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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達維多夫因脫離體力勞動而感到苦悶。他那整個強壯的身體渴望著工作,這種工作,到傍晚能使全身的肌肉在強烈而舒適的疲勞中隱隱作痛,而到了夜里,又會使人一睡下去就進入沒有惡魘的夢鄉。

有一次,達維多夫走進鐵匠鋪,去看看農莊幾臺公有的轉臂收割機修理得怎樣了。赤熱的鐵和燒盡的煤的酸澀味兒,錘子敲打鐵砧的叮當叮當聲,和一架多年舊風箱像老人似的嘶啞而哀怨的喘息聲——這一切逗得他渾身戰栗。他在半明不暗的鐵匠鋪里默默地站了幾分鐘,幸福地閉上眼睛,仿佛陶醉一般吸著那從小就熟悉的無比親切的味兒,隨后,終于禁不住誘惑,拿起錘子來……他從日出到日落整整干了兩天,沒有離開鐵匠鋪。中飯是由女房東給他送來的。但他干這活兒可真是見鬼,因為差不多每隔半小時總有人來打岔,要他在文件上簽字。這樣,鉗子里的鍛件就只好冷掉,變成青色,老鐵匠沙利就嘰里咕嚕起來;而那個管爐子的小學徒,竟還要當面嘲笑達維多夫,因為他看到達維多夫的手因打鐵打得太累了,連鉛筆都握不住,常常掉在地上,在文件上寫字也寫不整齊,而只能笨拙地歪歪斜斜地抹得一塌糊涂。

達維多夫對這樣的勞動條件感到沒勁。為了不致妨礙沙利,就像一個船老大那樣暗暗地咒罵著,走出鐵匠鋪,陰沉沉惡狠狠地回到集體農莊管理處。

事實上,他每天總是把全部時間都花費在解決各種日常的,卻是必要的事務問題上:審核會計員編制的賬目和無數的結算報告,聽取各生產隊長的匯報,審查農莊莊員們的各種申請,出席生產會議——一句話,就是一個大規模集體農莊所必不可少的各種事務;但處理這些事務,達維多夫卻最不感興趣。

他開始夜里睡不好覺,早晨醒來總感到頭痛,吃東西沒有滋味,也沒有固定的時候;一種以前沒有體驗過的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之感,從早到晚折磨著他。達維多夫連自己也沒發覺,竟變得有些萎靡了,他的情緒上出現了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煩躁,而他的外表也遠沒有初到隆隆谷村時那樣矯健強壯了。再加上那個盧什卡·納古爾諾娃,他對她時刻不斷的想念,各種各樣的念頭……這個該死的婆娘真是在不吉利的時刻擋了他的路!

拉茲苗特諾夫嘲弄地瞇縫起眼睛,打量著達維多夫消瘦的臉,莫名其妙地說:

“綏明,你怎么老是瘦下去?如今你的樣子就像一頭沒有過好冬的老公牛:眼看著走走就會倒下來;你那副神氣真是萎靡,憔悴……你是在脫毛還是怎么的?你對我們那些姑娘少瞧幾眼吧,特別是人家離了婚的婆娘。這對你的健康是萬分有害的……”

“收起你這些餿勸告,給我滾吧!”

“你別生氣,綏明。要知道我勸你是出于好意呀。”

“你總是想出各種各樣的蠢話來,就這么回事!”

達維多夫臉上升起了紅潮,雖然是慢慢地,但卻紅得很厲害。他無力克制自己的窘態,拙劣地故意扯到別的問題上去。然而拉茲苗特諾夫卻不肯罷休:

“你這是在艦隊里還是在工廠里學會這么漲紅的:不光是一個臉龐,連整個脖子都紅了?說不定你全身都漲紅了吧?把襯衫脫掉,讓我瞧瞧!”

