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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的贖金

1

寺田聰站在銹跡斑斑的鐵門前,深深地嘆了口氣。

即便冬日的晴空澄澈剔透、萬里無云,也無法緩解此刻他心中的郁結。

三鷹市一個幽靜的住宅區一角,一道皸裂的水泥墻圍出了這塊大約一千平方米的區域。透過鐵門,一幢由紅磚筑成的三層建筑物映入眼簾,看上去得有半個世紀的歷史了。鐵門旁邊的柱子上布滿了斑駁的文字,依稀能夠辨認出上面寫的是“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

從今天起,自己就要來這里走馬上任了。

“你被調到犯罪資料館了,下周一就去報到吧。”

“犯罪資料館?為什么這么突然……”

“為什么?你還是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些什么吧!”

和系長的對話像放電影似的浮上腦海,心情也隨之漸漸地降到了冰點。

寺田聰按了按門柱上的門鈴。

“您好?”從里面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您好,我是今天剛剛調職到這里的寺田聰巡查部長。”

“啊,您辛苦了。我馬上給您開門。”

從建筑物的正門里,走出了一個身穿門衛制服的小個子老人。雖然這個老人看上去已年過七旬,臉上也掛著一副含飴弄孫的慈祥模樣,但眼神敏銳得很。門衛老人走到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鎖,隨即拉開了滑動式的大門,向寺田聰做了個里面請的手勢。

“館長正等著您呢,請跟我來!”

寺田聰跟著門衛老人走進正門。眼前是一處有四個車位寬的停車場,不過現在只停著一輛破破爛爛的白色小貨車。

登上五級石階,就是正面玄關的門。這扇大木門被門欞分成好幾個區域,嵌著茶色玻璃,很多地方都已經褪色了。

一踏進木門,光線頓時昏暗下來,周身都氤氳著古舊樓宇特有的氣味。走廊的墻壁上滿是點點污漬,寬闊的走廊筆直延伸到深處。屏息聆聽,整個建筑里面沒有一丁點聲響。這與寺田聰之前所供職的搜查一課[1]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進了門,右手邊是門衛室,左手邊是洗手間。此刻,只見一位穿著清潔工衣服的中年婦女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拿著拖把從洗手間里面走了出來。她一頭卷發,看上去大概五十歲的樣子,一見到寺田聰,便瞬間來了精神,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

“你就是新調到我們這兒來的帥哥吧?個子又高,又有男人味兒,正是我喜歡的類型!”

有沒有搞錯啊,這位大姐?!

“我叫中川貴美子。高貴的貴,美人的美,貴美子。這名字很符合我的氣質吧?你可要好好記住哦!”

“好,好。那個,我叫寺田聰。”

“連名字都這么獨一無二呢!”

中川貴美子把手伸進腰包摸索了幾下,掏出一塊糖,熱情地說:“來來來,吃塊糖吧!”寺田聰見她還戴著剛才打掃洗手間時用的橡膠手套,禮貌地謝絕了。看著這一幕,門衛老人一臉苦笑。

走廊盡頭的右手邊就是“館長室”了。他們來到門前,門衛老人敲了敲門。

“請進。”房間里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有勞了。”寺田聰對門衛老人道了聲謝,便開門走了進去。

館長的房間有十幾平方米那么大。門對面的墻上和左手邊的墻上都有窗戶,但是都拉著百葉窗,寸光難入。另外兩面墻上則擺著高大的書架,上面塞滿了各種文書。房間的正中央、面向大門的位置,一個女人正端坐在黑檀木辦公桌后面聚精會神地翻閱文件。

——雪女。

寺田聰的腦海里突然產生了這般聯想,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女人一襲白衣的緣故。抑或是因為她那蒼白到毫無血色的皮膚和妖冶的黑色披肩長發?再或是她那看不出年齡、宛若人偶般冷淡端莊的面容給人帶來的錯覺?

女人用手輕輕扶了扶無框眼鏡,直勾勾地盯著寺田聰。在那精致的雙眼皮和細長的睫毛下,一雙大大的眼睛如黑洞般深不可測,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吸入其中。

“我是今天起調到這里工作的寺田聰巡查部長,請多關照!”

寺田聰努力驅散種種錯覺,大聲自我介紹道。

“我叫緋色冴子,是這里的館長。請多關照。”

那個女人沒有過多的寒暄,語調也異常冷淡。說完,她的目光又落回在眼前的文件上。

“我之前在搜查一課工作,從未接觸過證物保管方面的工作。初來乍到,可能會有一些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但我會竭盡全力努力工作的。”

寺田聰口是心非地說。

緋色冴子沒有任何反應,依然默默地讀她的文件。

整個房間里充滿了無聲的尷尬。一般來說,在這種情況下,新上司不是應該說些“加油啊!”之類的客套話嗎?

“那個,今天需要我做什么工作呢?”

“有問題要問你。”

緋色冴子的目光終于離開了桌面上的文件。

“問題?”

“女清潔工在給你遞糖塊時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

“——啊?”

這個問題完全出乎寺田聰的預料。她到底想問什么呢?寺田聰起初還以為是句玩笑話,但緋色冴子那蒼白到毫無表情的面孔沒有一絲笑意。

“左手?右手?到底是用哪只手給你遞的糖塊?”

館長又問了一遍。雖然此前寺田聰根本就沒有留意過這些細節,但還是努力從記憶的藤蔓中回憶摸索,試圖找出剛才那一幕的線索。

“左手。”

“糖紙是什么顏色的?”

“紫色。”

“門衛敲這個房間的門時總共敲了幾次?”

“三次。”

寺田聰終于明白了,館長這是在考驗自己的觀察力和記憶力。這也就是說,館長事前就已經給門衛和清潔工安排好了指示。

館長的紅唇微微翕動,也許算是給了寺田聰一個微笑吧。

“合格。歡迎來到‘赤色博物館’。”

位于東京三鷹市的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通稱“赤色博物館”,負責保管警視廳偵辦案件的各類證物(兇器、遺物等)和搜查資料。案件發生一段時間之后,赤色博物館會從案件所屬警署接收這些證物,用于調查、研究及搜查員的培訓,以便為今后的案件搜查提供幫助。該館設立于1956年,名稱效仿倫敦警察局犯罪博物館——也叫“黑色博物館”。不過,與在世界上享有盛譽的黑色博物館有所不同的是,赤色博物館雖然最初的定位是開展“調查、研究、培訓”工作,但現在實際上已經淪落為證物倉庫。整個博物館在職的正式員工只有館長和館長助理兩個人。說實話,在這里工作就是份閑差。

之前在搜查一課工作時,寺田聰也曾對這個犯罪資料館有所耳聞。但畢竟當時身在核心部門的搜查一課,便覺得這里跟自己不可能產生任何關系,所以也從未關注過。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跟犯罪資料館扯上關系——直到上周五。

新年伊始,寺田聰就在工作上出現了重大失誤。在搜查一個搶劫傷人嫌疑犯的住處時,他不慎把帶去的搜查文件落在了現場。與嫌疑犯同居的女人用手機拍下搜查文件的照片并將之上傳到了某個網站。盡管警視廳在發現后第一時間便聯系該網站將照片緊急刪除,但還是為時已晚,那些照片早已被傳播到了其他網站,期刊雜志、電視節目,甚至連報紙都就此做出了相關報道。各類媒體充斥著“搜查員怎么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難道新年伊始就開始疏于管理了?”之類的責問。更不用說無數的博客和社交軟件了,它們把這起事件演繹得更加滑稽可笑。即便警視廳已經利用職權之便對媒體施加壓力,以期減少這起事件的曝光率,但成效依然微乎其微——整個事件已經失控了。

在出現失誤后的三個星期里,寺田聰在辦公室里可謂如坐針氈,對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已。其他同事都到現場搜查去了,而他卻被命令留在辦公室整理資料,不能參加任何現場搜查工作。然后,上周五,他被上司——第三強行犯[2]搜查第八系的系長傳喚。系長開門見山地說:

“你被調到犯罪資料館了,下周一就去報到吧。”

“犯罪資料館?為什么這么突然……”

“為什么?你還是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些什么吧!”

“真的對不起,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機會?別開玩笑了!”

系長今尾正行警部[3]生氣地盯著寺田聰。

“就因為你一個人的失誤,整個警視廳都遭受到輿論抨擊,成了世人的笑柄。警視廳上下的臉都被你給丟盡了,你還配繼續留在搜查一課嗎?!”

在系長毫不留情的言辭下,再加之深深的自責,寺田聰無言以對。他之所以會成為警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當上刑警,而不是去當一個證物保管員。然而這次,無論他如何去認錯自省,系長都擺出一副“這已經決定好了”的態度,毫無商量的余地。搜查一課成員的西服領子上都佩有一枚“S1S”的徽章,這是搜查一課英文“Search 1 Select”的縮寫,也是搜查一課身份的象征。寺田聰只得把這枚引以為傲的徽章交還給了系長,然后在同事們憐憫的目光下黯然離開了。

寺田聰覺得,因為一份搜查文件被調去當證物保管員簡直是上天跟自己開的一個惡劣的玩笑。要不然直接辭職吧?寺田聰在家里一邊喝著悶酒一邊想。但畢竟一直以來,自己都是把刑警當作天職來看待的,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道辭職后還能做些什么。思來想去,雖然不情愿去犯罪資料館上班,但寺田聰還是決定下周一去報到。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要再次回到搜查一課,哪怕去警署當個搜查員也可以,總之一定要再次回歸刑警的隊伍。

在說完“歡迎來到‘赤色博物館’”后,緋色冴子接著說了聲“跟我來”,便走出了房間。白衣下擺隨步舞動,隱約可見勻稱漂亮的小腿線條。她的腳步非常快,寺田聰只得連忙跟了上去。雖然她身高只有大約一米六五,但因為身材苗條的緣故,反倒讓人感覺比實際身高高了不少。

整個資料館從一樓到三樓共有十四個保管室。每個保管室里都陳列著很多排金屬架,架子上擺滿了塑料證物箱,里面裝著各類證物和搜查資料。為了防止證物被侵蝕,所有證物都分別封裝在聚乙烯材質的袋子里。一般情況下,每個案件的證物都要放在單獨的證物箱里,不過也有些大案件可能需要十幾個證物箱來存放資料。再者,如果證物太大,證物箱實在裝不下的話,只放進塑料袋里也可以。當看到一個三億日元案件的證物時,寺田聰確實有些震撼。資料館保存了自1956年設立以來,東京都發生的所有案件的證據和搜查文件,數量多達數十萬件。

所有保管室里的氣溫都非常舒適。經過詢問,寺田聰得知,原來保管室全年氣溫都控制在22攝氏度,相對濕度55%。據說這是最合適的證物保管環境。

“保管、管理證物和搜查文件,具體要做些什么呢?”

“貼標簽。”

“……貼標簽?”

“為了更方便地管理證物,現在都是在裝有證物的袋子上貼上二維碼標簽,用掃碼槍一掃就可以在電腦上查出證物的基本信息。你知道CCRS吧?”

“知道。”寺田聰回答。所謂CCRS,就是Criminal Case Retrieval System的縮寫,即刑事案件檢索系統。二戰后,警視廳把管轄區域內的所有刑事案件都錄入了該系統。系統里包含了案件名、案發時間、地點、被害人姓名(如果是殺人案,還包括死因)、犯罪手法、罪犯姓名等基本信息。案件名為在設置搜查本部時所提出的所謂“法名”。警視廳下屬的各警署、法醫、研究機構都能通過系統終端訪問到這些數據。

“我們現在正在構建的數據庫就是以CCRS為基礎。請你負責貼標簽和信息錄入。館長室隔壁就是助理室,你用那里的電腦就可以。”

“……我知道了。”

就讓我做這么單調又沒技術含量的工作?寺田聰恨不得現在就一走了之,但還是強忍了下來,對自己一遍遍地說“總有一天會再次回到搜查領域的”。

“還有,工作時請換上白色衣服。我之所以會穿白色衣服,是為了防止衣服上附著的各種污漬污染到證物。請你也要做到。”

饒了我吧!寺田聰心想。要是兩個館員都穿上白衣服,簡直就像是在玩醫生的角色扮演嘛!

