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冬日漫步
- 遠足
- (美)亨利·戴維·梭羅
- 10722字
- 2020-07-08 16:57:12
江山譯
風聲呢喃,悄無聲息地拂過窗欞,拂起羽毛般的溫柔輕軟,間或偶然發出聲聲嘆息,宛如夏季微風卷起滿地落葉,飄過漫長無邊的黑夜。田鼠臥在溫暖的洞穴里,貓頭鷹棲息于沼澤深處的枯樹虬枝,野兔、松鼠還有狐貍此刻也都蜷縮窩內,看家狗一聲不吭地趴在灶邊,牛群默默地立在圈欄里,大地自己也跌進了夢鄉,似乎這是它第一回酣睡,并非倒地不再醒來。周邊萬籟靜寂,大街上隱約傳來哪塊招牌或木門的嘎吱聲響,為夜半孤寂的自然扯上一嗓子,這唯一的聲響在金星與火星間回蕩——不由讓人想起那遙遠溫情里風云際會,神性的歡欣執手,以及那片高渺凄冷的夜空里,眾神歡聚而凡塵俗人難以抵及的地方。大地陷入沉睡,雪花漫天紛揚,仿佛北方威嚴的克瑞斯女神將手中的銀色谷物灑遍每一寸大地。
我們從安睡中最終醒來,回到寂靜真切的冬晨。大雪鋪滿窗臺,仿佛一層溫暖的棉花。窗柵寬敞,布滿霜花的玻璃,房間光線略微昏暗,讓人愈發感到居家的舒心宜人。清晨的寂靜最讓人怦然心動,移步窗前,腳下地板嘎吱響成一串,憑窗遠眺清澈天空下的田野,高矮不一的屋頂戴上了沉重雪帽;屋檐下、柵欄邊掛著鐘乳石般的冰凌,院落里石筍狀的雪柱紛紛默立,難以猜度它們遮蔽的內在;樹木灌叢無不伸展滿身瓊枝玉干橫亙天空,往日的山墻柵欄一個個蛻變成奇形怪狀的模樣,活蹦亂跳地掠過底色晦暗的風景。大自然似乎一夜間將無數鮮活的圖案撒向田野里,觸發人類藝術家的冥思和靈感。
我輕聲拉開門閂,堆積的壅雪滑瀉而落;我抬步走到戶外,朔風陣陣撲面而來。星星此刻已黯淡了一些,鉛灰色的滯重煙霾環繞在地平線那端,東方天際上一抹炫黃光亮預示了白晝的即將到來;而西方晦暗的天空依然幽靈般寂靜,仿佛裹有一襲陰森瘆人的地獄之光,襯映那處可怕的鬼魅虛無。那是縈繞耳邊、來自惡魔之地的唯一聲響,雞鳴狗吠聲、伐樹劈柴聲,牛兒低哞聲,所有聲音似乎無不來自冥河那端的冥王谷場,竟不含一絲憂郁哀傷。對黎明中的塵世來說,這紛亂嘈雜多了幾分肅穆神秘。院落里狐貍水獺的足跡清晰,不禁讓人想到即便在寒冷寂靜的冬夜,大自然仍勤勉操勞,不曾歇息。打開大門,我們沿著孤孑無人的鄉村小路輕快地踏雪前行,腳下的積雪干燥脆松。耳畔傳來嘎吱聲響,間雜雪橇清晰刺耳的碾軋,那是早起的農夫坐著雪橇去遠方趕集。木制雪橇靜靜地臥在農舍門口,挨過了一段漫長的夏季時光,雪橇上落滿了田野禾茬里鳥聲鳴啾的依稀夢幻。遠遠望去,農夫點亮的燭火,猶如一道孤獨寥落的灰白星光,透過層疊積雪,從雪花鋪滿的牖窗中映出光亮,仿佛晨禱的靜穆莊重漸漸彌漫開來。樹叢間、雪地里,一縷縷晨起炊煙漸次升起。
幽深谷底,煙霾緩緩盤旋而上,
寒風凜冽,掠過晨曦長空,
不愿與白晝相逢,盤桓良久,
不愿扶搖而上,放緩腳步,
蹣跚而舞,儼然自得其樂,
道路未知,猶在舉棋不定,
仿佛爐灶邊睡意蒙眬的農夫,
遲鈍恍惚,心緒索然,
仍未投身新的一天,
前方的旋渦湍流。
此刻,浪花奔騰向遠。
農夫意決,他邁步上路,
全身心揮起黎明里的板斧,
朦朧曙色中,他首先派遣
他的密探,燃起炊煙,
那早起朝覲者,剛剛離家出發,
闖進刺骨寒風中,播報陰晴冷暖;
此刻,主人依然蜷縮灶邊,
