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與日月長辭
- 告別島
- 長辭殿下
- 3290字
- 2020-07-14 20:26:14
耳邊轟鳴的聲音一直持續,她睜開眼睛,列車依舊在行駛,外面已是黑夜,車廂滅了燈,大部分乘客都已熟睡。不知道路程到了哪里,似乎是荒野區,黑漆漆的看不見任何東西。爬起來摸出水瓶,一口氣喝掉大半瓶,拉過被子繼續沉睡。
最后是乘務員叫醒她的,提醒她已經快要到站,提前做好準備下車。她睡到渾身發軟,坐在床榻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去洗手池簡單清洗,從榻下拉出行李箱,走到車門處等待下車。
火車已漸漸駛入城區,窗外是越來越惹眼的繁華,高樓大廈緊緊聚在一起,是種壓抑喘不過氣的擁擠,天氣灰蒙蒙的,在車廂內已感到潮濕悶熱,她感到胸口憋悶,似堵有一口氣,不上不下,喉嚨灼痛。
當她踩到地面的那一刻,心中一陣劇痛,隨后轉變為一種莫名能量,從眼睛里釋放出,瞬間淚流滿面,止不住,胸膛陣陣抽搐,只能蹲下身埋首在掌心,以緩解這疼痛。她已多年沒有回來,這故鄉的氣息仍舊,沖刷的她痛苦不堪,那些時隔多年的舊事迅速竄進她的腦海,一幕幕清晰如昨日,直直刺進心底。
她踏上故土,乘坐出租車回到小島,在那片稻田處下車,徒步走回去。稻田已經成熟,農戶正在收割,開辟出一條條小道,通往西南的那片天。
沿著田埂慢慢走,南方初秋的天依舊熱的讓人煩躁,烈日無情肆意的綻放,她的額頭很快滲出細密的汗珠,卻無知無覺,并未抬手拭去。聞到稻田中傳來的辛辣潮濕的氣息,胸腔很快被這氣息充滿,莫名感到舒適,就像年幼時,如出一轍的感受。年幼時無數次走在這條路上,心境自是一樣的,如今多年過去,卷土重來竟也絲毫未變,唯一的不同是,前方盡頭再沒有人等她歸來。
那棵橘子樹終究還是枯死了,樹干樹枝全部死掉,呈現一種破敗的灰。花園里生出雜亂野草,攀爬植物一路延申,將房屋包裹。扯掉覆著門的植物,拿出鑰匙開門,推開門的一瞬間,一股潮濕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內景依舊沒變,因為住在海邊,裝修時沒有選用木制家具與地板,而是用瓷磚鋪地,雖沒有被濕氣侵蝕而導致出現裂紋,但潮濕氣息仍十分濃厚。
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花整整一天的時間打掃房屋,將包裹房屋的植物全部除去,花園的野草也一一拔掉,將所有的被褥與衣物統統清洗一遍,包括父母在世時穿過的衣服。
夜晚時蕩秋千,黑暗中的大海散發出讓人心驚的氣息,含著蠢蠢欲動巨大能量,隨時可以將她吞沒。沒有人在身后推她,只能自己借力將秋千蕩高。起落時濕熱的海風吹在她身上,恍惚間仿佛看到一池的臉,如同那日午后,從身后抱住她,暖著聲說要娶她。而現在,他不在她身后,只有那枚冰冷戒指在她的無名指上。心頭一痛,在秋千蕩到最高處時松開雙手,斜斜向前墜落。
冰涼的海水將她包裹,默默沉氣,閉著眼睛仍由自己下墜,在即將到達極限時展開四肢向上游。破出海面時胸腔如釋重負,貪婪的大口吸取空氣。
這個夜晚,她給一池發送短信,告訴他自己回到了家鄉,且有急事,需要他盡快趕來。從墨西哥回國的航班次數每周有限,所以一池回國最快也需一周時間,回來還要轉機,且要看是否有當時航班,算起來最起碼也需要十天時間。她只有等。
抽空租來一艘小船,準備很多捆繩索,她要的繩索必須足夠長,只能將多根繩索連接在一起,以達到她的要求。
那一天,一池在深夜兩點打來電話,已經回國,但距她這里的航班還需等到凌晨五點,抵達將是七點左右。她掛掉電話,在海邊坐了許久,抽掉六支煙。最后一支煙抽完后,起身將繩索一端牢牢系在船頭鎖扣上,另一端系在秋千的支柱上,隨后跨進小船,躺下身,與夜空平視,放任船只越飄越遠。
今日的夜空很美,銀河顯現,光帶中蘊著發著明黃又泛著點藍色的星星,靜靜地嵌在那里。她看著夜空,試圖找到射手星云,卻無果,它隱在遠遠的地方,不肯顯現讓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觀望。非常遺憾,她再也看不到了。
這片廣闊到無邊的黑暗,能量涌動,紛紛竄進她的體內,猶如一把鑰匙,打開所有封閉著舊日事物的小屋,像是洶涌河流,打開堤壩的那一刻,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吞沒一切和所有。她被這強大力量沖擊的感到渾身劇痛,眼眶灼燒滾燙,卻流不出一滴淚。覺得自己還是有些幸運,能夠在這樣孤獨的環境中絕望,這樣的場景與情緒非常般配,沒有繁華街道擁擠人潮,遠離世俗,一個人默默的在無形中崩潰。