就這樣,在赤色博物館的工作生涯正式開始了。

把一宗宗案件的證物箱從保管室搬到助理室,再把一個個證物袋貼上二維碼標簽,將館長通過電子郵件發來的案件信息與之一一對應。完成這些流程之后,把證物箱搬回保管室,再把下一宗案件的證物箱搬到助理室……日復一日,每天都是如此。

這里朝九晚五,沒有加班。在搜查一課時,一旦有案件發生就得沒日沒夜地調查,經常加班到深夜,甚至還得在辦公室湊合過夜。和搜查一課的工作節奏相比,現在簡直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每天早上9點,當寺田聰來到辦公室的時候,緋色冴子就已經坐在館長室工作了。而到了下午5點半,寺田聰下班的時候,她依然在那里埋頭工作。所以,寺田聰從來沒有見過她穿其他衣服的樣子。可僅僅是負責保管證物和搜查資料,又怎會忙成這樣呢?寺田聰覺得不可思議。他仔細觀察了一段時間后才發現,她對每一份搜查文件都讀得非常仔細。為了總結案件概要,閱讀搜查文件的確必不可少,但她的讀法遠遠超過了必要的程度。難道說,閱讀枯燥無味的搜查文件也是她的興趣所在嗎?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寺田聰幾乎沒和緋色冴子交談過,除非必要,她也基本不說話。而且,就算跟她說話,她也經常充耳不聞地繼續看文件。更多的時候,寺田聰都是在跟清潔工中川貴美子和門衛大塚慶次郎聊天。另外,緋色冴子臉上從未有過笑容,總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好像面部肌肉欠缺微笑這一機能。

有一天,寺田聰像往常一樣跟請他吃糖的中川貴美子聊天,問起館長是什么樣的人。

“她可是高級公務員。警銜已經到警視了,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呢。”貴美子放下拖把和水桶,像介紹自己一樣揚揚得意地回答道。

“……高級公務員?”

寺田聰感到非常吃驚。通過國家公務員第一類考試(2012年起改為綜合職稱考試)進入警視廳的“高級公務員”,在全國二十五萬警察官中僅有五百多名,是當之無愧的精英。他們在進入警視廳時就被授予警部補的警銜,再接受警察大學課程教育。結束管轄警察署現場研修后,就能得到警部警銜。緋色冴子成為警部后的第四年就自動晉升為警視(現在制度改革后改為七年),再過幾年,便可到全國各地擔任要職。他們晉升的速度非常快,是寺田聰這種從基層干起的人不敢想象的,與其說是警察,不如說是警察官僚。與其他警察負責的現場工作相比,他們負責組織管理警察。高級公務員竟然擔任犯罪資料館館長這樣的閑職,真是獨此一例。

“高級公務員怎么會在這種地方當館長?”

“什么叫這種地方?犯罪資料館可是崇高的地方啊。”中川貴美子有些嗔怒,鼓著臉說。

“啊,沒錯。對不起。但是,如果是警視級的高級公務員,應該可以擔任警視廳副課長,或者在都道府縣任警察課長,最不濟也能在中小規模警察署任署長。我覺得警視級別的犯罪資料館館長很少見。”

“是嗎?那些我就不懂了。她已經在這里當了八年的館長了。”

“八年?!”

寺田聰再次被驚到了。在館長崗位上這么長時間沒有調動也算是個特例。雖然寺田聰知道她的溝通能力十分匱乏,但也不至于無能到這種地步吧?

“我是三年前來這里當清潔工的。第一次見到館長時,我曾經問過她在這里工作多久了,她說已經五年了。遇到館長,我覺得非常幸運。”

“幸運?”

“對啊,館長可真是大美女啊。”

“……是啊。”

“能在這樣的美女手下工作,真是幸福啊。”

“……是啊。”

“雖然她話不多,表情也冷冰冰的,但是很酷,難道不就是個活生生的冰山美人嗎?我可喜歡了。”

“……是嗎?”

對寺田聰來說,有一點是不會變的——那就是無論雪女怎么貌美,他都不想遇到她。

“話說回來,上一任館長助理是什么樣的人?”

“不是那種能干的人,經常打瞌睡,想著法兒偷懶,凈干些蠢事,做事一點都不認真。在這里待了不到半年就辭職了。”

“那個人來這里之前在哪里?”

“聽說他在警視廳的總務部。”

“再之前的助理呢?”

“據說是從大森警署來的。也是那種不會做事的人,半年左右就辭職了。”

寺田聰想,一定是因為管理證物和搜查文件的工作實在太沉悶,再加上還得天天面對一個面無表情、無法交流的館長,他們才待不下去的。這里和最近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的企業“逼退室”[4]一樣,警視廳難道不就是要把這里當作“逼退室”嗎?正因為館長是這里必不可少的道具,所以這個高級公務員級別的館長八年都沒有升遷。想到今后的日子,寺田聰不禁暗自神傷。

2

在案發后經過一定時間,證物和搜查文件才會被移交到犯罪資料館保管。對于殺人案來說,案發十五年后才進行證物移交。這是因為在2004年刑事訴訟法修正前,殺人罪的公訴時效是十五年。總而言之,一旦到了規定時間,證物和搜查文件就會被收進這個資料館。2004年刑事訴訟法修正,將殺人罪的公訴時效延長到二十五年,而2010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時直接廢除了殺人罪的公訴時效,但是犯罪資料館還是沿用了殺人案十五年后移交證物的規定。對于那些失去公訴時效的殺人案件來說,如果沒有搜查資料,恐怕會對繼續搜查造成影響,所以要復印搜查資料并將復印件存放到犯罪資料館里。

因為證物和搜查文件起初都保管在案件所屬警署,所以到了移交日期,犯罪資料館會負責派人收取證物和搜查文件。這自然就成了寺田聰的工作。

2月25日早晨,寺田聰開著那輛破舊的小貨車前往品川警署領取一宗十五年前案件的證物。這輛小貨車是犯罪資料館唯一一輛公務車。

品川警署位于東品川三丁目。寺田聰到了品川警署,把車停好,然后到一樓接待處,自報家門說“我是犯罪資料館的”。在負責管理證物保管庫的刑事課長的陪同下,寺田聰領取了證物和清單。同時,也領取了案件搜查文件的復印件。

夾克、西裝、襯衫、內衣、鞋子、襪子、手套、眼鏡、立體口罩、帶血的刀子、手提箱、針,這些證物都一一裝在聚乙烯塑料袋里。這些是1998年“中島面包公司恐嚇·社長遇害案”的證物。雖然案發當時寺田聰還是名中學生,但他還記得當時媒體對案件的大肆報道。

剛回到犯罪資料館的停車場,緋色冴子就走了出來。寺田聰和她一起把證物從小貨車上卸下來,搬到一樓助理室,放到工作臺上。緋色冴子戴上手套后,從聚乙烯塑料袋里逐一取出證物,對照清單開始確認。這時,她蒼白的臉上微微泛起一絲紅暈。這位毫無情感可言的館長只有在這時才露出興奮的神色。

首先,是被害人社長的衣物。綠色迷彩夾克的內襯是黑色的,看上去兩面都能穿的樣子,應該是雙面夾克。焦茶色的阿瑪尼西裝,棉質白色襯衣,以及同樣材質的白色內衣。衣物從里到外都很時髦,只不過沾染上了干涸的血跡。約翰·羅布的黑色紳士鞋,白襪子,皮手套,古馳眼鏡,立體口罩,大概是用來預防花粉癥的吧。接下來是社長用來運送現金的零·哈里伯頓鋁制手提箱,沾染血跡的刀子,刀刃長度大約有十二三厘米。最后是被放進被害人公司生產的面包里的東西——一束用橡皮圈捆起來的十幾根針。

突然,館長的手停了下來。寺田聰抬眼望去,只見她敏銳的目光正注視著證物,但看不出她究竟在盯著哪一件。

“關于這起案件,你了解多少?”

“也就只知道些皮毛……在警校的時候曾經簡要地學習過這起案件。就企業恐嚇案而言,據說是僅次于格力高·森永案件的重大案件。”

“明天之前把搜查資料讀完,全面掌握這起案件的具體情況。至于貼標簽、錄入信息之類的工作倒是可以先放放。”

“明天之前?為什么?”

緋色冴子沒有理會他,只是一直盯著眼前的證物。看樣子,這次十有八九都問不出什么了。寺田聰嘆了口氣,拿起這些復印好的搜查資料。

回到助理室,寺田聰開始讀了起來。

案件發生在1998年2月。

東證·大證主板上市的企業——中島面包股份公司,也就是受害企業,當時的年銷售額已經高達六千二百億日元,在職員工有一萬七千余人,是當之無愧的業內佼佼者。

而在2月1日到2月8日期間,東京都內的各大超市卻接連發生十四起在中島面包公司生產的商品中發現鋼針的事件。因為包裝袋上有鋼針穿過之后才會留下的小孔,所以投針肯定是在成品包裝之后,也就是成品入庫、在途配送、店面管理環節出現了紕漏。中島面包公司花費了三天時間對工廠責任部門人員和運輸業者進行了調查,同時加強了工廠倉庫的監視。盡管如此,這一事件依然被媒體大肆報道,其惡劣影響繼續發酵,導致中島面包的銷量直線下滑。

2月10日,公司總部收到了一份快遞,信封上只打印著“中島面包股份公司親啟”的字樣,卻沒有留下寄信人的姓名。信封是秘書打開的,他在看了信里的內容之后嚇得臉色煞白。那是犯人發來的恐嚇信。

如果希望我停止在面包里面繼續扎針,煩請貴公司支付一億日元。

雖然恐嚇信上是這么寫的,但是并沒有提及具體的收付方式。社長當即決定報警。接到報警的警視廳判斷這不是單純的妨礙業務事件,而已經進入了恐嚇案件的范疇,決定設置搜查本部。考慮到中島面包公司位于品川站前,隸屬于品川警察署的管轄范圍,便將搜查本部設在了品川警察署。警視廳的搜查一課也派遣了專門負責劫持人質案件、綁架案件、企業恐嚇案件的特殊犯罪搜查人員前往支援。

中島面包公司召開了緊急董事會,一致同意支付這一億日元的勒索金。雖然中島面包公司是東證·大證主板上市的大型企業,卻是典型的家族企業,時任社長中島弘樹是創辦人三代中的一把手,專務[5]高木祐介是他的表弟。據說他們兩人的對峙劍拔弩張,就連公司內部也分成了社長派和專務派兩股勢力。即便如此,在支付一億日元勒索金這件事上,他們卻難得地達成了一致。這起案件已經使公司蒙受了數億日元的損失,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終止銷售和回收商品了。

考慮到犯人也許會再次通過電話進行聯絡,搜查本部便給包括社長在內的公司高層的住宅電話安裝了錄音設備,以便通過NTT[6]逆向鎖定犯人所處的位置。然而,犯人卻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信封和恐嚇信上的字都是打印出來的。不過,這種型號的打印機是市面上常見的型號,因此很難憑此追查到購買者的信息。而不管是信封上還是恐嚇信上,都沒有留下犯人的指紋痕跡。

搜查本部調取了事發超市的監控錄像,由于人流量眾多、畫面不清等眾多因素,始終無法確定嫌疑人。

隨后,2月18日,犯人有了新的動態。就在當天,公司收到了犯人的第二封恐嚇信。

把錢裝進手提箱里。2月21日星期六晚上7點,社長帶上手提箱從家里親自駕車出發,沿著第一京濱大道一路向北。至于之后怎么走,屆時會給出指示。

同樣的紙張,同樣的信封,同樣的打印機,一切都與第一封恐嚇信相同。同樣地,犯人這次依然沒有留下指紋。

雖然恐嚇信里說“屆時會給出指示”,但三天過去了,犯人卻沒有任何聯絡。2月21日晚上7點,中島社長如約將裝著一億日元現金的手提箱帶上了自己的豐田Celsior私家車,從位于大田區山王二丁目的家中驅車出發了。

中島社長在衣領下安裝了微型麥克風。如此一來,在他與犯人見面或通話的時候,搜查員就能通過麥克風竊聽到他們的對話內容,不過,由于微型麥克風的發射范圍只有區區數米,電波十分微弱,只好又安排了一名搜查員躲在Celsior汽車的后座底下,以便將聽到的內容用便攜型無線對講機傳達給搜查本部。

中島社長的汽車剛一出門,追蹤組的車隊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因為事先已經對追蹤組的警車進行了精心偽裝,所以從外觀看上去,已與普通車輛無異。Celsior汽車和追蹤車隊一起開進了第一京濱大道,隨后一路向北駛去。

晚上7點10分,車剛剛駛過南品川四丁目的十字路口,中島社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現在怎么辦?”