直到看見達維多夫變得陰暗的眼睛里冒出敵意的火星,拉茲苗特諾夫才斷然轉變話題,無聊地打著哈欠,開始談到割草的事,同時從假裝出的睡意惺忪的半垂的眼瞼下打量著達維多夫,可是,不知是辦不到還是干脆不愿意,他那灰白的胡子仍隱藏不住狡猾的微笑。

拉茲苗特諾夫是在猜測達維多夫和盧什卡有了關系呢,還是已經知道他們的關系了?大概已經知道了。噢,當然知道了!這種關系怎么能蒙得住人呢,既然厚臉皮的盧什卡不但不愿加以掩飾,而且還故意到處張揚的話。她,黨支書的棄婦,找的對象不是一個普通農莊莊員,而是集體農莊主席,并且他也沒有拒絕她。這種情況顯然使盧什卡的廉價虛榮心獲得了滿足。

有幾次她跟達維多夫一起從農莊管理處出來,她竟不顧村子里的嚴肅風氣,挽住了他的手臂,甚至還肩膀微微挨著他走。達維多夫畏畏縮縮地向周圍顧盼著,惟恐看到馬加爾,可是手卻沒有拿開,并且適應著盧什卡的步伐,腳步跨得很小,好像一匹絆住腿的馬,但不知怎的常常在平地上絆跤……淘氣的村童們——情人們的無情鞭子——跟在后頭跑來跑去,扮著各種鬼臉,用尖嗓子大聲唱著:

新娘子,新郎倌,

捏成一個酸面團!

他們唱得非常熟練,無窮無盡地改變著自己荒唐的對句。等到滿頭大汗的達維多夫心里咒罵著孩子們,咒罵著盧什卡和自己的軟弱性格,同盧什卡走過兩條街時,“酸面團”就順次變成硬面團、淡面團、甜面團、奶油面團等等了。最后達維多夫實在忍不住了:他輕輕地松開緊緊抓著他臂肘的盧什卡的淺黑手指,說道:“對不起,我沒工夫,得走了。”說完就大踏步向前走去。可是要擺脫那批討厭的孩子的追蹤倒不容易。他們分成了兩伙:一伙仍舊跟盧什卡糾纏,另一伙就固執地在達維多夫身后追蹤。要擺脫他們,只有一個可靠的方法:達維多夫走到最近一處籬笆旁,裝作要抽出一根枯枝來的樣子,于是孩子們頓時像一陣風似的散開了。而集體農莊主席到那時才恢復大街和附近地區全權主人的身份……

沒多久以前,達維多夫和盧什卡在一個深夜里跟風磨看守人打了個照面。那座風磨設在離村子很遠的草原上。風磨看守人——老邁的農莊莊員維爾希寧——原是身上蓋著一件粗呢大衣,躺在一個多年的土撥鼠洞穴的土堆下的。一看到迎面走來兩個人,他就一骨碌站起來,像軍人一般厲聲喝道:

“站住!來的是誰?”他握住那支還沒有裝上彈藥的老式步槍,準備射擊。

“自己人。維爾希寧,是我!”達維多夫無可奈何地回答。

他突然向后轉過身去,拉著盧什卡就走,可是維爾希寧卻追上他們,懇求說:

“達維多夫同志,您沒有煙草嗎?只要夠卷一根煙就行。不抽煙真難受,連耳朵都腫起來了!”

盧什卡并沒掉過頭去,也沒退到一邊,也沒用頭巾遮住臉龐。她若無其事地瞧著達維多夫匆匆從煙袋里倒出些煙草來,并且若無其事地說:

“走吧,綏明。你呀,尼古拉伯伯,最好多留心留心小偷,人家到草原上來談談心,可不必干涉。夜里出來逛逛的并不盡是壞人……”

尼古拉伯伯哈哈笑了一聲,親昵地拍拍盧什卡的肩膀:

“你要知道,親愛的路莎……晚上的事是弄不清的:有人是在談情說愛,有人是在順手牽羊。我的工作是看守,也就是喝住過往行人,保衛風磨,因為里面放著的是集體農莊的糧食,不是干牛糞。嗯,謝謝您的煙草。一路平安!祝你們成功……”

“哼,誰教你插嘴的呀?你要是走開些,他也許不會認出你來的,”當留下他們兩人的時候,達維多夫帶著掩飾不住的怒氣說。

“我又不是十六歲的小姑娘,看到一個老傻瓜就會害臊。”盧什卡冷冷地回答。

“但不管怎樣……”

“不管怎樣什么?”

