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實的床板怎么翻身都紋絲不動,新縫制的被褥那樣柔軟,細棉布的褻衣褻褲別提多舒適了,剛剛洗過熱水澡的皮膚上,還留存著皂角的清香,這樣的夜晚,唐文清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享受過了,可是,他卻睡不著。
四合的帷帳內寂靜無聲,唐文清鼓足勇氣輕輕問了一聲,“五丫,你睡著了嗎?”
在床頭打坐運功的朗乾不動不語,只是慢慢睜開了眼睛。
“以前你還病著的時候,我就最愛和你說話,就不知道,現在你好了,還記得不?”帷帳的外邊,唐文清的聲音很輕卻依然清晰,朗乾忽然發現,原來唐文清的聲音很好聽,如清澈的溪流滴落在厚厚的青石板上,就像她以前王府花園中月下的景致,清雅且讓人安心。
“其實記不記得都無妨,我既告訴了你,就是信你,忘了的話,我以后再慢慢說,”唐文清的話變成了呢喃,“現下我只想告訴你,我會對你好,好一輩子,永遠不會忘了今夜……”
唐文清的呼吸聲變得綿長起來,朗乾知道他睡著了。
可朗乾的心緒卻怎么都靜不下來,來的這些日子,她只顧著自己和夜家人的衣食住行,對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知道得太少了。
今日唐文清拿到夜家不多的東西中,居然有兩本書,那么就說明,到目前為止唐文清是朗乾接觸過的人中,最有見識的一個了。
他以前到底和我說過什么?朗乾不顧輕微的頭痛,努力地去想,她要把屬于夜五丫的記憶重新梳理一遍,仔細認真地不放過一絲一毫。
不知是以前的夜五丫并沒傻透,還是朗乾自以為是的努力起到了效果,朗乾想起了很多的生活片段,得到了不少信息,而其中竟然有絕大部分是和唐文清有關的。
“我娘說,爹不要我們了,不顧我們的死活,從今以后,我就沒有爹了。”白白胖胖的唐文清蹲在夜五丫身前,不過六、七歲的樣子,“可是我怕,沒有爹給銀子,以后我們可怎么活啊?我問娘,結果娘哭了,我以后再也不問了。”
在夜五丫零散的記憶片段中,唐文清的樣貌隨著時光漸漸改變,他越來越高,越來越瘦弱,身上的衣服也越來越破舊,眼中的憂郁如同冬日里層層疊疊的冰雪,慢慢堆積,盡管如此,他對夜五丫始終溫言低語,盡心照顧,偶爾會將心事向她傾吐一番。
“娘的身子越發地不好了,我們已經沒東西可當了,別說請郎中,就是家里的吃食都要靠你們接濟,五丫,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什么時候我才能讓娘過上好日啊……”在最后一個記憶片段中,唐文清深深地垂下頭,瘦骨嶙峋的肩膀不停地抖動著,有無法形容的悲哀和無助。
朗乾抬起手,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碰觸到的卻只是虛空。
悄悄掀起帷帳的一角,朦朧的光影中是唐文清那張熟睡的臉,眉清目秀,神色安然。
見慣了后宮佳麗和那人遇雪尤清風采斐然的絕世容顏,唐文清在朗乾的眼中,不過是個相貌清秀端莊的孩子,可朗乾怎么都忘不了他眼底那種深深的哀戚和無能為力,只因為,這種感覺,朗乾懂得。
朗乾數不清,有多少次她遠遠地望著那個心儀的男子,望著他眉宇間那一點濃得怎么都化不開的哀戚,將雙拳默默緊攥。
她擁有這世間最繁華的一切,她可以讓整個江山都匍匐在她的腳下,她為他做了能想到的所有,苦也罷,難也罷,身歷險境、殺人如麻她都不在話下,卻為何啊,獨獨不能得到他一個真心歡愉的笑容?!
那種最珍視而不得的痛楚,她不知忍受了多久,直至今日,依舊無法釋懷。
深深的長嘆一聲,朗乾的視線再次落在了幽暗中這張年輕的臉龐之上——唐文清也是這樣的吧!想讓他的娘親過上好日子,想讓當年看不起他們,虧欠了他們的爹爹有朝一日見到功成名就的他,感到悔恨和愧疚,所以,唐文清堅決不改姓!
同樣是背負著沉重煢煢獨行的人,眼中心中只有那個最深切的渴望,所不同的是,唐文清比她更苦,沒有她那樣的力量和機會——畢竟,那人終其一生都守在她的身旁,而文清娘已天人永隔。
朗乾的心有剎那的柔軟,決定以后要對唐文清好一點兒,當然了,這種好,是主子對奴才的好。她隨即又想到,那日在饒河邊的土壩上,唐文清對她舍命相救也絕非出于偶然,在多年的歲月中,唐文清早就把夜五丫當成了唯一的傾吐對象,只因夜五丫不會泄漏他的秘密,也不會因他的困窘境地而瞧不起他,唐文清的驕傲,那般的明顯。
朗乾這回連讓唐文清簽活契的念頭都打消了,就算補償唐文清因救她大病了一場,文清娘也因那次的操勞和憂急而少活了幾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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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涼風吹過,唐文清感到臉上麻麻癢癢的,他翻了個身,再度睡去,又是一陣涼風,唐文清終于睜開了眼睛,迷茫中,床上的帷幔在空中飄飛,他愣愣地看著,眼神變得清明起來,窗子怎么沒關呢?!
唐文清利落地翻身而起,顧不得暮春三月夜里的涼風,急急地爬上床查看,果然,寬大的木床上枕被整齊,五丫不見蹤影。
被床擋住的后窗開了小半扇,風一陣陣地灌進來。
唐文清到夜家生活快一個月了,他已習慣了在朗乾的指派下每日過著忙碌且有規律的生活,像這種臨睡前不關窗戶的低級錯誤他絕對不會犯!
唐文清顧不得多想,將窗戶完全拉開,縱身跳到了夜家的后院中。
月朗星稀,視線相當好,窄小的后院中,那個僵立的身影那般的突兀和明顯。
“齊虎!”唐文清心底暗叫一聲不好,拔腿就沖,剛要喊人,就見一個如鬼魅般的小小身影,竄上了齊虎的后背,緊接著,齊虎一聲不吭地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