中島社長向躺在后座底下的搜查員詢問道。

“很有可能是犯人打來的。請先靠路邊停車接電話。”

搜查員回答。

于是,中島社長趕緊把車停在路邊接聽電話。果不其然,的確是犯人打來的。

“8點10分之前把車開到千葉縣我孫子市市政府前。”

像是使用了氦氣而變得尖銳的聲音在下達了指令之后便掛斷了電話。搜查員從中島社長那里聽取了通話的內容,馬上把對話內容用無線對講機匯報給了搜查本部。

這么一來,搜查本部大大縮小了嫌犯的范圍。犯人知道社長的手機號碼,所以應該是社長身邊的人,而且刻意變聲也恰恰印證了這一點。

遵從犯人的指令,Celsior汽車進入了山手道,從芝浦照明行向首都高速,一路向我孫子市前進。追蹤組的車陸陸續續地換了好幾撥,繼續尾隨而行。

晚上8點02分,車子終于抵達了我孫子市市政府的大門前。8點10分,犯人給社長的手機打了第二個電話。

“現在告知最終目的地。先穿過手賀大橋,然后沿著八號縣道南下,在大島田的十字路口左轉進入國道十六號線,隨后在第三個路口左轉。再往前開一點,就能看見右手邊有一座廢棄的別墅,你進去那里接頭。”

對方說完,就掛斷了電話。在接到來自后座底下搜查員發來的情報之后,搜查本部的氣氛緊張了起來。警務人員開始在地圖上尋找目的地,同時指示監視組的搜查人員搶先趕往目的地展開調查。

社長再次驅車出發。8點20分,手機再次來電。他把車停在了路邊,開始接聽電話。

“那一億日元,已經準備好了吧?”

還是那個尖銳的聲音。

“當然。這可是關系到公司一萬七千名員工的生計大事,我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知道就好。務必送來。”

說完,電話再次掛斷了。

晚上8點30分,Celsior汽車抵達了指定的廢棄別墅。別墅坐落在與道路相隔的一片田地里,二層洋房依山而建,門窗緊閉,窗簾合幕,滿目瘡痍,看上去已經有半個世紀的歷史了。別墅周圍是一片廣闊的林地。

從公路到別墅,大概有二十米的距離,其間只有一條狹窄的通道。社長把車停在了那條狹窄的通道岔口。路上,不用說人,就連車子也十分罕見。放眼望去,四周人跡罕至,就連最近的人家也相距一百米。熄火落定,寂靜隨之襲來。

此時,已有兩名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抵達別墅周圍進行監視。他們潛伏在田地里,留意著四周的風吹草動。

“那么,我就過去了。”

社長用顫抖的聲音說。

“請務必當心。一旦有情況發生就馬上大聲呼叫。那個別墅離這里有二十米遠,雖然咱們有微型麥克風,但遺憾的是信號傳輸范圍有限,不過只要你大聲呼叫,我們肯定能夠聽到。放心吧,我們的搜查員已經埋伏好了,一旦聽見呼救,立刻就會趕過去幫忙。”

“謝謝!”

中島社長下了車,拎著手提箱,向狹窄的田間小道走去。躺在后座底下的搜查員微微抬起頭從車窗目送著他離去。

社長穿過古樸的木門,來到玄關前。推開玄關大門,依稀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因為別墅沒有通電,所以犯人好像準備了某種照明工具。未知的黑暗讓社長猶豫不決,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走進去。關上門,門口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終于到了最后關頭!無論是現場的兩個搜查員,還是潛藏在Celsior汽車后座底下的搜查員,都屏息凝神,緊張地守望著別墅里的動靜。

然而,社長在進入別墅之后,卻始終沒有出來。別墅里究竟發生了什么?畢竟隔著二十米的距離,實在沒法通過微型麥克風接收到任何聲音。盡管此前曾叮囑過社長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就大聲呼救,卻也聽不到社長的聲音。

搜查本部很是著急,想讓搜查員攻入別墅確認事態,卻又擔心這是犯人精心設下的陷阱。比如說,萬一犯人在別墅中留下紙條,要求社長安靜地等待犯人前來,如果此時強行攻入,豈不是打草驚蛇、前功盡棄了嗎?

如此僵持了三十分鐘,搜查本部終于忍無可忍,命令在場監視的兩位搜查員潛入別墅了解情況。埋伏在別墅周遭的兩位監視組成員從藏身的田地里站起身來,向廢棄別墅支援而去。

打開玄關大門,偌大的大廳里開著四盞燈。大廳正中的地板上,社長的手提箱赫然在目,里面的一億日元一分沒少。離奇的是,社長卻人間蒸發了。

此時,潛藏在Celsior汽車后座底下的搜查員也隨即趕到。三名搜查員拿著手電筒,把別墅上上下下翻了個底朝天,卻仍沒找到社長的身影。社長戴在身上的微型麥克風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得知現場狀況,搜查本部一片嘩然。

三名搜查員將排查范圍擴大到了別墅外面的林地,終于在那里發現了一個防空洞。其中一個入口,就開在了別墅后門旁邊的地面上。搜查員打開入口的門蓋,里面一片漆黑,一條樓梯向幽黑的地下伸去。借助手電的微弱光芒,搜查員走下樓梯。樓梯的盡頭是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里面空蕩蕩的,壓根就沒有社長的身影。樓梯的正對面,還有一條通道向反方向延伸而去。搜查員們又沿著這條通道搜了十米左右,一扇門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推開門一看,才發現已然來到了樹林之中。防空洞一直延伸到別墅區域之外。

沿著樹林徑直搜去,不遠處竟然有一條公路。三名搜查員分頭尋找社長的下落,卻依然一無所獲。社長是被犯人開車帶走了嗎?搜查本部壓根就不知道這個防空洞的存在,直接被犯人耍得團團轉。

會不會是犯人在別墅的大廳里留下字條,要求中島社長只身一人穿過防空洞前往最終目的地呢?考慮到天色已晚,防空洞里又是漆黑一片,除了紙條之外,也許還放置了手電筒也說不定。再或者,犯人自己潛入別墅,挾持社長一同穿過防空洞。可不管是哪種情況,那紋絲未動的一億日元始終是個未解的謎團。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錢,犯人為什么不把它帶走呢?

在千葉縣警方的協助下,搜查本部對周圍一帶實施了緊急部署,對來往車輛也進行了詢問盤查,但依然沒能找到載著中島社長的車輛。社長進入別墅的時間是8點30分,而搜查員們發現防空洞是在9點20分以后。在這五十多分鐘的時間里,足夠犯人帶著社長逃之夭夭,他們很可能已經突破封鎖線的范圍了。

最壞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第二天早上6點之后,在位于東京都足利區的荒川河岸邊,發現了中島社長遇害的尸體。死因是一把小刀刺入了他的左胸。推定死亡時間是前一天,也就是21日晚上的8點到9點之間。社長是8點30分抵達別墅的,所以死亡時間可以進一步縮小到8點半到9點之間。社長進入別墅之后,是只身一人去了防空洞,還是被犯人挾持去的?一切都是未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剛到9點鐘他就遭遇了謀殺!隨后,犯人用車載著社長的尸體來到江北橋綠地,棄尸荒野……

3

最終,那天的工作時間全都花在了閱讀這份搜查資料上。起初,寺田聰還有點心不在焉,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感覺越讀越有意思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上8點,他還在加班閱讀,不僅如此,甚至還把資料帶回了家。午夜1點過后,他終于掌握了資料上的全部內容。

第二天早上上班的時候,像往常一樣,緋色冴子已經坐進了館長室。見寺田聰走了進來,她連早上好都沒說,直接問了句:“搜查資料都讀完了嗎?”

“嗯。”

“案件的來龍去脈已經記在腦子里了吧?”

“差不多吧。”

“說來聽聽。”

寺田聰滔滔不絕地從案件的發生說到了發現社長的尸體,可緋色冴子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

“那么,這之后的調查呢?”

“首先,那間廢棄的別墅就有問題。它是戰前建造的別墅,直到案件發生的十年前都還有人住。十年前別墅主人去世,這里便成了空房。防空洞是太平洋戰爭的末期才挖掘的,有兩個出入口。據說是因為當時別墅的主人擔心空襲炸毀唯一的出口堵住去路,才這樣設計的。防空洞的地板有清掃過的痕跡,蜘蛛網也被清理過。應該是犯人為了抹去腳印,已經清理了現場。

“犯人預料到警察會尾隨監視交易現場,才將地點選在了這座廢棄別墅。因為別墅附近的防空洞有兩個出入口,所以即便被警察監視,也能通過防空洞來掩人耳目、奪取現金。雖然不知道犯人是通過什么途徑知道有這么個地方存在的,但他肯定是有備而來。”

“那么案發當時,這座別墅的所有者是誰呢?”

“是一名住在兵庫縣加古川市的男性,也就是案發十年前這座別墅主人的外甥。不過,根據調查,無論是在中島面包公司所產的面包發現鋼針的2月1日到2月8日之間,還是在中島社長遇害的2月21日,他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順便提一句,從案發的兩年前開始,三村不動產就計劃在廢棄別墅一帶區域建造一座大規模的折扣商場,事發后,這個外甥便把這所廢棄別墅給賣掉了。2001年,由三村不動產承建的超級奧特萊斯購物中心手賀沼南盛大開業,當時的交易現場已經不存在了。在知道廢棄房屋存在的這一點上,搜查本部也曾猜測犯人是否就是這個折扣商場的相關人員,但無論如何都查不到嫌犯的蛛絲馬跡。”

“關于中島社長遇害的理由,搜查本部是怎么考慮的呢?對恐嚇者來說,殺害社長是百害而無一利的。社長的遇害讓中島面包公司的態度瞬間強硬起來,不僅拒絕支付一億日元現金,而且拒絕再與恐嚇者發生任何交易。此外,恐嚇者的罪名也從恐嚇罪升級成了故意殺人罪,情形惡劣了許多。犯人為什么還要去殺害中島社長呢?”

“一開始,搜查本部推測是社長在遇到恐嚇者時發現了對方是熟人,然后恐嚇者為了封口才殺人滅口的。如果是這種情況,殺人只是一時沖動之下的激情殺人,而非預謀殺害,所以犯人才會在明知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下選擇殺人滅口。搜查本部是這么解釋的。”

“不過,搜查本部對于恐嚇的事實也是心存疑慮吧?”

“是的。畢竟那一億日元被原封不動地留在了廢棄別墅。即便是犯人留下紙條指示社長前往防空洞,社長也應該帶上手提箱前往,不可能把它留在別墅的大廳里。倘若是犯人自己潛入別墅帶著社長穿過防空洞,那也該把一億日元一起帶走。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犯人在廢棄別墅的時候就被社長識破了身份,為了封口才選擇殺人滅口,可即便如此,犯人也沒有理由把錢留下。但是,現金最終還是被留下了,這是鐵打的事實。所以不管如何考慮,都只有一種可能——”

“犯人的真實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殺害社長。至于企業恐嚇什么的,只不過是用來隱藏犯罪動機的幌子。”

“沒錯。從一開始犯人就是沖著社長來的,這一點顯而易見。可如果是單純的殺人,犯罪動機很容易就暴露了,所以才會借著企業恐嚇的幌子隱藏自己的真正目的。”

“中島社長的尸體上應該少了某個東西,那是什么?”

“手機。因為社長把手機裝在了褲子皮帶上的手機套里,所以犯人不太可能在搬運尸體的時候不小心遺失。如此一來,犯人很可能是把手機帶走了,至于原因,搜查本部認為手機上保存了于犯人而言不利的信息。比如說,犯人是個看上去與社長沒有交集,但實際上卻與他走得很近的人物。為了防止手機上的通話記錄暴露身份,所以才會將手機帶走。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就算犯人拿走了手機,也還是能夠從電信公司查到通話記錄——只要拿到搜查令,這些信息唾手可得。那么調查結果又如何呢?”