“你何必公然展覽出來讓人瞧見?”

“他是我的什么人,親爹爹還是公公?”

“我真不了解你……”

“那你就加把勁兒來了解吧。”

達維多夫在黑暗中看不見,但從聲音中聽得出,盧什卡在笑。他因為她不關心自己女人家的名譽和完全藐視禮節而感到煩惱,于是生氣地嚷道:

“你得明白,傻丫頭,我是在為你擔心哪!”

盧什卡越發冷冷地回答:

“不用費心。我自己對付得了的。你還是多為你自己擔些心吧。”

“我也在為自己擔心吶。”

盧什卡登時站住了,身子挨緊達維多夫。在她的聲音里聽得出一種幸災樂禍的得意腔調:

“你這話才說得對,我的好人兒!你只是為自己擔心罷了,你懊惱的是,夜里跟女人一起逛逛草原,恰巧被人家看見了。其實,夜里你跟誰睡覺,那在尼古拉伯伯倒是無所謂的。”

“干嗎說睡覺?”達維多夫火了。

“那又說什么呢?尼古拉伯伯經歷多了,他知道你跟我晚上到此地,可不是來采黑莓子的。你害怕的是隆隆谷村的那些正派人,那些規規矩矩的莊員會怎么想你,是嗎?你不稀罕我!你即使不跟我,也會跟別的女人到村子外頭胡搞的。但是你呀,連造孽都想待在冷清清的地方,想躲在隱蔽的場所,不讓誰知道你在搞女人。嗨,你原來是個這樣的蟲子!可是,我的好人兒,要一輩子待在冷清清的地方,那是辦不到的。嘿,你呀,還算是個水手呢!你這是怎么搞的?我不害怕,你倒害怕嗎?這樣說來,我是個男子漢,你是個女人家,是不是?”

盧什卡此刻的心情與其說是挑戰,不如說是開玩笑;不過,顯而易見,她對自己情人的態度有些生氣。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蔑地斜眼瞅著他,忽然很快地脫下自己黑色的充緞裙子,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脫下來!”

“你瘋了!這是干嗎呀?”

“你穿我的裙子,我穿你的褲子。這樣才合理!在生活中誰像個什么人,就穿什么服裝。嗯,快點兒!”

達維多夫哈哈大笑,雖然盧什卡的話和提議使他感到有點屈辱。他竭力克制著越積越旺的火氣,悄悄地說:

“別胡鬧了,路莎!快穿起來,咱們走吧。”

盧什卡沒精打采地扭動身體,穿好裙子,整了整從頭巾里露出來的頭發,忽然用出乎意外的苦悶腔調說:

“跟你一起真沒勁,你這個窩囊水手!”

就這樣他們一直走到村子里,沒有再說一句話。在胡同里還是默默地分了手。達維多夫勉強彎了彎腰;盧什卡幾乎看不出地微微點了點頭,隱入柵門,仿佛消融在老槭樹的濃蔭里……

他們有好幾天沒有碰頭,后來,有一天早晨,盧什卡走進集體農莊管理處,耐著性子在穿堂里等待著,直到最后一個來訪的人走掉。達維多夫正想關上辦公室的門,忽然看到了盧什卡。她坐在長凳上,像男子似的分開兩腿,拿裙子把兩個圓滾滾的膝蓋裹得緊緊的,嘴里嗑著葵花子,寧靜地微笑著。

“瓜子要嗎,主席?”她用笑盈盈的低聲問。她那對細長的眉毛微微動了一下,眼睛里毫不掩飾地露出狡猾的神色。

“你為什么不去除草?”