懼怕酷寒,不敢打開門閂;
和著微風,炊煙落進峽谷,
隨即恣意地席卷平原,
覆蓋樹梢,徘徊山巔;
晨鳥的翼翅,借此獲取溫暖,
寒風疏朗,偶爾騰飛直上,
閱盡塵世,俯瞰眾生,
與低矮農舍邊的主人遙望對視,
云破日出,已是云霄九重。
大地冰封,哪家的劈柴聲嘭嘭作響,狗吠正歡,遠處的雞啼偶爾打破了黎明的寂靜;風聲清寒,唯有更為纖細美妙的聲響清晰可聞;一旦飄過純凈清澈的雪地,一切聲響旋即減弱,雜質即刻沉潛雪底、融入其中,因此經雪過濾的聲響才會如此短促優美,宛如來自遙遠地平線的清澈鈴聲,與模糊刺耳的夏季聲響相比,冬季的看來沒有那么含混不清。雪地里足音訇然,好像踩在風干的木頭上那般響亮,甚至周邊鄉間的嘈雜聲亦是那么曼妙無比;枝梢上的冰凌時而叮當作響,清脆甜美;空氣干爽而鮮少濕潤,水分被風干或結成了冰霜;此外,空氣稀薄、纖細且富有彈性,天地中萬物純凈,讓人充滿了快樂欣喜。天空在后撤繃緊,把自己拉成弧形,猶如大教堂的長長廊道上抬頭仰望的穹頂,似乎漫天冰雪晶瑩浮在空中般絢麗。當格陵蘭島[57]島民告訴我們,每逢天寒地凍,“海上就會霧靄彌漫,好像熊熊燃燒的草地,那些濃霧或陰霾上升,俗稱‘凍霧’,這類凍霧通常會使人臉上和手上出水痘,對健康危害很大?!辈贿^,這種刺骨清冷對人的肺部不啻難得的福音,寒冬冰霾與仲夏晶狀霧靄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酷寒使前者得到了凈化。
太陽最終在遠方樹林里升起,炙熱漸漸融化了大地的寒霜,似乎裹雜了細微的聲響,像是來自鐃鈸的鏗鏘,剎那間光熱催醒了黎明,催促它邁出迅捷的步伐,萬縷晨光隨即將西邊遙遠山巔綴連成金光一片。沿著那條粉末狀雪路,我們步履匆忙地走著,感受來自內心的熱量,享受陽春三月的溫暖,以及那份思緒與情感交融的春意盎然。如果人類生命與自然更為和諧,或許我們無須抵御自然的寒暑冬夏,猶如世間的飛禽走獸與萬千植物那般;或許我們終將發現,自然將始終如一地哺育、善待我們。倘若我們能簡單清淡地飲食,并不熱衷刺激味蕾的食物,我們不會像赤裸的樹枝那樣耗費過多的草場來抵御嚴寒,而是如同充滿勃勃生機的綠色樹木,哪怕是三九寒冬,對我們的生長亦是那么相契適宜。
令人欣喜的是,冬季的自然袒露出一種純粹靜美。無論朽木殘樁、長滿苔蘚的礫石或柵欄,或是秋天滿地的頹枝枯葉,都一股腦地被皚皚白雪覆蓋。不妨看看那些滿目赤裸的田野、風起蕭瑟的森林,那些具有崇高美德的生命何以幸存?萬木肅殺,天寒地凍,但溫情四溢的悲憫還在。凜冽沁骨的寒風,將鬼魅瘴氣一掃而空,任何外力亦無法阻擋,唯有馨香美德猶存。由此,佇立山巔,將無邊蕭瑟收于眼底,那些清教徒般堅守與純真,令我們肅然起敬。萬物似乎都受到召喚,尋求各自的御寒之道,坦然立于天地之中,秉天地靈氣,汲日月精華,勇冠寰宇,如上帝一般。此刻暢快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更覺神清氣爽。自然萬物醇美如斯,讓人流連忘返。風聲悵息,從我的胸中訇然而過,如同穿過枝葉凋零的樹木。唯有汲取自然的純粹與美德,我們才能適應冬季的漫長、安然地走過春夏秋冬。
