸梯口等著我了,為此我還特意低頭擺放了一下行李,待確認(rèn)二哥的視線還沒有鎖定到我頭上。在我蹲下身的這段時間,我瞥見了那個船員:他手支著下巴,肘臂貼著欄桿。像是在融入岸上送行的氛圍,他含笑著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實(shí)在讓我感到難堪,讓我徑直轉(zhuǎn)身回頭,讓我不得不在刁難與體恤之間選擇面對二哥搜索的視線,我擠過人群,急步趕超著集匯的人流,走到了最前面,此時船已經(jīng)徐徐開動。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情難自禁的想要抬起胳膊,有些想向那個船員招手揮別的意念,但我終究失去了那樣的勇氣。
他就像海上的孤鳥,憑欄眺望,可能我的身邊并沒有他脫羽的痕跡吧。
“沒有嗎?!蔽易栽棺园恼f了一句。
“什么?”二哥問我。
“沒什么,走吧。”接過二哥沉重的行李,致使我的步伐輕慢了許多。
二哥帶著向?qū)臀覀冋业搅死洗蟾绲臄z影團(tuán)隊,他們的大本營駐扎在一個人煙密集的小村落,離最近的森林公園只有二十里路。向?qū)Ц嬖V我們,這些天,邊境沖突不斷,革命軍的據(jù)點(diǎn)正在慢慢擴(kuò)張,森林里的動物也常常讓槍炮的轟鳴攪的很不安生。
向?qū)У囊馑伎赡苁窃趧裾]我們轉(zhuǎn)告攝影團(tuán)隊們,應(yīng)當(dāng)避免減少近距離的戶外拍攝。依我老大哥的脾氣和秉性,鐵定是不聽勸的,某件他認(rèn)為對的事情上,別人越勸,他越覺得越有奔頭。
皮卡車開到村口的卡哨前,老大哥連忙讓人幫二哥的行李箱拉下來,我?guī)缀踹B人帶貨給拖了下來。
“這個時候來,真是給我添麻煩?!?
“大哥,我們給你添的麻煩還少嗎!你怎么還沒習(xí)慣?”
“少油嘴滑舌,當(dāng)心閃了舌頭?!?
大哥臉色慍怒的斥責(zé)起二哥來,我在旁邊裝傻充愣的站著,打算聽完二哥玩笑般的反駁,再考慮要不要幫他自圓其說。當(dāng)然,肯定不能說是我不聽父親的勸阻非要來找老大哥的,結(jié)果折中的辦法就是捎帶上二哥陪我趟這淌渾水。
“你呢,怎么光站著不說話。是不是幾年沒見哥,生疏了?”
“沒有的事,咱們進(jìn)去說吧,這外面又打槍又開炮的,怪嚇人的。”
“你就在這,再站一會兒。我和你二哥先進(jìn)去談?wù)劚Wo(hù)動物協(xié)會的事情。”
“憑啥我留下,我就不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么!”
“沒說你不是,叫你留下就留下。”老大哥的口吻像是窩著一團(tuán)火似的,好在我們是兄弟,兄弟間的慪氣很短暫?!芭n^,你留下陪他解悶吧。”
“我?可是!”姓牛的男子,豁然在車兜里站了起來,臉龐的兩縱傷疤,突起的很快。
老大哥抬手示意他安靜下來,好好聽著。“正好你不是想采集一些戰(zhàn)爭素材嗎?!惫烙嬇阄医鈵灥臈l件很誘人,他又一聲不吭的坐下了。
看來老大哥沒怎么變化,但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無所畏懼的老大哥了,他的一言一行中隱隱透著世事無常的擔(dān)憂。
“前線又推移了嗎?!苯壷o(hù)腳板的女人,婉拒了隊員的攙扶。她等眾人走遠(yuǎn)了,偷偷問在旁邊等待收取額外費(fèi)用的向?qū)А?
“我不該說的,你知道的,白唐小姐。干我們這行的,手里旦凡有點(diǎn)小情報,是指望換糧食和搬家費(fèi)的?!笨床怀鰜?,面相忠厚的向?qū)?,也被?zhàn)事苦逼到渾水摸魚的境地了。
“我們算是老相識了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唄?!泵鎸λF鹇斆鞯南?qū)?,白唐小姐也挺能算計的,不過在這種地方算計和狡詐都比不過殘殺。
“這日子過得緊巴,有錢好施的人愛看僧面,沒錢賣命的人啊,像我,只好在地上跑啊,轉(zhuǎn)啊。不像我這樣怕死的人,才懂看佛面。白唐小姐,可要是佛祖下了地,人人豈不都升了天?哪天是死是活?誰能管得住?!”此番話說盡,向?qū)О迤鹨粡埧菔莸睦夏?,冷冷的仇視著遠(yuǎn)處抹黑的焦林,然后裸露出一副凄涼的神態(tài),不置可否的等待著對方盤問價錢。
我這邊,確實(shí)有點(diǎn)犯難,牛頭不管不顧的兀自沉思著,我想打破僵局卻又不想正面和他們杠上,思前想后,還是得我來買單。
“哎,向?qū)А?磥砦沂峭烁督o你回去的路費(fèi),要是你還指望有人付你小費(fèi),只能說你等錯了人,不過,你也沒問過,一般的外人把錢看的還是很緊的。”
打發(fā)走了向?qū)?,我也氣走了悶悶不樂的白唐。算了,我想?!耙话愕耐馊?。”她肯定以為是說她的,唉,瞧我這張到處惹是生非的嘴。
剩下的牛頭還坐在那沉思呢!好吧,牛肚涮不成了,那我就涮涮你吧。反正事后我拉著老大哥給你賠禮道歉好了。
咚咚,我踢著皮卡后左輪的輪胎跟他談我的條件。
“這樣吧,你不是想知道前線在哪兒嗎?”
“你說,好處自然會有?!?
“嗯,就在我來時,不遠(yuǎn)的路上。”
“那已經(jīng)很近了?!?
“對?!贝搜约瘸?,可能是我考慮欠周,魯莽的敗露了心中臆想:他們會不會棄之動物而不顧,抓緊時間先撤離呢?
盡管我的想法惡劣,猶如深淵,但我還是忍不住向前窺望,試探。
“要不要告訴我哥?”
“不要?!?
“那攝影團(tuán)隊的其他人?”
“更不要?!?
“為什么?”
“在這里,比性命值錢的,有的是?!?
“有的是,有的不是,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睘榱思訌?qiáng)試問的語氣和我編造的真相。“你說的好處,會不會比性命重要?!?
“人在世上磨,莫在土里窩。”挎包甩上肩,牛頭字正腔圓的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人已經(jīng)走出卡哨了,我聽了不假思索的跟了出去。
“你也想拿老一輩的話來教訓(xùn)我,對不對!”
“這是我爺爺說過的話,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這對你有好處,年輕人。”
“我頂多叫你一聲哥,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麻煩你走快點(diǎn),我不想和你拌嘴?!?
“對,也許你說的都對。在這種死氣沉沉的鬼地方,是個人都會比我有膽識,有閱歷。”
“你知道就好,等會兒,我們要搭紅衛(wèi)軍的車去P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