“馬上就去,你瞧,我從頭到腳就是工作日的打扮。我是來跟你說……今晚天一黑,你到放牧地上來。我在列昂諾夫家的打谷場旁等你;你知道那在什么地方嗎?”

“知道。”

“你來嗎?”

達維多夫默默地點了點頭,把門緊緊地關上了。他久久地坐在桌旁,陷入陰郁的沉思中,雙拳支住腮幫,疲勞的目光集中在一點上。他實在很有點心事呢!

還在第一次爭吵以前,盧什卡曾經在黃昏時到他的住所去過兩次。有一次,坐了一會兒,她大聲地說道:

“你送送我,綏明!外面已經黑了,我一個人有點害怕。哎,實在害怕。我從小就膽小得很,從小就害怕天黑……”

達維多夫現出一副可怕的面容,眼睛望望板壁——那邊女房東,一個篤信宗教的老婦人,一面氣憤地像貓一樣呼哧呼哧地喘氣,一面給丈夫和達維多夫準備晚餐,叮叮當當地碰響餐具。盧什卡尖利銳敏的耳朵,清清楚楚地聽出女房東嘰嘰喳喳的低語聲:

“她還會害怕?那是個魔鬼,不是女人!就是到了陰間,她也會在暗中摸索著去追求年輕的男鬼,等不及他上門來找她的。老天爺,饒恕我罪孽深重吧!她還會膽小?她用黑暗來恐嚇你,妖精,可不是!”

盧什卡聽著她這么不客氣的品評,只是微微地笑著。說一個信神的老太婆的誹謗會影響她情緒,她可不是那樣的女人!她只想對著這個嘴唇永遠濕漉漉的虛偽而有潔癖的老太婆的臉打上幾個噴嚏!敢做敢為的盧什卡在自己短促的婚后生活中,早已經歷過嚴重得多的糾紛,跟隆隆谷村的一些娘兒們,也早已發生過更厲害的沖突。此刻她清清楚楚地聽到,女房東怎樣壓低嗓子在門外咕嚕著,把她叫作蕩婦和淫婦。我的天,這種算不上難堪的話,盧什卡不止是聽聽就算完事,她在跟那些被她觸怒的女人們爭吵的時候,自己也會說出更惡毒的話來回敬的。逢到這種場合,那些娘兒們不是動手打架,就是用不堪入耳的罵人話去攻擊她,天真盲目地認為只有她們才配愛自己的丈夫!盧什卡不論在怎樣的場合都有本領自衛,并且總會給對方以應得的反擊。不錯,在任何情況下她決不會招架不住,而對于尖酸刻薄的話,也總是能夠應對自如的,何況村子里也沒有一個女人,醋勁重得會去撕盧什卡的頭巾,教她當場出丑的[3]……不過,此刻她還是決定要給老太婆一頓教訓,為了遵守習慣,遵守一個生活的準則:她盧什卡永遠是最后說話的勝利者。

當第二天來訪的時候,她在女房東的穿堂房間里逗留了一下,讓達維多夫先走。等到達維多夫走出前室,接著走下吱吱格格發響的臺階,盧什卡突然用最天真無邪的模樣向女房東回過頭去。盧什卡的估計沒有錯。費里莫尼哈老婆子趕忙舔舔她那本來就很濕潤的嘴唇,一鼓作氣地說:

“你實在太沒羞恥心了,盧什卡,我有生以來還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盧什卡萬分謙虛地垂下眼睛,在房間中央站住了,仿佛墮入懺悔性的沉思中。她的眼睫毛又長又黑,宛如描出來的一般,而當她垂下眼睛的時候,烏黑的睫毛就在雪白的面頰上投下一層濃密的陰影。

費里莫尼哈受了這種假溫順的欺騙,說話已經和氣些了:

“你倒自己想一想,大嫂,你是個結過婚的女人,雖然已經離婚了,但來到一個獨身男子的住所成什么體統,何況天已黑了?做人總得有個羞恥心,呃?你醒醒吧,看在基督分上,你應該知道害臊!”