自然界的地火蟄伏已久,它熊熊燃燒永不熄滅,任何嚴寒亦無法將其冷卻,卻能夠融化萬里冰封。仲夏時節或數九寒冬,它通常藏身深淺不一的地表下,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凡巖漿抵達之處,樹木周邊的積雪都會消融。這片地長著冬麥,深秋時發的芽,簇簇火苗緊貼在這片地表下端,積雪迅速消失?;?,給我們帶來溫暖,嚴冬的暖意象征了世間所有的崇高美好。冥思遐想中,我們徜徉于那條涓涓的山間溪流,陽光下的赤裸礫石光彩炫目,蜿蜒流進森林里的泉水,寄托著野兔與知更鳥一解干渴的期待。沼澤或湖泊流出的溫煦河水,充滿家常味,猶如自家暖壺般親切。當田鼠悄悄地溜出墻角的巢穴,森林谷地里的山雀們盡情鳴啾,還有什么樣的烈火能抵得過這冬日的明媚?與來自夏季的炙熱土地顯然不同,這種沁心的溫暖來自太陽赤裸的照射。穿行跋涉在雪地山谷中,陽光暖暖地烤在我們的脊背上,這份不同凡響的關愛與饋贈,讓人心存感恩,我們贊美太陽!感謝它一路追逐我們的腳步來到這偏遠幽僻之地。
每個人的心中無不矗立著一處地火圣壇,哪怕在最冰冷的日子里,穿行于枯枝蕭瑟的山岡上的旅人總會將一縷火種珍藏行囊,那絲溫暖勝過任何爐火的光亮。的確,一位身心健康的人堪稱為季節的填白:即便在朔風呼嘯的冬季,夏天亦常駐他的心中;那是他的南方所在,所有的鳥兒昆蟲都向往著遷徙南方,知更鳥和云雀無不飛臨他胸壑里溫暖洋溢的清泉。
我們最終抵達森林的邊緣,那座零落綿延的小鎮早已拋在身后。前方有處農舍,我們穿過屋檐下的通道,邁過門檻,舉目望去,屋頂四周積雪壅積,最后來到了林間深處。外面冰雪交融,林子里撲面而來的卻是夏日般的熱烈情意。站在松林中央,迷亂搖曳的光影交錯好生讓人疑惑,一時竟不知所蹤。我們不知道,小鎮上的人們是否聽說過這片林地的傳奇,看來似乎還不曾有任何旅人踏入這片樹林,盡管科學每天不停地披露世界上的奇聞軼事,可又有誰不樂意傾聽那些泛黃的故事?草原上的粗陋村莊承載了太多歷史。我們從林子里砍來薪柴,于此安營扎寨取暖過夜。常綠不衰的森林對冬天多么舉足輕重,歲月寒暑穿梭中的生命不會枯榮,夏天里的那抹翠綠絕不凋零!簡單質樸、匍匐生長的植物成就了大地那一襲繁雜多樣的綠意蔥蘢。如果沒有浩瀚森林——大自然之城的巍峨壯觀,人類的生活將會如何?從蜿蜒不斷的山巔望去,綿亙的森林猶如修剪平整的草坪,邁步走向那片地勢更高的綠林蒼海,我們還能走向哪里?
這片林間的空曠地帶常年長滿了灌叢,無數塵埃在每瓣枯葉、每段枝椏上泛著銀光,似乎自然以無比奢侈的方式、繁雜多樣的變化,彌補了色彩缺席的遺憾。不妨觀察一下每根樹莖周圍老鼠的纖細足跡,還有野兔的三角形爪印。仰望那一方純凈疏朗的天空,好像夏季晴空中的無數雜質經過了冬天酷寒的精煉提純和反復篩選,最終回歸天地澄明。
自然無疑消解了冬夏的不同特性。天空似乎離大地更近,萬物亦清澈生動起來。水變成了冰,雨轉化為雪,白晝不過是斯堪的納維亞的夜晚,冬季成為北極的夏天。
大自然的萬千生命充滿了多少勃勃生機?在冰雪蒼莽的原野上或森林里,那些皮毛動物茍存于酷寒大地,眺望東邊的太陽每天悠然升起。
食物匱乏的蒼莽荒野,
養育了一代代屬地生命。
偏僻的山谷溝壑間,灰松鼠和野兔歡快地奔跑嬉戲,寒冷的周末清晨亦從不消停,這里是拉普蘭以及拉布拉多地區,對愛斯基摩人、克里族人[58]、多格里布人[59]、新島地[60]居民以及斯匹次卑爾根群島[61]人來說,難道還能少了鑿冰工具、刀斧、狐貍、麝鼠以及水貂?