沒有人會知道她在崩潰,沒有人,這是她一個人的事。
那條銀色河流中,那些閃閃發亮的光點,是不是已故去的人們的眼睛,在非常遙遠的地方觀望人世。年幼的她曾試圖從其中找到父母,但最后發現都是一場空,都是用來哄騙孩童的虛假說辭,曾經深切的相信過,相信父母會在某個時刻回到她身邊,但在接受一定的知識后,非常痛心的明白,他們已經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
看到西南方向有一顆移動的星星,她渾身一震,心跳加速,飛快起身坐起來,緊緊地注視著它,看著它一閃一閃,緩慢的向東北方向移去,最后隱在了海平面上。她心跳慢慢歸于平穩,雙眼含淚,神色寂寥。
呵,多么熟悉的一幕啊,當初那個依在父母懷中驚嘆于移動的星星的女童,如今已經25歲,身上再無半點幼時的模樣,仿佛撥皮剔骨,成為了另一個全新的人,與女童沒有任何干系。
父母死去,她在世間茍活十多年,如今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所有的道路都被摧殘損壞,沒有退路,亦沒有再前進的資格。
一直都未想明白,人的一生究竟有何意義,為什么要活著,活著為了什么,終日勞碌得以溫飽,而后呢,眼看四周,耳聽八方,身處人群,用自己的身體接納無數東西,熬過幾十年,死后成為一捧灰,生前所經受的一切墮入虛空,失去所有意義。
會不會是一場夢,一切只是一場漫長的夢而已,所有的都是假的,整個世界都是假的,所謂的死亡不過是大夢初醒,醒來后才是真正的現實世界,那死去的肉體,只是夢中的自己。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現在所經受的痛苦都是假的,一覺醒來,自己家庭美滿,生活平凡又快樂,擁有一個正常人所有的情感,不在內里貧乏空洞。
她很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如自己想的那一般,但是胸腔里真實的疼痛摧毀一切,她是一個非常失敗的人,想要追尋的東西一樣不曾得到,反而自身擁有的也在不停的失去,到最后失無可失,就剩下這條命了。
閉上眼,灼痛的讓她生出困意來,就這樣在大海上入睡。
大腦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什么,于是賜予她一場美好夢境。
父母健在,依舊是生前的樣子,母親穿一件刺繡長裙,棉麻質地,頭發盤成簪,面容依舊清麗,父親穿著工整西裝,眉眼俊的出奇,他們微笑的看著她,祝賀她新婚快樂。她心情非常愉悅,一池穿著黑色燕尾西服,琥珀色的眼珠瑩著光,非常溫柔的撫摸她的后腦勺。
一場簡單的婚禮,在她與一池交換戒指時,突然刮起了大風,風卷走了她的頭紗,本能的回頭,卻瞬間置身另一個世界,滿目的昏暗。她睜開眼睛,看見天邊泛起來的灰白光亮,心下一空,感覺體內僅存的一絲能量也在逐漸消失。
她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鋒利冰涼的薄刀就在手中,在暗里泛著涼薄的光,她沒有猶豫,握著它刺入脖頸,只覺得像在體內放了一塊冰,涼的像是覆了層雪,緊接著又拔出來,血液噴濺而出,她清楚的看到,那些血紅的艷麗,像夏日里母親的花園中綻放的大麗花,一朵又一朵。
是半分疼痛都沒有,只感到身軀漸涼,全身的熱量都涌上額頭天靈蓋,匯聚在一起,然后慢慢被蒸發,越來越冷,那是從指尖開始,逐漸蔓延至全身的寒冷冰凍。努力睜大雙眼,試圖從黑暗中看透什么,但壓向她的,只有海上沉濃的霧氣。
她怎么也想不起,那個亮如太陽的少年的模樣,本該是刻入骨髓的容貌,卻正在一點點潰爛,像晨前的朝露,最終消失于無形。她生命中唯一一次熱戀,像是煙花,但它過于熱情,一次就用盡了所有的能量,綻放時璀璨奪目,耀眼無比,熄滅后只余冰冷灰燼,在半空中被風吹散。
一切都太過迅急,以致走向失控無法挽回。
恍惚間看到一片奇異的光彩,像是傍晚時分的火紅如焰的彩霞,一片一片接踵而至,層層重疊向她逼近,漸漸凝出一張臉。他的面容就那樣一點點壓下來,幾乎貼著她,低聲喚她阿辭。
她閉上眼睛,雙手交疊置于腹部,左手覆上右手,觸摸到無名指上的堅硬,緊緊將它捏住,仿佛回到那一天,陽光明媚,天空湛藍,遠處的熱浪一層層翻滾,嗅聞到逼人的青草芳香,和身后之人的獨有氣息,耳邊是他沉沉的聲音,在夜里無數次喚她的名字。
一切很快消失,像退潮的大海,連卷著她的所有,轟隆隆的遠去了。
她的胸膛沉了下去,沒有再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