“警方調查了過去整整一年的通話記錄,但從結果看來,并沒有那種看上去沒什么關系的人和社長通過話。此外,社長的手機,在案發當天只有犯人打來的三個電話,連一個打出的電話都沒有。而且當天也沒有任何收發短信的記錄。”

“也就是說,犯人壓根就沒有理由帶走社長的手機吧。”

“沒錯。雖說現在的手機有攝像功能,但這種功能也是從案發的第二年,也就是1999年才有的。所以犯人也沒有因為怕被社長拍下犯罪證據而帶走手機的可能。當然,因為當時的手機也沒有錄音功能,所以社長也不可能錄下犯人的聲音。總之,犯人究竟為何會拿走手機,這依然是個未解之謎。”

“既然已經去電信公司調查過通話記錄,那么肯定已經知道犯人的手機號碼了。關于這點,又有什么發現?”

“犯人通話時使用的是預付費手機。雖然能夠順著電話號碼查到當時購買手機的銷售點,但當時購買預付費手機無需提供身份證明,所以無法鎖定購買者。手機銷售點的監控錄像倒是能保存一周之內的記錄,但犯人的手機是在一個月之前賣出的,所以依然一無所獲。

“此外,在調查了手機基站的信號記錄之后發現,那部預付費手機撥出電話的地點是不斷變化的。犯人總共給中島社長打了三個電話,7點10分的電話是在JR[7]大森站附近打的,8點10分的那一通電話是在JR武藏境站附近打的,8點20分的電話是從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打來的。由此可見,犯人的行蹤是按這個順序移動的。從大森站到武藏野站,如果犯人是沿京濱東北線、山手線、中央線換乘的,那么需要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考慮到境南町是武藏境站南側的一大片區域,犯人應該于7點10分就在大森站附近撥打了第一個電話,然后換乘JR抵達武藏境站,8點10分在這附近撥打了第二個電話,隨后在8點20分,也就是在列車駛向南方的境南町途中撥打了第三個電話。”

“在給中島面包公司寄去恐嚇信之后,直到2月21日晚上7點10分,犯人都沒有主動聯系過中島面包公司。這又是為了什么?”

“因為如果在那個時候給社長家里打電話,肯定會被等在那里的警察逆向追蹤位置,而且會被錄音。通過氦氣或者變聲器可以改變聲音,卻無法改變聲紋。一旦犯人在搜查范圍內出現,就有可能因為聲紋分析而暴露身份。

“如果是給手機打電話,那么雖然不能進行逆向追蹤,卻依然可以通過運營商的信號基站查詢到嫌犯的位置。而且一旦在手機上連接了錄音裝置,也會存在被錄音的可能性。所以在那段時間里,犯人連社長的手機都沒有撥打過。2月21日晚上7點10分,社長已經駕車出發,手機也沒法再連接到錄音設備,所以犯人第一次給社長打了電話。

“不過,對于犯人來說,給社長的手機打電話也是一把雙刃劍。因為知道中島社長手機號碼的人員畢竟有限,所以嫌犯的范圍也會因此縮小。再者,犯人使用氦氣改變了自己的聲音,更加說明了他就是社長身邊的熟人。”

“作為最大嫌疑人浮出水面的是誰?”

“專務高木祐介。雖然他是被害人的表弟,但在公司內部的對立卻是劍拔弩張。如果是高木祐介的話,他肯定知道社長的手機號碼,而且他也有殺人動機。一旦表哥死了,登上社長寶座的人可就是他了。為了掩蓋這個顯而易見的動機,他才會使用企業恐嚇的障眼法殺人。至少搜查本部是這么認為的。

“但是,高木祐介的不在場證明可是鐵證如山。案發當晚的8點25分,他曾造訪過中島面包公司的營業部長——安田俊一的住所,之后在那里一直待到11點多。高木和安田是圍棋棋友,每周六都會對弈幾局。根據安田的證詞,專務來到之后,兩人就一直在下棋。雖然中途兩人曾各自離席過幾次,但都是為了上廁所之類的小事,最多也就是離開兩三分鐘的樣子。

“因為社長的死亡推定時間是從8點30分到9點之間,所以高木祐介是不可能殺人的。就算讓社長來到安田家附近,想要在離席的兩三分鐘里將其殺害也是不現實的。安田家在武藏野市,距離交易現場的廢棄別墅足足有五十公里,8點30分才到達別墅的社長,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9點之前趕到安田家附近的。

“當然,搜查本部也探討過安田作偽證的可能性。會不會是專務以公司內部晉升作為誘餌串通安田來作偽證呢?畢竟安田在事發兩年前就已經離婚,此后便一直獨居,關于高木的來訪時間也全是他的一面之詞。搜查本部也對他進行了嚴密盤查,但他堅決不改自己的證詞。

“不過,雖然高木能夠在安田的不在場證明下得以脫身,但安田沒有自己在家的不在場證明。警方對高木的疑心愈發強烈了。話又說回來,安田的住宅在武藏野市境南町的四丁目,正如先前猜測的那樣,犯人是乘坐JR從大森站出發,然后到武藏野站下車,最后才轉車向車站南方的境南町駛去。而且在事發當天,高木在時間和路線上的行蹤也大體如此。

“當時,高木和當時的妻子住在鶴見站附近的公寓里。高木不會開車,所以只能乘坐電車前往。于是,從鶴見站乘坐京濱東北線,然后途經大森站,隨后在武藏境站下車造訪安田家,行進路線和犯人完全相同。不過,如果高木是晚上7點左右從家出發的,那么像上述那樣從鶴見站上車,此后沿著京濱東北線一路前進,乘車時間恐怕會比犯人還晚一班。如此一來,在犯人打來的三個電話當中,7點10分和8點10分正是乘車時間,恐怕是沒法打出電話的。在擁擠混亂的電車中打電話脅迫勒索更是無稽之談。不過,說不定他是在比7點早一些的時間離開公寓的,這樣,他就可以搭乘早一班的電車了。這么一來,從大森站下車之后的7點10分,他就可以撥出第一個電話,然后搭乘犯人乘坐的那班電車到武藏野境站下車,隨后在8點10分撥出第二個電話。總之,雖然高木擺脫了殺害表哥的罪名,但無法洗脫給表哥撥打電話的嫌疑。在搜查本部順藤摸瓜地追問高木時,他卻矢口否認了。

“沒過多久,搜查本部又遭遇了一個重大打擊——3月25日,也就是在社長遇害后的一個多月,安田被發現溺亡在自家的浴池中。因為安田在23日和24日連續兩天無故曠工,他的下屬覺得不太對勁,便到其家中詢問情況,這才發現了安田死亡的事實。化驗結果顯示,安田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高達0.27%。警方在客廳的茶幾上發現了盛裝威士忌的空酒瓶及酒杯,很可能是他自己在爛醉如泥的狀態下洗澡溺亡的。若是這樣,就無法弄清他是否作了偽證。此外,又沒有能夠指證高木祐介罪行的其他證據,對他的懷疑可謂是徹底觸礁了。”

“據說,在中島面包公司內部曾流傳著一種傳言,說安田是被專務給溺死的?”

“沒錯。但是,根據搜查本部的縝密偵查,發現安田的死亡只是一場單純的意外事故。自打在東京的各大超市發現鋼針插入事件以來,作為營業部長,安田一直在為控制事態而四處奔波,甚至還曾與特殊犯搜查科的搜查員以及社長一同前往事發超市進行現場查驗,這些工作都是十分勞心傷神的。再加上涉嫌作偽證而被搜查本部嚴厲盤問,事發之時,安田已經有些神經衰弱了。或許這才是事故的真正原因。”

“除了專務以外,還有誰有殺害社長的嫌疑動機?”

“沒有了。在事發后的十五年間,陸續有兩萬多名搜查員參與這起案件的調查。事發三年后威力妨害業務罪的公訴時效到期,事發七年后恐嚇罪的公訴時效也已到期。至于殺人罪,由于2010年修正的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廢除此項的公訴時效,所以繼續搜查課至今仍在開展繼續搜查工作,不過依然沒有什么進展……”

“情況了解得不錯。”

緋色冴子面無表情地說。被館長表揚,這還是頭一回,寺田聰都有些受寵若驚了。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大吃一驚。緋色冴子大大的眼睛轉向寺田聰,這樣說道:

“那么,就開始再次搜查吧。”

“——再次搜查?什么意思,就是說要從頭開始再次調查案件嗎?”

“沒錯。”

“可是,繼續搜查課的人正在做這件事呀。”

“繼續搜查課的人已經走進死胡同了,所以不能指望他們找出真相。”

“這倒是不假啦。不過,為什么我們犯罪資料館還要進行再次搜查呢?”

“我一直認為,這里是防止犯人逃脫法網的最后壁壘。每當有陷入迷局的疑案證物被送到這里來的時候,我都會重新整理案件的脈絡。雖然很多時候也沒有什么新發現,但是偶爾也會有些新的思路。從新的視角去審視整個案件,可能就會找到通往終點的路徑。我就是要賭一賭這種可能性。”

寺田聰終于明白了緋色冴子經常閱讀搜查資料的理由,原來她是想對那些懸而未決的案件進行再次搜查,所以才會每時每刻都在閱讀搜查資料。不過,她畢竟是高級公務員出身,主要職務應該是負責警察系統的組織管理,而不是從事具體的搜查工作。最多也就是在實習期的半年時間里被分配到所轄警署的搜查課或地域課掛個閑職,被奉為座上賓不說,就算偶爾出外勤也只是去呼吸一下案發現場的空氣而已。讓這種人進行再次搜查?別逗了!寺田聰差點笑出聲來。她被這種癡人說夢的妄想推動,每天閱讀大量的搜查資料也就罷了,畢竟也算是個人自由,但若還想把自己的妄想付諸實踐,那可就太愚蠢了。寺田聰決定,不管怎樣都得說服館長放棄再次搜查的念頭。

“為什么偏要對這個案件進行再次調查呢?為了這個案件,前前后后已經動用了兩萬余人的警力,耗費了十五年的光陰。盡管如此,至今依然懸而未決。況且我們是昨天才接觸到這個案件的,還能做些什么?連繼續搜查課的人都做不到的事,咱們兩個能做到才怪。還是說,你有了所謂的‘新思路’?”

寺田聰毫不掩飾話語中的譏諷意味,但緋色冴子蒼白的臉頰依然冷若冰霜。

“沒錯。看了證物之后,我才注意到……”

“注意到了什么?什么東西?”

“現在還不能說。”

寺田聰怒上心頭。這家伙,難不成還想裝成名偵探?故弄玄虛也要適可而止!

“總之,再次搜查什么的根本就行不通。再說了,館長您之前有過再次搜查的實戰經驗嗎?”

“之前,身邊有優秀的助理時也曾進行過幾次,當然,也取得了一定成果。”

真的假的?

“以前有過,那最近呢?”

“最近沒有。上邊一般不會派優秀的人才到我們這里來。即便下達了再次搜查的指示,他們也會嚷嚷著‘做不到’之類拒絕執行,然后就辭職走人了。”

那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了。直到現在,寺田聰才算是弄明白了那些助理接二連三辭職的原因。

“所以我才想方設法要調來一名優秀的搜查員成為我的助理。一個真正優秀的搜查員,無論被安排在哪個崗位都會恪盡職守。一般而言,被調到我們這里來的人都是和原部門鬧僵了的人。而既優秀又被原部門拋棄的人才,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那就是這個人才在工作中犯下重大失誤,才會到我們這里來屈就。為了找到這個人才,我可是費了一番工夫哦。”

“……您、您這是在說我嗎?”

“沒錯。正因為你是個優秀的搜查員,所以才會被調來這里。”

自打來到赤色博物館的那天起,寺田聰心中的某種東西就被冰冷地封印了。而此時此刻,它卻出其不意地微微躍動了一下,雖然只是那么一下,一小下。

“那么,你愿意按照我的指示開展再次搜查工作嗎?”