在北極白晝的歲月,我們仍能追尋到夏季的消暑之地,并與某種現代生活產生共鳴。站在天寒地凍的水草地中央的溪水邊,我俯身觀察到石蠶或稱石蛹的水下巢穴,它們圍繞自己的身體精心搭建了細小的錐形小窩,水下小屋由香蒲、細枝、雜草、頹葉、貝殼及細礫壘筑,形狀顏色類似于沉積水底的壅積物,不時在礫石水底隨波逐流,或在細小的旋渦里兜轉,隨后反復撞擊,陡直下落,伴著湍急的水流漂過,或者滯留在草葉或根部邊緣來回搖晃。不久后,這些石蛹就會離開水中巢穴,爬上植物莖干,或者浮出水面變成蠓蟲,從此正式蛻變為成蟲,它們鼓起翼翅掠飛水面,有些蠓蟲甚至斃命在農夫夜晚的火苗下,如此迅捷地結束它們的倏忽一生。遠處小河谷下端的灌木叢林里果實累累,枝干低垂,紅色接骨木果實襯映在白色雪地上,煞是扎眼,地面上,無數動物腳印雜亂紛陳。莊嚴升起的太陽高掛河谷,景色之壯觀不亞于塞納河[62]或臺伯河[63]上的朝霞。這片山谷看來也成為人們不曾目睹過的純潔英勇的象征,以及不曾失敗、不畏恐懼的人性高貴,它來自遠古時期的質樸純粹和遠離城市煩囂的陽光希望。孤孑地站在密林深處,風,簌簌地揚起樹上的積雪,身后的腳印深淺不一,此刻我聽到比城市生活更為靈動豐富的天地回音,那些山雀、五子雀的悅耳鳴啾遠比政治家、哲學家的說教更撩動人心,然而我終將回歸城市,面對更為泛濫不堪的世俗。孤寂無人的山谷中,溪水緩緩流下山坡,繁雜凌亂的冰凌光彩奪目,兩岸云杉鐵樹聳立,燈芯草與枯萎的野燕麥搖曳水中,大地安詳,靜謐如斯,怎能不讓人陷入良久沉思?
白天一點點過去,太陽的炙熱通過山坡反射回來,我依稀聽見纖細甜蜜的聲音,來自溪水掙脫冰層束縛的酣暢淋漓。樹間的冰凌正在悄然融化,依稀聽見五子雀和鷓鴣婉轉鳴啾。時值正午,南邊吹來的風拂盡了冰雪,赤裸地面上露出了頹敗的枯枝殘葉,空中飄蕩著一股神清氣爽的芬芳,宛如美味佳肴的誘惑。
那邊有處伐木工廢棄的陋屋,我們順道進去查看,看看那些伐木工當年如何打發漫長寒冷的冬夜,打發短暫白晝里暴風雪肆虐的時光。這片山坡南側一直有人居住,也就自然成為一處文明開放的地方。觸景生情,猶如佇立在巴爾米拉[64]或赫卡托姆皮洛斯[65]遺址邊的旅者,感觸良多。鳴啾的鳥兒遷徙歸來,明媚的花朵已經綻放,那些鮮花綠草原本就追隨著人的腳步。鐵杉在他的頭頂呢喃耳語,山核桃枝干為他提供燃料,油松根莖點亮了他的篝火,遠處溝谷里的小溪旁煙靄繚繞,盤旋而上,俗世繁雜與從前沒有兩樣。那里是他的水源,盡管他早已離開,卻是他生活過的地方。茅屋里壘有一處高臺權當做床,鋪著鐵杉樹枝和柔軟的秸草。那只破罐可用來飲水,不過整個冬天他一直沒來這里,因為隔板上可以看到夏日飛來的鳥雀早已壘起了窩。我發現了屋內尚存的余燼,好像他才出門不久;每到晚上他便張羅著找煙,一支無柄的煙鍋還丟在灰堆里。假如碰巧身邊有個伴,他便會和那唯一的伙伴聊天,兩人不過海聊胡侃一番,這會雪下得多緊多密呀,破曉后的雪該有多深啦,互相附和或彼此爭吵剛才聽到的聲響究竟是貓頭鷹的凄厲尖叫,還是樹枝折斷的動靜,抑或壓根虛驚一場。寒冬臘月,夜愈發深了,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墊上,順著粗粗的煙囪仰望,他盡可得知雪下得怎樣,每當瞅見仙后座星群[66]在頭頂上空閃爍,他才會心安理得地進入夢鄉。從泛黃歲月諸多綴連細節中,我們不難獲悉這位砍伐工不少生活軼事!