盧什卡學著女房東的腔兒,溫和而油滑地回答說:

“當上帝,我們的神和救主……”說到這兒她有所期待似的停住了,稍微沉默了一會,又抬起她那對在暮色中閃露出兇光的眼睛來。

信神的女房東一聽提到上帝,登時虔誠地低下了頭,慌忙畫起十字來。于是盧什卡就得意洋洋地用男子一樣粗魯生硬的聲音結束道:

“當上帝把羞恥心平均分配給人們的時候,我正巧不在家里,那時我在好玩的地方,正跟小伙子們一起游逛,親嘴,要好。因此,在分配這羞恥心的時候,我一絲一毫也沒有分到,懂嗎?噯,你的嘴巴干嗎張得那么大,怎么也閉不攏啦?現在聽好我給你的命令:在你的房客沒有回家以前,當他在跟我一起‘造孽’的時候,你要為我們這兩個有罪的人禱告,老母馬!”

盧什卡神氣活現地走了出去,對那個目瞪口呆、好像木雞似的被打得慘敗的女房東,甚至沒再輕蔑地看一眼。在臺階口等著她的達維多夫,警惕地問道:

“路莎,你們在那邊談什么呀?”

“盡是談些上帝的事,”盧什卡吃吃地笑著,身子緊挨著達維多夫,回答說。她從原來的丈夫那兒學會用玩笑來擺脫她不愿進行的談話。

“不,說正經的,她在那邊嘰里咕嚕什么?她沒得罪你嗎?”

“要得罪我,她根本沒有半點兒可能,這個,她辦不到。至于她嘰里咕嚕,那是出于妒忌:她為了你而在吃我的醋吶,我的小麻子!”盧什卡又開玩笑了。

“她在懷疑我們,就這么回事!”達維多夫煩惱地搖搖頭,“你根本不用到我這兒來,就是這樣!”

“你怕老太婆嗎?”

“怕什么?”

“噢,既然你是個大膽的小伙子,那就不用多說啦!”

要說服任性乖張的盧什卡,什么事都很困難。而達維多夫呢,受著閃電般突然襲上心來的熱情的迷惑,已經認真考慮過不止一次:他得向馬加爾去解釋一番,然后跟盧什卡結婚,這樣才能最后擺脫自己招來的尷尬局面,同時制止可能產生的有關他的種種閑話。“我要改造她!跟我在一起她不會太胡鬧的,她會放棄她那形形色色的古怪念頭的!我要引導她去參加社會工作,我要懇求她或者強迫她進行自修。她會有出息的,就這么回事!她不是個笨女人,她的急躁脾氣也會改的,我要教她改掉!我可不是馬加爾,她跟馬加爾在一起,好比鐮刀割石頭,硬碰硬;我可不是那種脾氣,我將采用另一種手段對付她,”達維多夫就這樣顯然對自己和盧什卡的前途作了過分如意的估計,信心十足地盤算著。

他們約定在列昂諾夫家的打谷場附近碰頭的那一天,達維多夫從中飯時起就開始不停地看表。他在約定會面時間之前一個鐘頭,聽出盧什卡的腳步聲在臺階上輕輕地響著,接著又聽到她那清脆的嗓子:

“達維多夫同志在家嗎?”

這一來,他感到非常驚奇,接著又轉為氣憤。而女房東和這時正巧在家里的她的老頭兒,什么也沒回答。達維多夫一把抓起帽子,沖出門去,就跟笑盈盈的盧什卡打了個照面。她閃在一旁。他們默默地走出了柵門。

“我不喜歡這種把戲!”達維多夫粗暴地說,甚至握緊拳頭,氣得喘不過氣來。“你干嗎到這兒來呀?咱們約定在什么地方碰面的?你說呀,活見鬼!……”

“你干嗎對我吆喝?我是你的什么人:是你老婆還是你的車夫?”盧什卡反問,但并沒喪失自制力。

“夠啦!我根本不是吆喝,我是問你。”

盧什卡聳聳肩膀,假裝鎮靜地用嘲弄的腔調說:

“噯,如果只問不吆喝,那就不同了。我感到寂寞,所以等不到時候就來了。你大概會感到高興和滿意吧?”