“遵命。”寺田聰嘆了口氣,回答說。

4

由于2010年修正并公布實施的刑事訴訟法廢除了殺人罪的訴訟時效,所以中島弘樹社長遇害一案的殺人罪依然在訴訟時效內。因此,迄今為止,品川警署設立的繼續搜查課仍在追查該案的真兇。

在品川警署的接待處,寺田聰向前臺接待人員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證。

“請幫我找一下負責繼續搜查中島面包公司社長遇害案的鳥井警部補,謝謝。”

接待員的眼中寫滿了好奇,似乎對前一天曾前來造訪過的寺田聰還有些印象。她把寺田聰引進了接待室。

三分鐘后,接待室的門打開了,一位五十多歲、中等身材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相貌平平,留著板寸頭,就是那種混在人群中馬上就找不到了的類型。不過對于一名優秀的搜查員來說,這種大眾化的外形卻是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

“我是繼續搜查課的鳥井。”

“我是犯罪資料館的寺田聰。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配合我們工作。”寺田聰迅速從沙發上起身問好。

根據緋色冴子的指示,他第一個要見的就是這位鳥井警部補。根據搜查資料顯示,案發當時藏身于社長Celsior汽車后座之下的那位搜查員,正是眼前的這位鳥井警部補。他當時的職務是搜查一課特殊犯搜查一系的主任。根據緋色冴子所言,在這起綁架案和企業恐嚇案當中,鳥井乘坐運送現金的車輛,承擔向搜查本部傳達現場狀況的重要任務。寺田聰感到十分震驚,因為這些信息在案卷上并沒有記載。向她打聽消息來源,緋色冴子卻輕描淡寫地說是從熟人那里搞來的情報。

“昨天不是已經把和案件有關的證物移交給你們赤色博物館了嗎?今天又找我有何貴干?”

鳥井警部補略帶輕蔑地問道。

“雖然我們的工作是保管和整理證物,但還是有必要了解一下案件的來龍去脈。所以有些問題還想向警部補請教。”

“如果想了解案件的來龍去脈,回去翻翻搜查資料就足夠了。復印件已經交到你們手上了吧?”

“是的,已經交給我們了。但是我們館長也說了,還是當面問您一下會比較好。”

憑什么自己要低聲下氣地跟他說話?連寺田聰自己都開始有點討厭自己了。

“館長?就是緋色冴子那個怪女人吧?明明是個高級公務員,卻自降身價跑去赤色博物館待著,而且好像還樂不思蜀了。”

就“怪人”這點而言,寺田聰也深有同感。

“那么,你們想具體問我些什么呢?”

“我想問一下,案發當晚,是您和社長一起上了運送現金的車輛吧?根據犯人的指示,要求社長在晚上7點鐘將一億日元現金帶上車出發,沿著第一京濱大道一路向北。首先我想確認的是,出發之前,只有您和社長兩個人在場嗎?”

“沒錯。還差五分鐘不到7點的時候,社長拿著裝有一億日元現金的手提箱,和我一起去車庫開車。社長的衣領下面裝了微型麥克風,我則戴著接聽信息用的耳機。我把毛毯鋪在車后座下的地板上,然后躺了上去。到了7點鐘左右,社長就開車出發了。”

“社長當時的狀態怎樣?”

“他好像很緊張,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能不能行啊,能不能行啊’。不過這倒也不難理解,畢竟手上提著一億日元的現金,肩上還扛著一萬七千名員工的生計重擔嘛。”

“就只是這種緊張?還有沒有對自身性命受到威脅的恐懼呢?”

“應該沒有吧。恐怕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有去無回。”

“晚上7點10分,犯人第一次撥打中島社長的手機,對嗎?”

“嗯。社長急忙把車停在路邊接聽了電話。因為犯人使用氦氣改變了自己的聲音,我記得當時他還小聲嘟噥了句‘什么玩意兒,怎么會是這種聲音’。社長在回答完‘我知道了’之后回頭看了看我,告訴我犯人讓他在8點10分之前趕到千葉縣的我孫子市市政府門口。于是我便用無線對講機將情況立即匯報給了搜查本部。犯人思慮縝密,等車開出社長家之后才用手機給他打電話。因為車上沒有錄音裝置,就沒法給犯人錄音了。若是現在的話就好了,手機都有錄音功能,但十五年前的手機沒有這個功能。”

“那之后,車就一直朝向我孫子市市政府開去了吧?”

“嗯。社長在導航儀里設置了目的地,然后就根據導航提示趕路了。”

“那段時間,您跟社長有過交流嗎?”

“幾乎沒有。我這邊一直忙著和搜查本部保持聯絡,雖然也曾向社長解釋后面尾隨的那些不是可疑車輛,而是追蹤組偽裝成的普通車輛為我們保駕護航,請他不用擔心,但他好像滿腦子都是和犯人交易的事,頭疼得很,應該也沒怎么聽進去吧。”

“晚上8點02分,你們到達了我孫子市市政府的門口,沒錯吧?”

“嗯。社長把車停在路邊,等待犯人再次聯絡。大約8點10分,犯人撥通了社長的手機,讓社長往八號縣道和十六號國道的交叉口方向開去,同時還指定了附近的一座廢棄別墅作為交易地點。我馬上用無線對講機向搜查本部匯報了這個情況。搜查本部緊急查看了現場地圖,并派出兩名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予以支援。”

“犯人在8點20分還打了個電話過來吧?”

“犯人向社長確認是不是真的帶了一億日元現金過來,社長回答‘當然帶了’。兩分鐘過后,我就收到了現場監視組的信息,說他們已經到了別墅附近開始監控周圍的情況了。社長很緊張,問我犯人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搜查員。我讓他放心,畢竟能進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都是訓練有素的精英,對這種工作都是駕輕就熟。”

“然后在8點30分,汽車抵達了廢棄別墅?”

“沒錯。別墅和道路之間隔了一片田地,大約有二十米的距離。那幢別墅是棟二層小樓,而且破破爛爛的,看上去至少有好幾年都沒人居住了。社長下了車,戴上手套,提著手提箱,非常不安地走向了田野深處的小路。我從后座底下微微立起身來,為了不被犯人發現,只是悄悄抬頭往窗外看了看,目送著社長的背影推開房門進入到別墅里邊去。

“可是都過去了三十分鐘,社長還是沒有出來,我也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了。畢竟社長身上的微型麥克風的信號傳送范圍不過只有幾米,我的耳機始終無法接收到信號。萬一社長遭遇不測,也沒法通過這種方式給我傳遞信息。于是我便用無線對講機及時聯系了搜查本部,經搜查本部決定,先由距離別墅較近的現場監視組的兩名搜查員——新藤和金平先行潛入打探情況,我隨后下車前去支援。

“進入別墅之后,我發現先一步進來的新藤和金平都站在大廳的正中間,帶來的那個裝著一億日元鈔票的手提箱就擱在那兒,附近卻沒有發現社長的蹤影。于是我們三人分頭尋找,但上上下下都搜過了,連社長的影兒都沒看見。客廳、客房、廚房、書房、浴室、廁所……就連壁櫥都翻了個底朝天,可還是沒有看見社長。而且我的耳機也接收不到麥克風傳來的任何信號。我們把情況匯報給本部之后,搜查本部也亂成了一鍋粥。

“我們覺得社長可能已經離開了別墅,于是立刻就到別墅外面尋找,四處搜尋了一圈,最后在別墅的后門附近發現了一個非常隱蔽的防空洞。洞口的門蓋已經打開了,放眼望去,里面一片漆黑。我們懷疑社長也許在里面,于是打開手電筒,在微弱的燈光指引下走下樓梯。防空洞里面有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但空無一人。不過借著手電筒的微光,我們發現對面還有一條往前延伸的通道。隱約中似乎有一絲寒風襲來,看來防空洞的這條通道是和外面連通的。于是我們拿著手電筒沿途追蹤而去。大約往前走了十米,又發現了一扇門。門微微開著,剛才的冷風就是從這個門縫中鉆進來的。推開門一看,原來我們已經到了別墅附近的林地。不遠處是一條公路。社長很可能也是穿過防空洞來到了這里。我們又立刻在這附近開始了排查,但依然一無所獲。

“也許犯人在廢棄別墅里留下了手電筒和字條,要求社長穿過防空洞來到這里。再或者是犯人直接潛入別墅,挾持社長一同穿過防空洞來到這里,然后把他帶上車離開了。

“搜查本部立即封鎖了周邊區域并設卡盤查,想要攔截載著社長的車輛,結果只是徒勞。犯人恐怕早就帶著社長逃出了盤查網。然后,第二天的早上,社長的尸體就被發現了……

“明明我一直就待在社長身邊,卻還是讓犯人輕而易舉地謀害了他的生命,沒有什么比那個時候更令我痛感自己的無能為力了。這一點讓我懊悔至今,所以五年前,我主動加入到繼續搜查的隊伍中來,從搜查一課轉任到了品川警署。”

鳥井警部補的聲音異常苦澀。他曾經任職的搜查一課特殊犯搜查系,簡稱SIT[8],即便在搜查一課也稱得上是專家集團,平臺起點非常之高。從那時起,他就經常說自己寧肯調到負責該案件調查的直接管轄部門去,可見他對這件事的悔恨是何等深重。

“我特別理解您的感受。因為我也曾有過因為搜查失誤而讓犯人從眼前逃脫的經歷,那種感覺特別無力。”

警部補像是突然被激起了興趣似的,直勾勾地盯著寺田聰。

“我還以為赤色博物館的人都是搞行政出身,怎么,你也有過搜查的經驗?”

“嗯,直到幾天前為止。我原本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成員。”

警部補的眼睛里寫滿了驚訝和同情。

“你原來在搜查一課嗎?從那里調職到赤色博物館,一定不好受吧?你是什么時候進入到搜查一課的呢?”

“從前年的4月份,一直到今年的1月下旬。”

“這樣啊。那就是在我離開搜查一課之后了。你是哪個系的?”

“第三強行犯搜查第八系。”

“第八系的話,系長是今尾正行咯?”

“沒錯。您認識今尾系長?”

“他是我在警察學校的同期同學,我們也是同時被分配到搜查一課的,只不過他去的是強行犯搜查系,我去了特殊犯搜查系。雖然不在一個部門,但我們的關系一直很好,現在還時常一起喝酒呢。”

說到這里,警部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聽說今年1月份的時候今尾有個部下因為重大失誤被貶職了,好像還是個把搜查文件遺落在案發現場的巡查部長,不會就是你吧?”

“正是鄙人。”寺田聰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忐忑不安地偷瞄著警部補的表情,發現他并沒有責難的意思。

“這樣啊,也真是夠倒霉的。不過誰都有失敗的時候,重要的是如何面對失敗。別泄氣啊!”

沒想到警部補反倒安慰起自己來了。

“謝謝。”

一股暖意微微浮上寺田聰的心頭。

5

中島面包公司的總部位于品川站前,是一棟通體都是花崗巖材質的二十層建筑物。

寺田聰來到一樓大廳的接待處自報家門:“我是警視廳的,約好了2點鐘和社長見面。”接待處小姐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緊張之色,連忙答道:“這就帶您過去,請稍等片刻。”

等了一分鐘左右,電梯門打開了,一位三十歲上下的男職員目標明確地朝寺田聰走來。說了句“請跟我來”之后,他便自顧自地邁開了步子。看樣子,這個人是社長的秘書。寺田聰連忙跟了上去,搭乘電梯來到二十樓。

或許是領導層的辦公室都集中在這層樓的緣故吧,走廊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似乎能把所有噪聲都給吸進去。秘書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引他來到等候室。等候室里面還有一個房間。秘書敲了敲門,里面傳來“請進”的聲音。寺田聰推門而入,寒暄道:“打擾了。”

只見一位身形高大、體格健壯的男性從房間中央的辦公桌后起身走來。這位男性看上去年近六十,穿著做工精良的西裝,面容精悍,全身上下都溢滿著自信的氣場。

“我是高木祐介。”

中島面包公司的現任社長說。案發當時,他還是這家公司的專務。緋色冴子的第二道指示,就是來見一見這個人。

“我是警視廳的寺田聰。”

雖然已從搜查一課被貶到了犯罪資料館,但警視廳成員的身份依然沒有改變,所以我這也不算說謊。寺田聰在心里念叨說。不過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說這話時明顯底氣不足。從前在搜查一課的時候,不管對方是什么人物,他都不會膽怯。看來那枚沒收回去的搜查一課的徽章帶給他的影響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預期。

“辛苦了,請坐。”

高木祐介對著沙發做了個“請”的手勢。寺田聰屈身入座,沙發溫柔地承接住他的身體。

“是搜查有了什么新進展嗎?幾天前,那邊也有兩個搜查員來找過我們……”

寺田聰微微一震,看來被繼續搜查課的人捷足先登了。

“非常遺憾,暫時還沒有什么新的進展。我今天之所以前來打擾,是想再次確認一下您在事發當晚的行蹤。”

“怎么,難不成你們警方還在懷疑我嗎?”