從砍伐過的樹樁,我們得知他的斧頭是否銳利;砍伐時人站立的坡度告訴我們,他站在哪邊掄動斧頭,他是否需要繞樹砍,中途是否換手;從地面碎屑的彎曲程度來看,不難了解當時大樹倒地的詳細情景。微不足道的碎屑記錄了這位伐木工的艱辛勞作,以及時過境遷前與此相關的周圍世界。我在林子里的一棵原木上,發現了一張殘破的紙片,當年或是用來包糖裹鹽,或是用來給獵槍填料。我們竟有幸瀏覽到報紙上不同城市茶余酒后的不少趣聞,包括高街或百老匯大街上寬敞閑置的大房有待出租的信息。松林里的山雀嘰喳嘈雜,農家的屋頂簡陋,朝南的屋檐淅瀝不停地滴著水,和煦的陽光灑在門前,平添了不少家常溫暖。
歷經秋冬季節的風雪侵襲,那座茅屋看來并非粗陋不堪,從未影響周邊的風景。鳥兒來回飛翔穿梭,早就結束了筑巢壘窩。門前,不少野獸出沒的痕跡清晰可辨。潛移默化中,大自然恰恰忽視了人類的侵入,森林里落到樹木身上的刀砍斧鑿依然暢快響亮,毫無芥蒂。伴隨伐木的回聲愈發稀少,森林的野性亦就愈發珍貴,那是森林萬物致力回歸自然的聲音。
我們沿著腳下的路緩慢地走到山頂,從南邊一處險峻山巖舉目望去,廣袤浩瀚的森林、綿延寥廓的田野以及交錯縱橫的河流盡收眼底,遠方依稀可見冰雪覆蓋的巍峨群山。那邊數縷輕煙從林中一處不見蹤跡的農舍屋頂悠然升起,像哪家的房前屋后豎起了一面旗子。山下想必有處景色更為迷人宜居,因為遠方山泉那端氤氳升騰,林間纏繞一道道美麗的彩云。山上——密林高處看見那條縹緲煙柱的旅人,山下——盡情享受塵世安穩的居者,兩者間的關系何等微妙糾結!無數葉片蒸發,化作水汽無聲無息地升起,如同山下農婦忙碌操持,灶臺炊煙裊裊上升,此情此景演繹出了人類生活中難以揣測的“象形文字”,似乎暗示了超越物質范疇之外更為私密重要的內在。那道輕盈的煙柱從林子上空騰空直上,仿佛風中一道招搖的大旗,人類生命已植入其中——猶如羅馬的開端、藝術的萌生、帝國的建立,無論北美大草原抑或亞洲西伯利亞大草原,無不包含生命的萬千律動。
此刻,我們掉頭返回,直奔山下林地湖泊的外緣,那是崇山峻嶺中的一處山谷潟湖,湖水宛如群山擰出的汁液,那是經年浸于湖中無數樹葉的精粹。盡管我們無法辨清它源自哪里,流向何方,但湖泊終有自己的歷史,這歷史記錄在煙波浩渺的流逝中、岸邊圓形的鵝卵石上,以及垂向湖岸的松林里。雖棲居于此,湖泊并未蹉跎歲月,它悄然蒸發變為云朵浪跡天涯,誠如阿布·穆薩所說:“居家靜坐乃天國之道,外出云游為世俗之途?!毕募纠?,湖泊是大地清澈的眼睛,是嵌入大自然胸中的鏡面,云蒸霞蔚滌蕩著森林中一切罪惡。不妨看看這片環湖形成的森林劇場——自然萬物美麗薈萃的舞臺。所有樹木無不引導旅人走向湖邊,所有道路無不指向湖面,所有鳥兒無不飛向湖水,所有動物無不奔往湖岸,整個大地無不鐘情于那片湖泊。大自然端坐在湖泊的梳妝臺邊,感念湖泊的內斂、節制與素雅。每天,第一縷霞光挾著湖的氤氳,滌蕩了湖面的塵埃,水面翻涌滾動著新鮮;無論寒來暑往,淤積了多少雜質,春天的湖水又清澈如昔;夏季的嫻靜樂聲拂過湖水;轉眼,蒼莽潔凈的白雪覆蓋湖心。寒風肆虐,不時刮過光裸的冰層,卷起枯枝頹葉漫天兜轉。一枚搖搖晃晃的山毛櫸葉迎頭撞上了岸邊的礫石,似乎還要飛起,我想,葉片自母本枝干落下,一個技藝嫻熟的工程師或許就可依據其細節,勾勒出樹葉飄落的軌跡,那些細節包括落葉當前的位置、風向、湖面高度等等因素。落葉邊緣及葉脈的諸多損傷也恰如其分地記錄了它其間的坎坷。