“哼,‘滿意’!要知道如今我的女房東將在村子里到處啰唆了!你上次對她說了些什么,弄得如今她對我瞧都不瞧一眼,一天到晚盡是嘰里咕嚕的,給我吃的也不是普通的菜湯,而是什么廢料?你們談的是上帝的事嗎?那可把上帝的事談得太好了,如今她一提到你,就馬上打呃逆,臉色青得像浮尸!就這么回事,我告訴你!”

盧什卡那么青春洋溢和不可抑止地哈哈大笑,弄得達維多夫的心不禁又軟了。但這一次他可沒有絲毫歡樂的心情,而當盧什卡用笑得淚汪汪的眼睛瞧著他,反問道:

“你說她真的臉色發青、連連打呃逆嗎?活該,女信徒!教她以后少管閑事。你想,她竟敢連續幾次監視我的行動!”

達維多夫卻冷冰冰地打斷她說:

“她將怎樣在村子里說我們的閑話,你也不在乎嗎?”

“她高興怎么說就怎么說好了。”盧什卡無憂無慮地回答。

“這對你也許是無所謂,對我可決不是無所謂的,就這么回事!你暴露我們的關系,任意胡鬧得也夠了!讓我明天去跟馬加爾講講;咱們倆要么結婚,要么干脆一刀兩斷。這樣的日子我可過不下去了:人們一看到我,總是指手畫腳地說:‘噯,瞧哇,主席來了,盧什卡的相好來了。’你就是這樣用公開的行動,徹底破壞我的威信,懂嗎?”

盧什卡勃然大怒,猛地推開達維多夫,咬牙切齒地說:

“我也算有了一個未婚夫!像你這種掛口涎的膽小鬼對我有屁用?哼,要我嫁給你,你就等著吧!你連跟我在村子里走走都害臊,還說什么‘讓我們來結婚吧!’你什么都害怕,對什么人都有顧慮,連看到小孩子都嚇得東躲西藏,簡直像個瘋子。好吧,你就帶著你的威信到放牧地去吧,到列昂諾夫家的打谷場那邊去獨個兒躺在草地上吧,倒霉蛋!我還當你是個人,哪曉得跟我的馬加爾都是一路貨: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世界革命,你呢——就是一個威信。跟你們在一起,哪個女人都會悶死的!”

盧什卡稍微沉默了一會兒,竟出人意外地用溫柔而哆嗦的聲音說:

“別了,我的綏明!”

她站了幾秒鐘,仿佛打不定主意似的;接著忽然轉過身去,加快腳步向胡同里走去了。

“路莎!”達維多夫壓低嗓子喊道。

盧什卡的白頭巾像火花似的在轉彎處閃了閃,接著就沒入黑暗中了。達維多夫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只手摸著不知什么緣故發燙的臉龐,惘然若失地微笑著,同時心里想:“嗨,你可選個好機會來求婚!嗨,你也想結婚了,笨蛋,就這么回事!”

這場爭執可不是玩兒的。事實上,這已經不是爭執,甚至也不是吵嘴,而是近乎決裂了。盧什卡執拗地避免跟達維多夫見面。不久達維多夫換了住所,毫無疑問盧什卡是知道的,但她并沒趁這個機會去跟他和解。

“既然她那么神經病,那就去她的吧!”達維多夫氣憤地想。單獨和情人會面這件事,已經絕望了。可是不知怎的他的心卻在絞痛著,而他的情緒也很陰郁惡劣,好像秋雨連綿的十月。顯然,在過去那段不長的時期里,盧什卡已找到一條捷徑,能夠俘虜達維多夫那顆真誠而未經情場鍛煉的心了……