高木祐介精悍的臉上滑過一絲不快。

“不是,我們倒不是懷疑您……”

“客套話就免了吧,我很清楚,你們警方一直沒有打消對我的懷疑。不管怎么說,我和去世的社長在公司里邊對立得厲害,個人關系也很不好。如果社長去世,我就是下一任社長的不二人選,所以我有充分的作案動機。你們不就是這么想的嗎?要不然也不會反反復復地問我當晚都做了些什么。”

“詢問案件相關者的行蹤只不過是例行公事……”

“但不管你們問多少次,我都是有不在場證明的。在社長遇害的這段時間,我正在營業部長安田俊一家里和他下圍棋。關于這點,警方也向安田君確認過了,應該能夠確定我有不在場證明了吧?”

“沒錯。”

“你們斷定我不可能殺死社長后,就憑給社長打電話的犯人的移動路線恰巧和我一致,又懷疑是我給社長打的電話。即便如此,若要在7點10分和8點10分打電話,那就只能在電車里打了,這應該也不太可能。”

“您說得沒錯。”

“安田君去世后,又開始傳出是我殺害安田君滅口的流言。還說是我讓安田君作偽證、蓄意制造不在場證明,然后又趕在警察發現真相之前殺人滅口。但是,安田君的死真的只是一場意外,關于這點警察應該十分清楚。”

“正如您所言。”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么還死抓著我不放呢?有這個閑工夫來懷疑我,還不如多花點心思去追查其他線索呢。”

這正是寺田聰的心聲。高木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絕對不可能是兇手。在此之前,寺田聰也曾提出即便來見高木一面也不會有任何收獲,緋色冴子卻一意孤行,一定讓他來會會高木。

“你去問問高木,那晚他和安田下棋,最后是誰贏了?”緋色冴子如此吩咐。誰輸誰贏,和案件又有什么關系?寺田聰一頭霧水,搞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高木先生,聽說您和安田先生是圍棋棋友,每個周六都會對弈幾局是吧?傳聞二位交好的契機,是案發四年前公司內部成立的圍棋同好會,是這樣嗎?”

“沒錯。因為喜歡下棋,所以馬上就入了會。不過那時候會里壓根就沒人能夠下得過我,也可能是因為顧慮到我在公司的地位,不敢全力以赴吧。就在我覺得難逢對手的時候,安田君入了會。沒想到他的棋術很厲害,第一局對弈我就輸給了他。我終于找到了棋逢對手的感覺,便和他相約每個周六都去他家對弈。當然,我也曾邀請過他來我家。但他覺得來我家反而不自在,還不如在他自己家能夠隨心所欲。離婚之后,安田一個人住在家里,的確沒什么顧慮。”

“所以,您像往常一樣,在晚上的8點25分造訪了安田家?”

“嗯。當時正是公司面臨危機的時候,安田身為營業部長,為了穩定局勢而四處奔波勞碌。我原以為他那天沒精力再下棋了,誰知他卻回答說想下棋放松放松,讓我照常過去。于是,我便帶了些威士忌和下酒菜去了他家,像從前那樣邊喝酒邊下棋。我那天的狀態不錯,所以落子很快,于是乘勝追擊又下了一局,直到晚上11點多才離開。”

“兩局都是您贏了嗎?”

“沒錯,第一次贏得這么酣暢淋漓。”

6

回到犯罪資料館,寺田聰從助理室敲了敲通往館長室的門。像往常一樣,里面沒有回應,他便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里面沒有緋色冴子的身影,十有八九是去洗手間了吧。

桌上放了些搜查文件,是什么案件的資料呢?寺田聰突然起了興致,湊近桌子掃了一眼,上面記載著“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的始末。案件發生在1998年2月12日的晚上6點多,一位名叫島田健作的七十八歲的男性因遭肇事逃逸而死亡。

緋色冴子為什么會閱讀這起案件的搜查資料呢?寺田聰百思不得其解。在犯罪資料館,為了方便物證管理,都會在裝有證物的袋子上貼上二維碼標簽,然后通過掃碼的方式將證物等基本信息以圖片的形式錄入電腦信息系統。

為了與二維碼標簽上的信息一一對應,還需要將案件的概要進行梳理,所以緋色冴子會閱讀相關案件的搜查資料。目前,他們正在進行1993年案件的二維碼標簽粘貼工作。緋色冴子現在所讀的搜查文件要么是1993年發生的案件,要么是中島面包公司恐嚇·社長遇害案,要么是剛剛移送到犯罪資料館的一批已過訴訟時效的證物和搜查文件。

不過,這起“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發生在1998年,而且標簽貼附工作早已完成。根據當時的規定,因肇事逃逸造成的過失致死傷罪的訴訟時效是五年,即便當時成為懸案,也該在2003年就被移送到犯罪資料館保管了,緋色冴子為什么會重新翻閱這些資料呢?真是匪夷所思。啊,今天是怎么了?自己怎么會對這種事情如此上心?

就在這時,走廊邊上的門打開了,緋色冴子回到了辦公室。因為正在隨意翻看文件,寺田聰本能地嚇了一跳。

“——我去見了鳥井警部補和高木祐介,想向您匯報一下情況。”

“辛苦了,坐下來說吧。”

緋色冴子指了指館長室角落里的破舊沙發說。寺田聰剛一落座,沙發就發出了泄氣般的怪聲,跟中島面包公司社長室里的沙發簡直就沒法比。

寺田聰把和鳥井警部補、高木祐介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告訴緋色冴子。緋色冴子只是靜靜地聽著,蒼白的面頰始終毫無表情,寺田聰也不知自己的匯報是否令她滿意。緋色冴子聽完之后,陷入了沉思。寺田聰也不知自己是該留下來還是出去比較好,只好往放在桌上的搜查資料上瞥了一眼。

“你是在想這份搜查資料嗎?”

“嗯,是的。你怎么會讀這份搜查資料呢?”

“恐怕這就是中島面包公司恐嚇·社長遇害案的原因所在。”

“啊?”

寺田聰懷疑自己聽錯了,她怎么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呢?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發生在2月12日,但那時候第一封恐嚇信已經寄到中島面包公司了,這又怎么可能成為案件發生的導火索呢?

“看來館長是知道中島面包公司案件的真相了?”

“我想是的。”

“能說來聽聽嗎?”

這個對現場狀況一無所知的“高級公務員”還能冒出什么想法?寺田聰倒是有點感興趣了。

“這起案件最令我留意的一點,就是那遺落在廢棄別墅中的一億日元現金。難不成是犯人留下信息要求社長只身一人前去防空洞,同時特別提醒他把錢留在那里?再或是犯人早已在廢棄別墅等候社長多時,一見到他就挾持他一起穿過防空洞,而刻意把錢留在那里?可不管怎樣,犯人都沒必要這樣做。這點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所以才說了嘛,勒索一億日元只是想要偽裝成企業恐嚇的幌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即便如此,那為什么不做得徹底一點?”

“啊?”

“如果真想讓這一億日元當幌子的話,就更該把它帶走了。把它留在那里反倒是掩耳盜鈴了。如果犯人把現金帶走,恐怕根本就不會有人注意到那是個幌子,如此一來反而暴露了。退一步講,即便這真的是個幌子,你覺得犯人會眼睜睜地看著這到手的一億日元不要?但凡犯人不是個傻子,他都會將錢帶走才對。”

“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兒……”

“所以我才猜測,犯人之所以沒能把那一億日元帶走,是因為當時的條件讓他沒法將其帶走。”

“沒法帶走?什么意思?是錢太沉了,犯人拎不動嗎?”

“當然不是。就算犯人手無縛雞之力,可只要讓社長拎著不就行了。”

“這倒是。”

“那么,犯人為什么會留下這一億日元呢?思前想后,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當時根本就沒人通過防空洞離開廢棄別墅。所以錢才會留在那里。”

“等等,等等,什么叫‘根本就沒人通過防空洞離開廢棄別墅’?社長不正是通過防空洞離開的嗎?”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一億日元就不會被留在別墅里了。所以說,社長也根本就沒離開過別墅。”

“如果沒有離開別墅的話,那他倒是去哪兒了?難不成還躲在屋子里藏起來了?別忘了,負責監視現場的三名搜查員可是把別墅搜了個底朝天。如果社長躲在里面的話,肯定早就被發現了。”

“說得沒錯,肯定會被發現的,但還有一種情況例外。”

“例外?”

“那就是,社長他自己變身成為負責監視現場的搜查員。”

寺田聰覺得緋色冴子一定是瘋了。

“——社長變成了監視現場的搜查員?你也真是敢想!你當其他兩個搜查員是吃白飯的嗎?再說了,原來那個被掉包的搜查員又到哪里去了呢?”

“那我說得再明白一點——監視現場的一名搜查員是一人分飾兩角,先是偽裝成社長的樣子進入別墅,然后再解除變裝以搜查員的身份出現。”

“一人分飾兩角?”

“別忘了,社長進入廢棄別墅的時間是晚上8點30分,周圍早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況且社長還戴著眼鏡和防花粉過敏的立體口罩,想偽裝成他的模樣應該是完全有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從Celsior汽車上走下來,隨后進入廢棄別墅的社長是個冒牌貨?”

“沒錯。而且,在那種情況下能夠化裝成社長的人,就只有與他乘坐同一輛車的鳥井警部補了。”

“鳥井警部補?”

“Celsior汽車是在晚上7點離開社長家的,隨后就一直被追蹤組的車輛尾隨。所以在離開社長家之后,要想在追蹤組的眼皮底下停車換人是不可能的。換句話說,從Celsior汽車駛出社長家的那一刻起,社長就已經不在車上了,而駕駛座上坐著的就是那個偽裝成社長的人。”

“離開社長家的時候,社長就已經被掉包了嗎?什么時候換的人?”

“按照鳥井警部補所說的那樣,差五分到7點的時候,社長拿著裝有一億日元的手提箱與警部補一起走進車庫。這個時候,車庫里只有他們兩人在場。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鳥井警部補迅速地戴上假發、眼鏡、口罩,變裝成社長的樣子。你再仔細回想一下社長當時的著裝,是不是穿著一件綠色迷彩夾克,內里是黑色的,看上去兩面都能穿的樣子?恐怕警部補當時也套了一件一模一樣的夾克,只不過是把黑色的那面穿在了外面。這么一來,只要警部補把夾克翻個面,就能偽裝成社長的樣子了。鳥井警部補,時任搜查一課特殊犯搜查一系的系長,在負責綁架案和企業恐嚇案的時候總是被賦予運送現金、現場信息轉達的重任。所以,在這起案件發生時,他應該早就料想到自己會被安排隱藏在社長的Celsior汽車上了。

“接下來,Celsior汽車駛出社長家,緊接著追蹤組的車輛尾隨而上。晚上的車內燈光恍惚,再加上駕駛人戴著口罩,所以其他搜查員做夢也想不到,此時此刻駕駛汽車的‘社長’會是鳥井警部補。況且,又有誰能料想到他們會在車庫里玩‘變裝’的把戲呢?再者,犯人指示社長晚上7點從家里出發,就是為了方便在變裝的時候掩人耳目吧。

“另一方面,社長在車庫目送車輛離開之后,便悄悄地離開了家。Celsior汽車開走之后,警察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跟蹤車輛上,所以沒人注意到社長離開的身影。”

“細細想來,身為被害人的中島社長好像提前就和搜查員中的一人商量好了,才自導自演了之前的那一幕。”

“確實如此。”雪女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不管怎么說,這也不太現實吧。”

“如果要合理解釋那一億日元為什么會被遺棄在別墅中的話,就只能這樣假設了。”

寺田聰陷入了沉默。雖然緋色冴子的推理過于大膽,但也算是合情合理。也許這只不過是不了解現實狀況的高級公務員的妄想,但也有試著再探討一下的價值。

“變裝成社長的鳥井警部補一邊開車,一邊以搜查員的身份與搜查本部進行無線聯絡。他時不時地說些‘你沒事吧’‘冷靜點’之類的臺詞,聽起來是那個按照計劃躲在后座底下的聯絡員,實際上卻是偽裝后在駕駛座上的假社長。”

“不過,這種操作真的能辦得到嗎?如果一邊開車一邊用無線對講機和搜查本部聯絡的話,就得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拿著對講機啊。如果看到社長做出這種動作,尾隨其后的追蹤組的搜查員難道不感到奇怪嗎?”

