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望鄉(xiāng)臺，松青已然燒了茶念了望鄉(xiāng)訣，送走了來人，一切妥妥帖帖，本大人很是欣慰。

“給你帶了玫瑰包子?！蔽野汛虬狞c(diǎn)心給了她。

“大人！”誰料這次她并沒有感激涕零地啃起來，而是眨巴眨巴一雙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我，一臉人畜無害相。我盯了她半天，忽然反應(yīng)過來。乖乖，她這是在撒嬌啊，今日真是他大爺?shù)匦傲碎T了。不過她這嬌撒地著實(shí)不太高明，生硬單調(diào)了些。要知道，不論撒嬌賣乖還是撒潑打滾，整個此岸，我認(rèn)第二沒人敢認(rèn)第一。早些年這也是我安身立命混日子的倚仗，一身功力那叫一個了得。說起來，松青是我望鄉(xiāng)臺的人，著實(shí)該指點(diǎn)一二。

“咳咳，我說松青啊，你這是在撒嬌嗎？”我正了正聲色。

“大人?！彼樣樀?。

“你這功力可著實(shí)不怎么樣，這二兩本事可怎么混得開啊。”我故作深沉。

“那我該怎么做呢？”她求教。

“不懂就問，還算有點(diǎn)覺悟。本大人便點(diǎn)撥點(diǎn)撥你。這首先嘛，你這無辜的小眼神兒是到位的，不過面部表情僵硬了些，該嘟個嘴。再有，除了眼神和面目表情，手腳也得動作起來。你那一雙肥胳膊該用起來，牢牢地箍著我的手臂，再拿那一臉白胖胖滑嫩嫩的肥肉在我胳膊上多蹭幾下。嘴里再花言巧語說點(diǎn)好聽的。這才是個完整的撒嬌章程。你可明白？”

“大人英明，可是聽起來好難?！彼龂@息。

“不急不急，欲速則不達(dá)?？偟靡徊讲铰齺?。第一要緊的便是心態(tài)，你這心里就是太把臉皮當(dāng)回事了，豁不出去，才無法掌握個中精粹?！?

“松青受教了?！彼鲇痔痤^來，“不過大人，這么惡心的事兒您怎么做起來半點(diǎn)不臉紅呢？好歹您也是我們望鄉(xiāng)臺的主人，說出去我們的臉還要不要了。”

“臉皮這種身外之物，本大人一向視如浮云的?！蔽乙槐菊?jīng)，“但是你可給我記住了，這望鄉(xiāng)臺的臉，丟倒是可以丟，揀不揀回來也無所謂，不過既丟了臉，定然要撈回些實(shí)在的好處?！?

“松青再次受教了。”她認(rèn)命地點(diǎn)頭。

“說吧，今日都狠下心撒嬌了，想撈點(diǎn)什么好處？”我在亭子里坐了下來。

“大人，我想，我們該筑間宅院，或者去慕弦離大人那里拿一宅也行。”

“這是為何？”我莫名其妙。

“為何？我的大人，您可長點(diǎn)心吧?？纯醇魵懘笕说拿掀徘f何等氣派莊嚴(yán)，再看看枉死城里長街交錯，彩燈浮華。再不濟(jì)，更染大人三生石旁的兩間茅草房好歹也能擋風(fēng)避雨不是。你看看咱們，地勢最高的望鄉(xiāng)臺，空空無物，吃穿住行全在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破亭子和幾個山洞。連烹茶燒水的爐子都是幾塊爛石頭壘起來的，這喝茶人見此情形，又該作何感想呢？”她越說越激動，說到后來簡直痛心疾首。

我思忖片刻，道：“你這番話倒也有理，不過你來這望鄉(xiāng)臺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為何今日才想起宅院的事兒來？”

“因?yàn)槁铩彼沧套痰靥袅颂裘迹坝幸粋€人，我很喜歡?！?

“哈？這世道真是變了，你竟也想到要去沾惹風(fēng)月事了。”我愕然，果然是女大不中留，這么個破小孩兒也留不住了。

“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她甩著一雙小短腿跑了出去，在她睡的炕床上抱下來一個包裹，又急急地甩了一雙小短腿跑回來。她小小的個子抱了個大大的包裹，看起來滑稽得很。

“大人你看，我喜歡的人是她?！彼d奮地打開拉開包裹的一角，露出一張熟睡嬰兒的臉，和她一樣粉粉嫩嫩，睡著了還在吐泡泡，松青輕輕拭去她嘴角的口水。我也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肥臉，當(dāng)真吹彈可破。

“大人，我想養(yǎng)活這個胖娃娃，所以，我們得有間宅院。”她又眨巴眨巴著眼睛，這次還嘟了嘴，孺子可教，果然長進(jìn)了。我輕輕笑了，看這嬰孩軟糯可愛，可人疼得緊，便允了。

“你說得對，既要養(yǎng)娃娃，那是該有方院落，明日我便去找慕弦離?！?