我們想象自己置身于一間偌大的房間里,湖面就是我們的木桌或鋪上沙的地板,森林從房間周邊突兀升起,類似農家屋舍的墻壁。釣魚餌線已穿過冰層放到湖中,漁民們看來正忙碌操辦一次大型的烹飪活動,他們站著那里,猶如在白茫茫的冰面上放置的一件件木制家具。遙望半英里外冰雪天地里的漁民,不禁讓人想起歷史上亞歷山大[67]的豐功偉績,漁民們未必配不上那個偉大帝國的征服壯舉。
再度漫步穿行在綠色天穹的森林里,抵達林地邊緣,我們聽到遠處河灣不時傳來冰層訇然炸裂的聲音,似乎由某種難以捉摸的潮汐控制,隱藏著唯獨海洋才諳知的秘密。對我來說,這聲音里飄忽一股令人心悸的家的召喚,透出遙遠高貴的血緣親情,猶如夏日的溫煦陽光拂過森林湖面。盡管時值冬日,方圓幾十竿內鮮見綠蔭,但自然依然那么安詳迷人,所有聲音里無不充滿了神奇一致的昂揚自信,一月,寒風料峭掠過枝梢的嘎吱聲響如同夏季晚風的颯颯溫柔。
當奇形怪異的冬雪花環,
綴滿每一根嚴冬的枝杈,
將枝椏下的葉片,
烙上緘默的封印。
屋頂上的涓流,
盡興散開,汩汩流淌,
巢穴里的田鼠,
嚙咬著原上的枯草。
我覺得,夏天從未走遠,
一直蟄伏于嚴冬下面,
猶如那只愜意的田鼠,
躺臥在,去年的石南花下。
很快,山雀偶爾輕聲鳴啾,
夏季,一如穹廬的天空,
撒落雪花冰涼,
鋪開動人的綠色妝容。
花朵繽紛,撩動樹的欣喜,
累累果實,俏立枝頭,
北方長風,呼出夏日溫煦,
如何抵不住,來自冰雪的寒愁?
我在風中聆聽許久,
喜訊如潮水般漫過周身,
安寧的心,歸于永恒,
不再有,錐心刺骨的心痛。
天地靜謐,驀然,
冰凌炸裂,涌動不安,
成群的快樂精靈,
攪得湖中沸反盈天。
倘若我聽見呼喚,
我將揣上渴望,直奔山谷,
又怎能錯過
大自然恭迎的盛會。
我歡呼雀躍,踏冰踩雪,
伴隨腳底的心悸震顫,
冰上的乍裂不曾停息,
延伸過,歡笑流淌的湖面。
有人帶來泥土下的蟋蟀,
還有灶旁的薪柴,
珍貴的鄉土聲音,
在林間小徑回蕩。
天黑前,我們將沿著這條蜿蜒連綿的河流滑雪而行,對漫長冬季里只是打坐在農家爐前的人來說,這種旅行的方式未免過于新奇,此番探險猶如追隨帕里爵士[68]或富蘭克林船長[69]的極地冰原之行。循著這條彎曲河道往前走,河水時而穿梭在群山峻嶺中,時而漫過豐茂的草地,形成無數松樹鐵杉遮天蔽日下的山凹或河灣。河水將小鎮接二連三地甩在身后,柳暗花明的穿梭中不斷出現的開闊景色,令人欣喜異常。河流邊的田野與花圃有一種素面朝天的美;而莽莽原野外緣的路邊風景則不盡相同,我們對這一巨大反差似乎習以為常。農家田舍里的最后一根柵欄是風中搖擺的粗碩柳枝,枝條新鮮一如往昔。鄉間柵欄最終于此戛然而止,接下來我們只消沿著這條極為僻靜平坦的道路進入鄉野腹地,無須翻山越嶺,就可滑行登臨那片高地草原。眼前的美麗景象循從了自然法則:河水順勢流下,幽深小徑怡心養性,一條下山公路齊整平坦,似乎橡樹花萼里半瓣水滴也不會濺出。山澗瀑布偶爾閃現,峭壁懸崖并未讓周圍景色奇幻多變,只見層層煙霾繚繞,萬朵水花爭相迸濺,許多游客因此慕名前來。源自遙遠的內陸地帶,這條河一路奔騰,時而波瀾壯闊悠閑遲緩,時而涓涓細流浪花湍急,最終融入遠方浩瀚的大海。河水不停地調整自身以順變無數坎坷,從而確保達到既定目標的最佳途徑。