不錯,在這場決裂中也有好的方面:第一,如今可以毋需向馬加爾·納古爾諾夫作一次困難的解釋了。第二呢,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會影響達維多夫鋼鐵般的威信了——這威信因他某種程度的放蕩行為而有過一點動搖。然而,所有這些良好的考慮,只帶給不幸的達維多夫很少慰藉。只要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不知不覺用無形的眼睛回顧起往事來,臉上現出凄苦的微笑,回憶著盧什卡那兩片永遠干燥而顫動的嘴唇的銷魂味兒,和她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里變化無窮的神情。

盧什卡·納古爾諾娃生有一雙古怪的眼睛!當她稍稍皺起眉頭瞧人的時候,她的目光中就會流露出一種動人的、簡直天真爛漫的神色;在這樣的時刻,她與其說像個在生活和戀愛上經驗豐富的女人,還不如說像個少女。可是一轉眼,她用幾個手指輕輕地整了整永遠潔凈無瑕的月白頭巾,仰起了頭,就已經帶著挑戰的嘲弄神色瞧著人了;于是她那對朦朧地似開非開的兇惡眼睛,也就公然露出譏諷和世故的表情來。

盧什卡那種瞬息萬變的表情本領,倒不是苦心鉆研怎樣賣弄風情的結果,而是一種天賦的才能。至少達維多夫認為如此。他因為患著戀愛上的盲目癥,看不到自己的情人是個特殊女人,有點自高自大,甚至自命不凡。有好多東西,達維多夫沒看到,也沒注意到。

有一次,他在抒情性的戀愛沖動下,吻了吻盧什卡薄施脂粉的臉蛋兒,說:

“我的好路莎,你真是我的鮮花兒!你連雀斑都有股香味兒,就這么回事!你知道是什么味兒嗎?”

“什么味兒?”盧什卡用臂彎撐起身子,興致勃勃地問。

“一股清香味兒,嗯,好像露水吧……嗯,就說好像雪地花吧,香味清淡,但怪可愛的。”

“我當然應該有這個味兒啰,”盧什卡煞有介事地說。

達維多夫沉默了一陣,對盧什卡這種放肆的自滿情緒感到驚奇和不快。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為什么你當然應該有這個味兒呢?”

“因為我長得美。”

“照你這么說來,凡是美人都有香味嗎?”

“我說的不是一切美人,別人我不知道。我沒仔細聞過她們。她們根本不關我的事,我是說我自己,怪家伙。不是個個美人都有雀斑的,但我有雀斑,所以我有雪地花的香味兒。”

“你是個驕傲坯,就這么回事!”達維多夫煩惱地說。“老實對你說,你的臉蛋兒不是雪地花的味兒,而是蘿卜、洋蔥和植物油的味兒。”

“那你干嗎爬過來吻我呀?”

“因為我喜歡蘿卜和洋蔥……”

“綏明,你盡是胡說八道,簡直像個孩子。”盧什卡不高興地說。

“跟聰明人才說聰明話,你知道嗎?”

“聰明人跟傻瓜在一起還是個聰明人,而傻瓜跟聰明人在一起可永世是個傻瓜。”盧什卡立刻回敬。

那時他們也曾經無緣無故地吵過嘴,但那只是小小的爭吵,過不了幾分鐘就又言歸于好了。這回情況可不同了。跟盧什卡前前后后的交往,如今達維多夫覺得都是些美好而一去不復返的久遠的往事。單獨跟她見面,以便向她作一番解釋,并且徹底弄明白他們之間的新關系——這一層達維多夫已經絕望了,因此也就真正悲傷起來。他委托拉茲苗特諾夫暫時兼管集體農莊里的事務,自己準備到第二生產隊去一個時期。那個生產隊正在集體農莊一個遙遠的地區翻耕五月休閑地。

這次出門,不是由于什么工作上的考慮,而是個人可恥的逃跑。他又是希望,又是害怕一場戀愛結局的來臨。達維多夫非常明白這一層,有時對自己的看法似乎也很客觀,但他精神上苦惱極了,因此認為離開村子一趟是個最合適的辦法,至少在那邊他不會看到盧什卡,可以過幾天比較平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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