“多謝大人，你真好?！?

“當(dāng)然了，不好怎么當(dāng)你的大人?！痹捯怀隹谖揖豌读恕?

“不好怎么當(dāng)你師父。”我笑笑，天道好輪回。

“大人你看他，多乖多好看?！彼汕嗬^續(xù)獻(xiàn)寶。我伸手抱起那娃娃，軟軟糯糯，招人喜歡得緊。我看看松青，她一個小娃娃，逗弄一個比她更小的娃娃，這情景甚是有趣。我自己如她這般大的時候也想養(yǎng)個娃娃玩，因?yàn)槲沂歉舅齻儙讉€里最小的，就連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剪殤都時常在我跟前擺派頭耍威風(fēng)，我也想耍威風(fēng)，無奈找不到對象，于是便想自己養(yǎng)個娃娃，以后長大了對我惟命是從?？珊ㄒ呀?jīng)不養(yǎng)新的小孩了，我便要他教我結(jié)繭之術(shù)，我刺了一滴血，剔根骨指再以修為結(jié)繭。這結(jié)繭之術(shù)寒川教了我百來年才把握了七七八八，可我那二兩修為著實(shí)不濟(jì)，不僅結(jié)繭未成還差點(diǎn)搭上自己半條小命。關(guān)鍵時還是寒川替我善了后，并把我扔給蘊(yùn)慈大補(bǔ)了百來年。而之后破繭而出的娃娃，便是如今枉死城城主，古星辰。一切如我所愿，他是個很好的跟班，我在他跟前耍足了威風(fēng)，擺夠了派頭。

我忽又想起一樁事，念了訣把乖巧可人的松青換成了矯情刻薄的畢方，他昂首挺胸，并不看我和手里的娃娃。我也不跟他多廢話，單刀直入：

“松青想養(yǎng)這小娃娃，你可愿意？”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如此，我便當(dāng)你同意了”我瞅了瞅他的神色，換了副口氣，“別板著個臉嘛，來，你看看他，多可愛。”我把娃娃抱過去一點(diǎn)，好讓他看清楚一點(diǎn)。他視線稍微往這小娃臉上瞟了一眼，像是有些好奇，隨即伸過頭來，好看得更清楚些?；蛟S是錯覺，畢方的眼里似乎有了些可稱得上溫柔的東西?？磥磉@娃娃長得很合他那雙丹鳳眼的眼緣。我看著好笑，內(nèi)心也感到一片柔軟，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他僵了一下，卻并沒有躲開。到底是只矯情的神鳥啊，我笑。他定定地看著小娃，突然說：

“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嘛，尚未定，不如你給她起一個？”

“我嗎？”他有些詫異。

“是呀，就是你呀，你是要養(yǎng)她長大的，該給她起個名字?！?

“嗯……”他又看了小娃一眼，“她這么小，這么胖，不如便叫肥妞吧。”

……

乖乖，我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為何要嘴欠地提出讓他起名字的事兒。他一只蠢鳥，一沒見識二沒文化，除了矯情只剩傲嬌，能指望他這張尖酸刻薄的長嘴里吐出什么象牙來，失策！真真失策！

“不好嗎？”他問，“那不如叫胖墩兒，反正意思差不多?！?

“呃……不不，肥妞很好，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不制止他真不知他能再吐出點(diǎn)兒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來?！胺舒?，以后你就叫肥妞了，知道嗎？”我忍不住在嬰兒的胖臉上親了一下。

“你干嘛親她呀？”畢方忽又昂起了頭。

“她可愛啊。”我奇怪他為何這么大反應(yīng)。

“可愛的東西多了去了，你都要挨個兒親一遍嗎？”

“可以啊?！?

“哼，也不害臊，也不怕親壞了嘴?！?

我一把撈住他的脖子，在他額頭上也吧唧親了一口。他似乎愣了，整個身體僵硬地保持這種別扭的姿態(tài)，動彈不得。我笑了：

“你也有點(diǎn)可愛嘛。”

他又昂起了頭，居高臨下拿眼角的余光看我，冷聲道：

“有點(diǎn)？”

“非常。”我嚴(yán)肅地糾正了自己的用詞。

正逗弄孩兒寵物間，判官姚纓一道閃光出現(xiàn)在我的亭子，亮瞎我們這三雙秒妙目。這負(fù)心漢來準(zhǔn)沒甚好事，便讓松青把孩子抱回山洞去。這負(fù)心漢臉色有些病態(tài)，卻仍難掩俊美，也是，若不是這副好皮囊，何至于攪渾我年少時的一池春水。

“怎的這幅病死鬼模樣？不在你的幽司府?dāng)喙偎荆瑏砦彝l(xiāng)臺作甚？”

“吾聽聞汝已從彼岸歸來，心中牽念，特屈尊來此，慰問汝，汝不必感動?！?