自然界沒有任何地方人類始終無法涉足,此刻,我們正在接近魚類的帝國,雪橇敏捷地滑過下方深邃未知的冰層,夏天,我們恰好在那甩下釣線,誘使鱈魚或鱸魚上鉤,威風凜凜的梭子魚蟄伏在蘆葦叢中綠蔭長廊里。在那難以穿越的沼澤深處,蒼鷺涉水前行、麻鴨蜷伏在地,我們迅捷地從沼澤上滑過,眼前仿佛上千條通衢通暢無阻。我們突然心血來潮,雪橇滑向最早安家于此的麝鼠壘窩,只見透明的冰層下,長有毛發狀魚形的麝鼠箭矢般沖出,直奔它的岸上巢穴。我們隨即敏捷地滑過草地,正是不久前“割草人磨動他的大鐮刀”的地方,接著穿越那片藍草與蔓越橘混雜叢生的冰凍地帶。我們逐漸靠近,看到了烏鶇、美洲小燕及美洲食蜂鳥懸在水面上空的鳥巢,還有沼澤地里那棵楓樹上大黃蜂的窩。追逐陽光快樂的鶯囀鳥鳴不絕于耳,在白樺樹上與薊草的巢穴里快樂地鳴唱。沼澤地外緣有處類似海上飛機的村落,地勢很高,我們無法進入。前方有株空心的樹,一只美國雌木鴨在此孵窩,每天游到那邊的沼澤地為雛鳥搜尋食物。
冬天的大自然堪稱龐大的古玩奇珍儲藏柜,依照自然界植物的序位與生長方式,柜中排滿干燥后的植物樣品,無數草地森林簡直就是“自然標本室”。在空氣的壓力下,無須任何固定或膠化處理,葉片或野草的標本堪為標準;鳥巢并非懸掛在那些人為偽裝的樹枝上,而是置放其巢穴之地。腳下這處地面不見泥濘,我們到處勘查夏季繁茂的沼澤地里植物的生長,包括那些赤楊、柳樹或槭樹;從而驗證它們承受日照的程度,接受雨露的養分狀況;夏季茂盛期里植物枝干的生長增幅。用不了多久,這些休眠芽就會孕育萌發,盡力地招搖向上。
我們時而穿越莽莽雪原,雪原下端的河水往往綿延數十竿,或許我們無法初見端倪,或許河流在我們左右兩側甚至難以預料的地方再度出現。河水潛行于冰層之下,或水聲潺潺,或湍急轟鳴,或發出類似熊及旱獺冬眠的酣暢。尋蹤它們不甚清晰的夏天痕跡,我們最終發現,河流已被冰雪覆蓋。我們起先以為仲冬季節里河流或許早已干涸或冰凍瓷實,直到來年春天,河水才能將其融化,但河水流量并未減少,只不過是在冰雪之下潛流。孕育湖泊溪流的千萬條山泉兀自默默流淌,少數流瀉而出的泉水結冰凝固,可大量泉水卻深潛流入地下水庫,大自然之井藏于冰雪之下!夏季河水豐沛,雪水并非唯一的補充,同理,農夫野外飲用的亦未必僅是雪水。春天冰雪消融,河水泛濫,由于大自然冬季里的操作拖延,以冰雪形式面世的水,缺少平滑圓潤的自然顆粒,無法迅速地獲得它的等高平面。
鐵杉林與白雪覆蓋的山嶺間,遠處冰面上,垂釣美洲狗魚的漁人獨自佇立,他將釣線甩放在一處隱蔽的山凹里,好像一位善獵的芬蘭人,然后將雙臂杵進長毛厚呢大衣的袋口。此刻的他頭腦混沌,滿腦袋不是冰雪就是美洲狗魚,仿佛自己亦成了一條無鰭之魚,與冰面下的同類僅咫尺之遙。猶如岸邊沉默無語的松樹,他孤孑一人地隱身于眼前風雪彌漫的世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位蓑笠翁謹小慎微,步履遲緩,他已離開都市生活的瘋狂喧囂,轉身面對大自然的沉默內斂。山嶺間孤寂并未因人的存在減少分毫,他亦不會比那些松鴨麝鼠更有作為,他不過站立那里與滿目荒涼融為一體,好像早期探險家航海旅程中描寫的那些努特卡灣[70]或美洲西北海岸地區全身裹著皮毛的土著,除非以鐵器之類加以誘惑,否則他們將保持緘默不愿開口。那位漁夫屬于大自然中的一員,他更深地扎根在自然之中,比那些城鎮的居民扎得更深。如果你向他走去,詢問他的命運如何,你就會知道他也是那片未知世界的祈禱者。他滿懷虔誠地談起狗魚,伴之手舞足蹈和眉飛色舞的神情,談起湖里最原始、最完美的魚類,而他自己居然還未曾見過這種魚。釣線將他與湖岸連在一體,他還依稀記得在池塘冰面捕魚的情景,那時,家中菜園里的豆苗正在拔節長高。
