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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憑他銳利的獵人眼睛，首先看見穿藍(lán)軍服的法國龍騎兵在追擊我們的槍騎兵。潰亂的槍騎兵越來越往后退，法國龍騎兵在他們后面追擊，他們離我方陣地越來越近。已經(jīng)可以看見山下這些很小的人在沖突，相互追逐，揮動雙臂和馬刀。

尼古拉像看獵犬追捕野獸那樣，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事。他憑本能感覺到，要是現(xiàn)在率領(lǐng)驃騎兵下去攻擊法國龍騎兵，法國龍騎兵是抵擋不住的；要攻擊現(xiàn)在就得攻擊，不然就錯過時機(jī)了。他環(huán)顧四周。騎兵大尉站在他旁邊，眼睛也一直盯住山下的騎兵。

“安德烈·謝瓦斯基揚(yáng)內(nèi)奇，”尼古拉說，“我說，我們準(zhǔn)能把他們……”

“這一著倒是不錯，”騎兵大尉說，“一定……”

尼古拉沒聽完他的話就刺了刺馬，跑到騎兵連前頭。沒等他發(fā)命令，全連就都感覺到，并且跟著他催動馬匹。尼古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像打獵一樣，不假思索就行動起來。他看見龍騎兵離得很近，隊形混亂，拼命奔馳；他知道他們是擋不住的，他知道機(jī)不可失，不能錯過。子彈在他周圍嗖嗖呼嘯，馬一個勁兒往前沖，他簡直勒不住它。他催動馬匹，發(fā)了口令，但就在這一剎那，他聽見身后一片馬蹄聲，展開隊形的騎兵連向山下的龍騎兵沖去。他們一下山，馬就由溜蹄改成大跑，而且越接近槍騎兵和法國龍騎兵就跑得越快。這時龍騎兵已近在咫尺。前面的龍騎兵一看見驃騎兵就轉(zhuǎn)身往后退，后面的也紛紛停下來。尼古拉懷著打獵時堵狼的心情，放他的頓河馬飛跑，去堵截潰亂的法國龍騎兵。一個槍騎兵站住了，一個步兵怕被馬踩著，趴在地上，一匹無人騎的馬混在驃騎兵中間。法國龍騎兵幾乎全都往回跑。尼古拉挑了一個騎灰馬的龍騎兵，向他沖去。他在路上碰到一叢灌木，他的駿馬馱著他越過灌木叢。尼古拉還沒在鞍子上坐好，就看見他立刻能趕上他所選定的那個敵軍。這個法國人，從服裝上看得出是個軍官，伏在灰馬上，揮動馬刀飛馳。一轉(zhuǎn)眼，尼古拉坐騎的胸部撞著法國軍官的馬屁股，幾乎把它撞倒。就在這一剎那，尼古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舉起馬刀向法國人砍去。

就在這樣砍去的一剎那，尼古拉的勇氣頓時消失了。軍官從馬上跌下來，與其說是由于臂肘上方受了輕傷，不如說是由于馬的沖撞和恐懼。尼古拉勒住馬，用眼睛找尋敵軍，想看清他打敗的是個什么人。法國龍騎兵軍官一只腳卡在馬鐙里，另一只在地上跳著。他恐懼地瞇著眼睛，仿佛等待隨時再挨一刀，皺起眉頭，驚惶地自下而上打量著尼古拉。他的臉年輕、蒼白、濺滿了泥，頭發(fā)淡黃，下巴上有一個酒窩，眼睛淺藍(lán)。整個模樣一點(diǎn)不像戰(zhàn)場上的敵人，而像家里的自己人。尼古拉還沒決定怎么辦，那軍官就叫道：“我投降！”他慌張地想從馬鐙里抽出腳，淺藍(lán)的眼睛恐懼地盯住尼古拉。幾個驃騎兵趕上來，幫他抽出腳，把他放到馬鞍上。周圍的驃騎兵都在對付龍騎兵：一個龍騎兵負(fù)傷了，滿臉是血，但還不肯放棄他的馬；另一個抱住驃騎兵，坐在他的馬屁股上；第三個正由驃騎兵扶上馬。法國步兵在前面邊跑邊開槍。驃騎兵連忙帶著俘虜往后跑。尼古拉跟著別人往回跑，感到一陣揪心的痛苦。他俘虜了這個軍官并砍了他一刀，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復(fù)雜感情。

奧斯吉爾曼－托爾斯泰伯爵迎接回來的驃騎兵，召見尼古拉，向他表示感謝，說他將把他的英勇行為稟奏皇上，并替他申請圣喬治勛章。當(dāng)奧斯吉爾曼－托爾斯泰伯爵召見尼古拉時，尼古拉想起他沒等命令就向法軍沖鋒，現(xiàn)在長官召他去，一定是為他擅自行動而要處罰他。因此奧斯吉爾曼－托爾斯泰的贊揚(yáng)和答應(yīng)予以獎賞本應(yīng)使尼古拉受寵若驚；但精神上難言的負(fù)疚還是使他覺得難受。“究竟什么事使我痛苦啊？”他從將軍那兒出來時問自己。“是為伊林嗎？不是，他安然無恙，是我做了什么丟臉的事嗎？不是。都不是！”使他痛苦的是一種悔恨的感覺。“對了，對了，就是為了那個下巴上有酒窩的法國軍官。我記得很清楚，我舉起刀來，又放下了。”

尼古拉看見被押走的俘虜，他騎馬趕上去，想看看那個下巴上有個酒窩的法國人。那法國人穿一身古怪的軍服，騎在驃騎兵的馱馬上，驚慌地向周圍打量著。他臂上的刀傷算不了什么。他向尼古拉勉強(qiáng)裝出笑容，向他揮手致意。尼古拉還是感到不痛快，似乎有點(diǎn)內(nèi)疚。

這天一整天和第二天，朋友們和同事們發(fā)現(xiàn)尼古拉悶悶不樂，若有所思，神情嚴(yán)肅，但并不是生氣。他勉強(qiáng)喝了點(diǎn)酒，一個人躲起來想心事。

尼古拉一直思索著使他意外獲得圣喬治勛章和勇士名聲的光輝戰(zhàn)功，可是有一件事他怎么也無法理解。“看來他們比我們更害怕！”他想。“難道英雄氣概就是這么一回事？難道我這樣做是為了祖國？那個長有酒窩和藍(lán)眼睛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是多么害怕啊！他以為我要?dú)⑺Ｎ覟槭裁匆獨(dú)⑺兀课业氖衷诎l(fā)抖。可我卻要得圣喬治勛章。我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尼古拉反復(fù)思考著這些問題，怎么也得不到明確的解答，但就在這時，他在部隊里又福星高照。在奧斯特羅夫諾戰(zhàn)役之后，他又被提升為驃騎兵營長，而在需要勇敢的軍官時，他又獲得了新的任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