“我不感動，你可以走了?！蔽液敛涣邌菟土怂粋€白眼兒。

“吾乃貴客，汝見貴客，何以不烹茶留飯，反而惡言驅(qū)逐？汝望鄉(xiāng)臺待客之道，吾可不吝賜教，指點(diǎn)一二。”

“有話便說，長話短說，廢話少說，說完快滾。”

“汝自去煮好茶來，待吾細(xì)品兩口，再說其他?！蔽覈@口氣，我年輕時候到底是多眼瞎，竟瞧上這么個榆木疙瘩。長處萬里難選其一，短處倒是一抓一大把，一板一眼，說一不二，酸文假醋，妄自尊大，好為人師……我好脾氣地?zé)瞬柽f給他一杯，他啜飲一口，咂摸半響，道，“茶是好茶，到底苦了些?！?

“說正事！”我催促道。

“汝在彼岸，可還歡喜安樂？可有在意之人？可有未了之事？”

“你倒是真關(guān)心我，怎么？若我有在意的人，趕明兒落到您判官大人手里，還指望我做小伏低，求您高抬貴手不成？”

“勇毅侯世子云樺，于他，汝可在意？汝心可有歉疚？”

“你？”我驚愕，“云樺已在你幽司府？”

“不錯，汝需答我所問。汝可在意云樺，可對他心有歉疚？”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答道：“在意，歉疚?！?

“如此，汝與吾便兩清了。昔年汝錯付真心于吾，吾平白擔(dān)了個薄情郎的名頭。吾曾有言，來日定尋了機(jī)遇，還汝這份情，卸了這惡名。如今，這番心愿算是了了?！?

“這話什么意思？你濫用職權(quán)，包庇了云樺？”

“彼岸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汝可謂兩者得兼，還不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吾掌幽司一府，判的是生死罪孽，求的是兩岸清名?；畈换畹煤?，死要死得明白。前世作孽，后世贖罪，彼岸有因，此岸有果，此乃輪回之道。吾深知此理，又豈會行此齷齪手段？”他似是有氣，不吐不快，現(xiàn)下他倒是痛快了，我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那云燁……？”

“吾便是勇毅候世子，大璋駙馬，云樺?！彼韵∷善匠５恼Z氣丟出這么句話，全然不理我一臉翻江倒海的表情。

“？？？”

“吾知汝賭沙輸后受懲去彼岸，在三生石處得知云樺此人與汝?duì)可骖H深，吾便分出一半魂魄，附于過河的云樺殘魂之上，在人間護(hù)汝一世，還汝昔日之情?！?

“原來如此，不過年少無知的戲謔之語，你竟如此當(dāng)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汝乃肖小之徒，豈能與吾皎皎君子同日而語?！?

“是是是，我們當(dāng)小人的，不配理解您這真君子。得虧你是在此岸安營扎寨有了營生，在對岸你這一板一眼的傻樣可怎么活??？”我笑，“不過知道原委，我倒是真卸下一樁負(fù)累，多謝你了，君子判官，今后你我便兩清了。”

“如此甚好?！彼e杯，我也舉杯，以茶代酒，一杯飲盡前塵事。說完前塵，便要說說現(xiàn)下。

“話說，你在對岸，當(dāng)真沒對我動過心？世間竟真有人不愛安歌公主嗎？”

“世人所謂價值連城之珠寶玉器，非吾所愛，于吾不過俗物頑石。世人所謂如花美眷傾城佳人，非吾所戀，于吾不過閑雜人等。吾心中所愛，自是于吾而言，唯一的珍愛。是以，珠寶玉器也好，安歌公主也罷，非吾心中之唯一，自然只算得身外之物?！?

“那我慕哥哥呢？他可算得你心中之唯一？”

“弦離已有家室，汝切切不該再有此問?！?

“不管我慕哥哥是否在你心上，你心中再不會有別人了?！蔽覈@。

“茶已喝完，話也說清，朧音大人，這便告辭?！闭f罷走出草亭，轉(zhuǎn)身下了臺階，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你是云樺，所以不愛安歌，你不愛安歌，真是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