當我們悠閑散步時,云朵再次聚攏,寂寥的雪花開始揚起,旋即愈發密集地飄落,遠處的物體已模糊不清,雪花紛揚,落在每一片樹林田野,填滿了無數的溝壑縫隙,覆蓋了所有的河流山谷。野獸蜷縮在巢穴里,鳥兒安靜地棲息在落腳處,大地萬籟靜寂。與月朗風清之時相比,萬物律動幾乎停止。然而,每處山脊、灰墻和柵欄、锃亮的冰面以及尚未掩埋的枯枝頹葉正緩緩消失,人獸蹤跡亦難以尋覓。大自然輕而易舉地彰顯了它的威嚴,輕輕勾抹去人類的痕跡。不妨來聽聽荷馬如何描述此類場景:“冬日雪花急遽厚實,風聲歇止雪不將息,群峰溝壑銀裝素裹,原上忘憂樹悄然生長,精作農田一望無際,海岬沿岸濤聲洶涌,雪花紛揚頃刻消失?!贝笱┮钠搅说孛妫瑢⑷f物攏進自然的懷抱,猶如慵懶的夏天里,藤蔓沿著寺廟廊柱或城堡角樓攀緣而上,緩慢地彰顯自然超越藝術的鬼斧神工。
暴戾的晚風呼嘯著掠過叢林,示意外人不得貿然踏入它的領地,太陽藏身愈加厚重的暴風雪身后,鳥兒尋覓歸巢,牛羊回到圈欄。
磨肩骶足,一生勞作,
嚴寒肆虐,大雪覆身,
垂首老牛,凄冷佇立,
哀號主人,草料可足。
盡管,年歷里的冬天代表耋耄已至的老人,面對風刀霜劍,緊緊裹住身上寒衣。不過,我們為何不將那垂暮之人看成快樂的伐木者,或夏日里洋溢著同樣快樂的熱血男兒?那未曾探究的壯觀雪域讓路上的我們神采飛揚,它沒有輕蔑或嘲弄我們,而是滿懷甜蜜的祈盼。冬天,我們過著一種更為趨于本質的生活,心,依然溫暖欣喜,猶如壅雪堆積的鄉村茅屋:門窗半掩,炊煙卻從煙囪上空激情四溢地升起。漫天飛雪將我們禁錮在屋內,卻平添了居家的舒適,即使數九寒冬,我們也能滿心歡喜地端坐灶邊,透過煙囪眺望天空,享受溫暖角落里的舒適自在,品嘗塵世生活的靜美祥和;或者聆聽街上牛群哞哞,漫長午后遠處谷倉傳來連綿不斷的連枷聲響,感受自身脈搏的生命律動。毋庸置疑,側耳聆聽簡單自然的聲音在心中能否激起漣漪,醫術高超的醫生可以判斷我們的身心是否健康。我們此刻享受的并非東方情調,而是身處北方、圍坐爐火旁的閑適愜意。靜靜地看著陽光下無數塵埃的光影斑駁。
我們的命運有時過于平凡庸常,那種眾人深知的一本正經甚至有些殘忍。不妨考慮一下,長達三月的時間里人類必須身裹皮毛,天命畢竟難違。天降瑞雪給人們帶來了無比的歡欣,那部不錯的希伯來人的《圣經》對此毫無認知,難道溫帶和寒帶地區不存在任何宗教?不曾有任何經文記錄了新英格蘭的冬夜里神的悲憫,雖然對神的善行我們心知肚明。眾神的榮耀不曾為人吟頌,眾神的憤怒卻會屢遭攻訐。最好的經文記載的終歸不過是一種微薄的信仰,它的圣徒亦是清心寡欲地活著??煞褡尮因\的人去緬因州或拉布拉多森林生活一年?以此檢測《圣經》是否能詳盡表述他的內心煎熬,從冬天伊始直至冰雪消融。
農夫偎在爐火邊的漫長冬夜已經開始,他思維的觸角已海闊天空。人類出于本能抑或自身需要,總會以悲憫豁達的態度對待自然萬物。此刻,當農夫收獲他的千辛萬苦,備下糧秣以度過漫長冬天,快樂抵抗寒冷的時刻終于來臨。通過光芒閃爍的窗欞,他心如止水地眺望“大熊星座”,暴風雪已經落幕。
完美縹緲、壯闊穹廬,
星辰浩瀚,一攬絕仞天空,
流光閃曳,萬物爭輝,
橫貫南北,升起無限恢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