“你應該還有印象吧,‘社長’可是戴著立體口罩哦。鳥井警部補把無線對講機的手持麥克風摘下來,藏進立體口罩隆起處的內部,而主機則藏在夾克衫下。這樣就可以在兩只手握著方向盤的同時和搜查本部聯絡了。畢竟麥克風的大小完全可以塞進口罩里面,再加上車內昏暗,從外面是看不見麥克風和對講機主機之間的那根連線的。在看到證物的時候,我就已經注意到這個口罩的巧妙之處了。”

寺田聰回想起,在將案件的證物搬到助理室的時候,緋色冴子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證物看。當時吸引她的,應該就是這個立體口罩吧。

“別說,這么一來,還真能一邊雙手握著方向盤一邊用對講機說話了。”

“犯人打來電話后,‘社長’拿著手機與他進行交流。這個時候,鳥井警部補就暫時關閉了無線對講機的開關。如果沒有關閉開關,他和犯人的談話就會通過藏在立體口罩里的麥克風傳到搜查本部去,也就暴露了‘社長’是警部補喬裝的事實。再者,‘社長’在打電話時接收到的聲音,也會通過立體口罩下邊的麥克風傳回搜查本部,別忘了,這可是鳥井警部補的對講機,此時此刻卻收到了犯人的聲音,也會暴露鳥井警部補偽裝成社長的事實。所以我推測,當時應該是暫時關掉了無線對講機的開關吧。當然,也存在另一種可能,就是警部補沒有關閉無線對講機的開關,但是警部補和犯人接通電話后,都只是讓手機保持通話狀態,并沒有說話。不過如果是第二種情況的話,一旦犯人所處的環境噪聲通過對講機傳到搜查本部,也會暴露同樣的問題。因此,還是關掉開關更安全。

“那個時候,即使搜查本部注意到對講機關上了開關,鳥井警部補也可以解釋說‘犯人在和社長通話的時候,如果通過社長的手機聽到無線對講機的聲音,就會發現警方已經介入,所以我才會在社長通話時關掉開關’。

“在‘社長’和犯人的通話結束后,他便重新打開無線對講機的開關,繼續上路了。然后,他又以鳥井警部補的身份一邊開車一邊用無線對講機與搜查本部聯絡,匯報犯人的通話內容。對于這點,尾隨其后的追蹤組搜查員根本無法察覺。

“就這樣,鳥井警部補通過一人分飾兩角的障眼法(模樣是社長,聲音是自己),營造出了社長還在車中的假象。而在這段時間里,真正的社長卻去了別的地方。”

如此說來,鳥井警部補先前所說的社長在車里的情況全都是謊言嗎?寺田聰想起自己在品川警署接待室里聽到的警部補的證言,真不敢相信,那竟是演出來的。

“那么,給開車的‘社長’打電話的犯人,自然就是目送車輛離開后另有安排的社長本人了。我也曾考慮過在除了鳥井警部補和社長之外,是不是還有第三個犯人,負責給手機打電話。但后來我又仔細想了想,就為了打電話這種小事而去增加一個共犯實在是太愚蠢了,畢竟知情人還是越少越好。如此看來,我覺得還是由社長自己去充當打電話的角色比較靠譜。

“直到2月21日晚上7點10分,犯人一直都沒有和社長取得聯系。起初我們還以為是犯人擔心自己打來電話的聲音會被錄音裝置錄下來,其實也未必如此。在汽車從社長家出發之前,能夠以犯人的身份給社長打電話的人就只有鳥井警部補一個。但當時他駐守在社長家,不可能在其他搜查員的眼皮底下給社長打這個電話。而一旦汽車從社長家出發之后,警部補就可以高枕無憂地扮演社長,而真正的社長也有了給‘社長’打電話的機會。

“如果有第三個犯人的話,就不用這么麻煩了。他完全可以在鳥井警部補在社長家的時間去打這個電話。從這一點,也能推斷出犯人只有社長和警部補兩個人了。”

“可社長和鳥井警部補,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為了制造社長的不在場證明。在涉及不在場證明的時間段里,能夠在警方的監視下帶著現金,駕車去應對恐嚇威脅,不就是最好的不在場證明嗎?”

“也就是說,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他事先設計并對中島面包公司進行了企業恐嚇。但是在自家企業生產的商品里插鋼針,這么做豈不是太過分了嗎?就因為這個原因,中島面包公司不得不將其市面上的商品回收并終止銷售,蒙受了巨大的損失。目的和手段之間有點失衡吧?”

“確實,我也覺得目的和手段有些不對等。關于這一點咱們可以先放一放,過一會兒再探討。眼下我們首先要做的,是弄清楚社長想利用這個不在場證明做什么。到目前為止,這個不在場證明都是非常復雜和龐大的,所以社長要做的也該是事關重大的事。除了殺人之外,實在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釋。”

“——殺人?”

“社長應該是計劃在殺人之后接著悄悄潛回家中,然后等鳥井警部補回來再在車庫換裝,最后兩人再以原本的身份出現在搜查組面前,以此來制造不在場證明。犯人讓警部補扮演的‘社長’把裝有一億日元現金的手提箱留在了別墅,然后恐嚇事件最終以犯人沒有現身而不了了之。如意算盤倒是打得不錯。”

“但是實際上,社長被殺害了。”

“能夠想到的理由就只有一個,就是社長在殺人過程中遭到了反殺。”

“反殺?”

“沒錯。社長在臨死前還用手機給鳥井警部補打了電話,告訴他自己遭遇了不測。根據搜查資料記錄,犯人最后撥打社長的手機是在8點20分,其實這應該就是社長在臨死前打來的電話了。

“根據鳥井警部補的說法,犯人在8點20分的來電里詢問社長‘那一億日元現金,確定是帶過來了吧?’,仔細想一下,犯人這時問這個問題不是有些奇怪嗎?當時距離社長從家里出發已經過去了1小時20分鐘,要是犯人真想確定社長是否準備好了一億日元的現金,為什么不在社長剛出發時的7點10分打電話確認呢?都已經出門1小時20分鐘了才特意來電確認有沒有帶錢,有這個必要嗎?簡直是莫名其妙。由此推斷,8點20分打來的這通電話,完全在計劃之外,是遭遇反殺的社長打來通知意外的無奈之舉。接到電話以后,鳥井警部補不得不向搜查本部匯報情況,匆忙之下才編造出了這么一出漏洞百出的對話。”

關于8點20分的那通電話內容,寺田聰也覺得有些蹊蹺。也許緋色冴子的推理是正確的。寺田聰心想。

“得知社長遭遇反殺的鳥井警部補,一邊繼續駕車向別墅行駛,一邊思考著應對之計。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再繼續喬裝社長了,因為社長的尸體早晚會被發現。如果在社長的推定死亡時間之后仍然偽裝成社長的樣子,就等于暴露了自己這個‘社長’是假的。更糟糕的是,有機會偽裝成社長的,就只有和‘社長’同乘一輛車的自己了。那么,現在該如何是好呢?

“走投無路的鳥井警部補的腦海里,閃過一個極其大膽的計劃。汽車剛一抵達廢棄別墅,他就把它付諸實踐了。

“警部補扮演成社長的樣子,拿著裝有一億日元現金的手提箱進入別墅,隨后把它放進大廳中間。自不待言,那個時候的他戴著手套。否則,搜查組事后提取遺留在手提箱上的痕跡時,若發現了警部補的指紋,可就完蛋了。

“隨后,警部補結束了社長的喬裝,將口罩、眼鏡等各種道具全都塞進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又將兩面可穿的夾克翻過來穿在身上,黑色面朝外。

“在這段時間里,警部補一直通過無線對講機與搜查本部進行適當的聯絡,演得就像自己真的潛藏在Celsior汽車的后座底下似的。

“見社長遲遲未從別墅里面出來,搜查本部覺得不對勁,便指示埋伏在別墅附近田地里的兩名現場監視組的搜查員進去搜查。而通過無線設備接收到指令的警部補,在大門開啟的時候早已做好了隱蔽的準備。

“進入別墅的兩名搜查員,發現社長運送現金的手提箱就放在大廳的正中間,急忙向那里跑去。而此時此刻,躲在門后的警部補悄然轉移到門口,裝作自己剛剛趕過來查看情況的樣子。他之所以會把手提箱放在大廳的正中間,就是為了吸引監視組兩名搜查員的注意,給自己留下轉移到大門口的時間。

“于是,三名搜查員為了尋找社長,把別墅翻了個底朝天,但結果顯而易見——當然找不到。不久之后,他引導搜查組發現了防空洞,想要營造出社長已經通過防空洞離去的假象。這就是警部補對社長遭遇反殺這一意外狀況所做出的應對。”

“如果當初下達的指示,是讓警部補先行靠近別墅,而不是由監視組的兩名搜查員率先進去勘查情況,那他會怎么做?”

“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但是你別忘了,從公路到別墅之間還隔著一片二十米左右的田地呢。而汽車停在公路上,警部補在汽車上。相比埋伏在別墅附近的現場監視組的兩名搜查員,派警部補去距離更遠一些,因此還是指派監視組先行進入調查的可能性更高。警部補就是賭的這個可能性。”

“真是個危險的賭注。”

“是啊。不過,警部補也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不過,社長想要殺死的那個人——也就是最終反殺了社長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想想犯人給社長打過三次電話的那部預付費手機吧。7點10分定位在JR大森站附近,8點10分是JR武藏境站附近,8點20分是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也就是說,犯人原本計劃從大森站乘坐JR到武藏境站轉車,然后再向車站南側的境南町行進。

“正如先前所述,打出這三個電話的就是中島社長本人。所以,這也就是社長的行進路線。因為大森站是離社長家最近的車站,所以7點之后,社長偷偷從自家車庫溜了出來,7點10分在大森站附近打出了第一個電話,這在時間上也對得上。

“社長之所以會這樣行進,就是為了去找自己的殺人目標。使用電車作為交通工具,不僅避免了找地方停車的麻煩,也降低了遭遇目擊的風險。

“8點20分,社長從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打來電話,向鳥井警部補傳達了自己遭遇反殺的事實。也就是說,犯罪現場就在境南町附近,這也就意味著,殺害社長的人就住在境南町附近。而且,在案件的相關人員中,恰好就存在一個這樣的人物。”

“您說的是安田俊一嗎?那個事發后就溺亡在自家浴室的安田?是他反殺了社長?”

“沒錯。社長剛一進入安田家中,就掏出小刀襲擊了安田俊一,沒想到自己卻遭到了反殺。社長在使用預付費手機通知鳥井警部補自己遭遇反殺的狀況后就斷了氣。之前已經說過了,這就是犯人在8點20分最后一次打來的電話。過了沒多久,8點25分,專務高木祐介便前來赴約切磋棋藝了。”

“如果社長再晚點來安田家的話,說不定還能跟表弟碰上一面呢。”

“是啊,要是社長知道自己的表弟每周六晚上都會來這里和安田下棋的話,估計也不會選在這一天動手吧。因為社長和高木的關系不好,所以安田也擔心,若老板知道自己每周都和高木下棋會生氣,所以就沒有對外聲張。

“事發后,安田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接待了高木,一直陪他下到11點多。但是社長的尸體就躺在自己家中,所以安田心里一定十分慌亂,高木才會自以為當天狀態很好而取得連勝。其實恐怕還是因為剛剛才殺了人的安田心亂如麻、無心戀戰吧。不過,多虧了高木的來訪,安田才有了不在場證明。”

原來如此!從8點25分到11點之間,高木祐介一直在和安田下棋,如此一來,不僅高木的不在場證明成立了,就連安田也有了不在場證明。

緋色冴子提出再次搜查的時候,特意指派寺田聰去找高木,原來并不是因為懷疑高木,而是在懷疑和高木一起下棋的安田啊!之所以會追問兩人對弈的勝負,也是因為若是安田真的殺了人——哪怕只是因為防衛過當——那么他的心中一定會有所動搖,而這必然會影響棋局的勝負。

“當高木祐介離開之后,安田便將社長的尸體搬到車上,趁著月黑風高將其扔到荒川河岸的江北橋綠地。也許是鳥井警部補給安田打了電話,威脅說知道是他殺死了社長,安田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對于警部補而言,不知道社長尸體的下落肯定也惴惴不安。更何況,如果那部預付費手機還在社長身上,發現尸體的同時也就意味著自己的暴露。

“順便提一句,至于犯人為什么要把社長的手機帶走這個謎團,實際上是社長先前就把自己的手機交給了偽裝成自己樣子的鳥井警部補,所以在遭受反殺時,手機根本就不在身邊,而犯人也就無法將其帶走了。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安田酩酊大醉,在自家洗澡時溺亡,據說事發之前安田一直處于神經衰弱的狀態,飲酒過度。但那并不是因為他作為營業部長為了平息事件四處奔波造成的壓力過大,而是源于殺害社長的罪惡感吧。”

“但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社長為什么要殺死安田俊一呢?鳥井警部補又為何會支持社長的犯罪計劃?社長、安田和鳥井警部補之間應該也沒什么交集吧?”

