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控訴和無言的宣誓

一個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的老頭兒，袒胸露臂，筋脈畢現，兩只粗壯的腳穩健地踏著大理石臺座，雙目悲憤地瞪著前方。黑色的大理石臺座上擺滿一束束鮮紅的菖蘭、瑪瑙色和粉紅色的康乃馨。周圍是一隊隊的少先隊員、共青團員和從各地前來憑吊的人們。這里是白俄羅斯共和國首都明斯克遠郊哈丁村的衛國戰爭紀念地。哈丁是個小村，只有二十六戶農家，但也像蘇聯無數被炮火吞噬的城鄉那樣，遭到了一場浩劫。1943年3月22日，希特勒匪軍節節敗退，被迫撤離哈丁村。撤離前，他們把全村居民驅趕到一座倉房里，四周架起機槍，在倉房上澆上汽油，把村里男女老少全部活活燒死。那些試圖從倉房里沖出來的人，一個個都被機槍掃死。村里的房子全部被焚毀，全村一百四十九個居民遇難，其中包括七十六個兒童。唯一幸存的是個老鐵匠，他當時正巧不在村里。當他回到村里時，德軍已撤離，哈丁村已被夷為平地，村里已沒有一個活人。老鐵匠在死難的鄉親中認出自己小兒子的尸體。他把兒子抱起來，遙望蒼天，熱血沸騰，胸膛里充滿對法西斯匪軍的無比憤怒和對死難親友的無限悲痛，木然呆立在一片廢墟上。戰后，這位老鐵匠就作為法西斯罪行的目擊者和受害者，一遍又一遍地向前來憑吊的人們控訴這一血腥的罪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如今，老鐵匠的巨大塑像屹立在哈丁村上，繼續作著無聲的控訴，而在塑像附近則是那座倉房和二十六戶農家留下的廢墟模型。每戶農家都只剩下斷垣殘壁，但墻角砌起一個個殘缺不全的煙囪。每個煙囪上都鐫刻著全家死難者的名字，還標明他們的年齡，其中包括兒童，有十幾歲的，有三五歲的，甚至只有一歲的。煙囪頂端安了一口銅鐘，每隔三十秒二十六個鐘同時齊鳴，仿佛在永不休止地悼念死難的人們。據說，像哈丁村這樣徹底被毀的村子，光是白俄羅斯就有一百八十六個，留下哈丁村作為代表，其實也就是悼念千百個遭到浩劫的鄉村。

在離老鐵匠塑像不遠，還有四塊巨大的正方形黑色大理石，引起人們的注意。三塊大理石中心都有個花壇，每個壇里各種著一棵高大的白樺樹；第四塊大理石上沒有種樹，中間是一個用天然氣燃燒著的長明火。三棵枝葉繁茂的高大白樺和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看來像是奇怪的湊合，其實卻是含意深長的象征。原來在蘇聯衛國戰爭中，白俄羅斯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房屋被毀，四分之一的居民犧牲。這里，三棵生氣蓬勃的白樺象征飽經戰火煎熬而頑強地生活下來的四分之三的人民，而一堆永不熄滅的烈火則表示四分之一死難的烈士，他們的愛國精神永垂不朽。

老鐵匠神態生動的造像、幾十戶農家觸目驚心的廢墟和一根根殘缺的煙囪、煙囪頂上每半分鐘敲響一聲的喪鐘、三棵從黑大理石花壇中長出來的參天白樺和一堆熊熊燃燒的長明火，這一切綜合在一起，好像一部扣人心弦的悲愴交響曲，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

是的，希特勒發動的戰爭給蘇聯人民造成史無前例的災難。當時兩億人口的國家犧牲了兩千萬人。幾乎沒有一個家庭的餐桌上沒有留下空位，沒有一個人的身上或心靈上沒留下難愈的傷痕。

現在，衛國戰爭的炮聲靜止已有四十年了，被戰火燒成廢墟的地方早已矗立起一幢幢款式新穎的高樓大廈，滿目凄涼的戰場上已建成一座座現代化的城市和美麗的鄉鎮，城鄉人民都滿懷信心地在各自的崗位上埋頭建設，過著幸福的和平生活。

不過，蘇聯人民并沒有忘記慘痛的歷史教訓。我們在莫斯科、列寧格勒、基輔、明斯克和埃里溫都看到規模浩大、展品豐富、設計別致、發人深思的衛國戰爭紀念館、紀念碑、烈士陵和綜合紀念群。紀念館的潔白大理石墻上，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地排滿死難烈士和衛國英雄的名字，名字都用金字嵌成，金光閃閃，上面冠以獲得的勛章和獎章的圖案。陳列的實物有烈士用過的衣服、武器和書籍，有大幅照片、畫像、雕塑，有被子彈打穿的黨證和團證，有小學生在列寧格勒被圍困時期寫下的日記：“×月×日，今天奶奶餓死了……”“×月×日，今天媽媽死了，我們沒有食物了……”講解員向我們說明，在列寧格勒被圍困的九百天里，犧牲了一百萬人，單是餓死的就有二十四萬四千人，但這個英雄城市始終沒有屈服。

為了悼念死難的烈士，珍惜幸福的和平生活，蘇聯人民在戰后形成了幾種特殊的習慣。我們在各地瞻仰烈士陵的時候，常常看到一批批新婚夫婦來到墓地。新郎新娘身穿結婚禮服，在男女儐相伴同下，手捧鮮花，徐徐而來，有的還有專為新娘提裾的提紗童。新郎新娘先向烈士獻上花束，默立致哀，然后在墓前攝影留念。在莫斯科紅場，也可以看到許多新婚夫婦來到列寧墓前獻花致敬。據說，新婚夫婦到結婚登記處登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謁烈士陵或紀念碑，在烈士陵前攝的紀念照也就是他們最珍貴的結婚照。

再有一件事給我們留下難忘的印象，那就是在各地烈士陵和無名英雄紀念碑前常有四名武裝青年守靈。一般是兩男兩女，男的全副武裝，手持步槍；女的也是武裝，但下身穿裙子，白鞋白襪，有的頭上還扎著兩個白色的蝴蝶結。他們分兩行站立在烈士墓前，精神抖擻，神態嚴肅，雙目平視，一動不動，使人覺得他們已同烈士紀念碑自然地融合成一個整體。我們起初不知道，以為他們是值崗的士兵或民警，后來才了解，他們都是高年級學生。而且按照他們的習慣，給烈士守靈是一種莫大的榮譽，只有品學兼優的學生才配享受。每班守靈的時間是半小時。半小時不算長，但要一動不動地立正半個鐘頭可也不容易，何況又是風雨無阻的。我們在基輔正好看到換崗。只見從一百來米外的入口處，四個武裝學生邁著正步，雄赳赳地向崗位走去。他們的步子邁得那么高，腿和身子正好形成九十度，使人覺得他們好像是武裝儀仗隊，正在接受國家領導人或貴賓的檢閱，盡管沒有樂隊伴奏，也沒有專門檢閱的人……

離開蘇聯已有十天了，但哈丁村老鐵匠悲憤的形象、烈士陵前新娘身上潔白的長紗和守靈青年嚴肅的神態，卻一直縈回在我的頭腦里。我仿佛聽到老鐵匠正在嚴正地控訴法西斯暴行，看見一對對幸福的年輕人在最快樂的日子也不忘對前輩烈士的悼念和感激，還聽到青年學生在守靈時作著莊嚴的宣誓：保證繼承先烈的光榮傳統，隨時準備為祖國和人民的利益獻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