“在恐嚇信寄來之前,社長、安田和鳥井警部補之間的確沒有什么交集。但是恐嚇信送到之后,作為受害企業的社長、營業部長和搜查員之間就有了接觸。而社長和鳥井警部補想要殺死安田的理由,恐怕就是在收到恐嚇信之后才產生的。”

“這么推測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就算我們知道產生殺念的時間,但是殺人理由呢?”

“關于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可以推測出來的。安田的反殺或許可以算得上是正當防衛,但他沒有將事情的原委告訴警方,因為即便被視為防衛過當,其罪責也無法逃脫。這是因為,如果警方發現社長想要殺死安田一事,總得說出個理由吧。而社長之所以想要殺死自己的理由,安田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公之于眾的。”

“社長想要殺死安田的理由,是和安田背后的黑料有關吧?”

“沒錯。安田自身的黑料,應該是在收到恐嚇信之后才產生的,而且還與社長、鳥井警部補脫不了干系。順藤摸瓜,就不難推測,一定是安田、社長和警部補三人共同犯下了見不得人的罪名。一開始,三個人達成一致決定保持沉默,但后來安田按捺不住想要將真相公之于眾,所以社長和警部補決定殺人滅口。這就讓我想到了身為營業部長的安田,要與社長以及特殊犯罪搜查課的搜查員一起開車去各個發現鋼針面包的超市進行例行調查的事情。在現場調查的往返途中,理所當然,社長和安田應該是搭乘搜查員駕駛的警車。而如果那個搜查員是鳥井警部補的話呢?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那輛警車肇事逃逸了呢?”

“肇事逃逸?”

寺田聰將目光轉向擺放在緋色冴子辦公桌上的“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的案卷資料。

“這個假設可能有些大膽,但我還是決定調查一下是否有相符的肇事逃逸案發生。那個肇事逃逸案應該同時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時間在中島面包公司的產品被插進鋼針的2月1日以后,直至中島社長遇害的2月21日之前;第二,如果是在去各個發現鋼針面包的超市進行例行調查時出的事,那就應該是在去超市的路上或者是從社長家到中島面包公司的路上發生的。于是我試著通過CCRS去查找能夠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的肇事逃逸案,功夫不負有心人,事情的真相終于浮出了水面。”

緋色冴子指了指桌子上的搜查資料。

“三木有一家名叫谷川的超市,那里曾發現過插入鋼針的面包。根據中島面包公司企業恐嚇·社長遇害案的搜查資料記載,2月12日的下午5點鐘,中島社長和安田曾前往這家超市進行現場調查。此后,鳥井警部補將二人送回位于品川站前的中島面包公司總部。如果考慮在這個時候發生了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各方面剛好能夠卡得上。鳥井警部補請求社長和安田對這起事故保持沉默。雖然不是自己開車出的事故,但考慮到當時正是恐嚇事件的關鍵時期,如果爆出這種事故,恐怕中島面包公司的社會形象又會大打折扣,于是社長和安田便同意了警部補的請求。就這樣,他們兩人成了肇事逃逸的共犯。然而沒過多久,安田良心發現想要自首,便對社長和鳥井警部補說自己無法再保持沉默了。可這么一來,一切就全完了。于是警部補便和社長商量了一下,決定利用企業恐嚇事件制造不在場證明,借此將安田滅口,以絕后患。”

“但是,鳥井警部補和中島社長,又是怎么知道交易現場的那座廢棄別墅的存在的呢?”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也許,中島面包公司曾經計劃在包括廢棄別墅在內的一帶建造工廠。別忘了,三村不動產之所以會在那一帶建造奧特萊斯折扣商場,也是看上了那里地域廣闊、再往前一點就是主干道的地理優勢吧。面包公司和奧特萊斯一樣,都看重工廠布局。在計劃建造工廠時,中島社長也曾來視察過,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了廢棄別墅的存在。遺憾的是,建造工廠的計劃因為某種理由而擱置了,不過社長倒是還記得那間別墅,于是就借此實施了犯罪計劃。不管怎么說,兩人設計了在交易現場利用別墅作為不在場證明的計劃。這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就是寄出了第二封恐嚇信。”

“第二封恐嚇信?難道不是寄第一封的人寄的嗎?”

“沒錯。你之前不還提出了一個疑問,覺得僅僅是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而把鋼針插入自家公司生產的面包當中,是手段和目的的不平衡嗎?確實,真的有點失衡。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往面包里插入鋼針、發出第一封恐嚇信的犯人恐怕就不是社長了。這樣解釋可能會更妥當些。鳥井警部補和社長只不過是利用了這起企業恐嚇事件,寄出了第二封恐嚇信而已。

“作為搜查本部的一員,鳥井警部補自然知道第一封恐嚇信所使用的紙張、信封和打印機的型號,甚至對字體和印刷排版都了如指掌。對他來說,模仿出第二封毫無破綻的恐嚇信自然不在話下。

“雖然第一封恐嚇信寫著要一億日元,但并沒有提及具體的交貨方式,直到第二封恐嚇信才給出具體指令。如果兩封恐嚇信出自同一個犯人之手,那就沒必要分成兩封來寄,直接在第一封信上寫清楚不就行了?由此看來,寄來第一封信和第二封信的犯人并不是同一個人——寄第二封信的人只不過想要利用這次事件罷了。但第二封信的體裁和第一封信竟然完全一致,可見寄信人一定出自搜查本部內部。”

“原來如此……”

“寫第一封恐嚇信的犯人只說要錢,卻沒有提及具體的交錢方式,恐怕是因為他壓根就沒想著要錢,只是單純地想要嚇唬嚇唬中島面包公司而已。可他萬萬沒想到,居然又冒出來了第二封恐嚇信。三天后,社長遇害的慘案爆出,大眾媒體都認為恐嚇者是兇手,所以才嚇得他不敢發聲。遺憾的是,事到如今再想去追查在商品里插入鋼針的犯人,應該是沒什么指望了……”

緋色冴子看了看寺田聰,問道:“這就是我的推理。你怎么看?”

“受教了。”

她的推理,足以將案件的所有要素和矛盾都解釋得天衣無縫。在此之前,寺田聰對緋色冴子的能力還心存疑慮,現在卻完全折服。若她現在身在搜查一課,一定是最最優秀的搜查官,稱之為“天才”也不為過。只是她的溝通能力確實有所欠缺,不太適合擔任問詢之類的工作……

“下一步,館長您打算怎么做呢?”

“通知監察室,解雇鳥井警部補。”

“這倒是。這件事情,還是不要讓鳥井警部補所在的繼續搜查課的人知道為好。畢竟他們是同事,很難接受鳥井是案犯的現實。不過,監察室的人就能聽進去你的推理嗎?”

“我在監察室有熟人。”

雪女居然也有熟人?寺田聰吃了一驚。

“鳥井警部補曾經說過,自己之所以自愿加入繼續搜查課,從搜查一課轉任到品川警署,就是因為對社長遇害一事心存遺憾。然而實際上,他這么做只是為了不想讓真相暴露,想要從中監視的緣故吧。”寺田聰說。

“沒錯。”緋色冴子點了點頭。

“不過,這些年來,要在那些對犯人同仇敵愾、誓要讓真相水落石出的同事中間斡旋,帶著秘密惴惴不安地茍且度日,想來也很痛苦。說不定比誰都希望結束這種暗無天日狀態的,正是鳥井警部補自己吧。”

此時此刻,寺田聰回想起警部補在得知自己就是那個將搜查文件遺落在案發現場的巡查部長時,曾說過“誰都有失敗的時候”這樣的安慰話。那個時候,他也許是在回憶自己當年那起駕駛警車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帶來的失敗吧?

兩天之后。

像往常一樣,寺田聰在助理室給證物貼標簽、錄數據。突然,手機響了。一看屏幕,顯示的來電人居然是今尾正行——第三強行犯搜查第八系的系長,也是寺田聰以前的頂頭上司。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寺田聰這樣想著,有點緊張,但還是接通了電話。

“您好,我是寺田。”

“今天早上,鳥井警部補提交了辭呈,同時去自首了。”

今尾開門見山地說。

“啊?”

“昨天晚上,鳥井來我家了。他跟我說自己參與了十五年前中島面包公司企業恐嚇·社長遇害案。”

寺田聰這才回想起來,鳥井警部補曾經說過他和今尾是警察學校的同期同學,關系甚篤。

“這不就是鳥井當年負責的案件嗎?我不明就里,就多問了幾句。然后那家伙就一五一十地把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了我。我問他為什么直到現在才想起來說,一直緘口不言讓它石沉大海不就得了?他才告訴我,原來是你們館長給他打了電話,完美地還原了案發當時的真相。你們館長還撂下句狠話,讓他兩天之內前去自首,這樣的話監察室還可以從輕量刑,否則……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于是他告訴我自己決定提交辭呈,然后去自首,免得被逮捕得太難看。”

寺田聰呆呆地握著手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鳥井所做的事情自然是不可原諒,但那家伙真的是個辦案的好手。他和我是同期,也共同為事業打拼過。因為太熱心于工作,幾乎顧不上家里的事,后來老婆也跟他離婚了。那個時候女兒還小,就被判給母親撫養,想見上一面都難。那家伙別提有多失落了。這件事正好發生在十五年前那起案件之前,鳥井之所以會闖了那么大的禍,恐怕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寺田聰依然無言以對。

“直到現在,那家伙都還是孤身一人,見不到已經成年的女兒。他的生活價值,全部壓在了刑警這份工作上。可就連這點兒價值都被你們館長給剝奪了。那個吊車尾的高級公務員壓根兒就不知道鳥井有多優秀,只為了打發無聊就把他送上刑場讓人羞辱。而你,肯定也沒少幫忙。聽好了,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黑白不分!”

“黑白不分?也許吧。反正我是絕對不可能原諒你的。你現在還妄想著哪天重新回到搜查課是吧?放心,我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本來你要是肯在赤色博物館里老老實實地待著,我或許還能考慮考慮哪天把你弄回來。現在你居然和那個高級公務員沆瀣一氣,真是自毀前程。只要我還在這里一天,你就死了這個心吧!”

“……你應該沒有那么大的權力。”

“真是狗眼看人低。反正在退休之前你肯定是回不來的,你就在那個破地兒一直待到腐爛發臭,然后悲慘地退休吧!”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寺田聰握著手機,沉默良久。抬起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通往隔壁館長室的門已經打開了。緋色冴子凝視著這邊,冰冷緊致的面龐看上去愈發地蒼白了,甚至都有些發青。

“——抱歉。”

紅色的嘴唇微微抽動了一下。看來,她好像已經聽見他和今尾的對話了。

“不,您沒必要為這件事道歉。不管事件的真相如何,將其公之于眾,本來就是警察的使命。”

“……是嗎?”

“是的。”

“那么從今以后,你還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嗎?”

“當然愿意。”

寺田聰第一次看見館長的臉上浮現出笑容。雖然有些笨拙,卻是真正的微笑。

“謝謝。”她說。

[1]搜查一課,隸屬于日本警視廳刑事部,專門負責偵查嚴重案件,包括殺人、搶劫、強奸、綁架或縱火等罪行。

[2]強行犯系,隸暑警視廳刑事部搜查課的一個小組,具體負責偵辦強盜、殺人、綁架、性侵等重大案件。

[3]警部,日本警察的警銜,其職位在警察本部或警視廳就是某系的系長或者某課的課長補佐。日本警察階級由高到低依次為:巡查—巡查長—巡查部長—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長—警視監—警視總監。

[4]日本企業很多都實行終身雇傭制。當公司想辭退某些員工,而員工又不愿提前退休時,公司就把他們安排到所謂的“逼退室”,讓他們覺得太過無聊且感到羞恥而自行辭職。

[5]專務,日韓股份公司職務名,比社長低一級。

[6]日本電報電話公司(Nippon Telegraph & Telephone),簡稱NTT。

[7]日本鐵路公司(Japan Railways)的簡稱。

[8]SIT,英文全稱為Special Investigation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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