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三卷:戰(zhàn)爭與和平(三)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023字
- 2020-07-06 14:2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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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底,安德烈公爵來到軍隊總司令部。皇帝親臨的第一軍駐扎在德里薩河畔設防的野營里;第二軍正在撤退,企圖與第一軍會師,據說第一軍和第二軍被人數眾多的法軍切斷了。大家對俄軍總的軍事形勢感到不滿;但誰也沒有想到俄國各省會遭到侵犯,誰也沒有估計到戰(zhàn)爭會越過波蘭西部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薩河畔找到他奉命去供職的巴克萊部隊。由于野營附近沒有一個大村莊或小鎮(zhèn),人數眾多的將軍和隨軍廷臣就被安頓在兩岸方圓十俄里[22]內最好的房子里。巴克萊的駐地離皇帝行宮只有四俄里。巴克萊冷淡地接待安德烈公爵,帶著德國腔對他說,他將奏明皇上后給他委派職務,請他暫時留在他的司令部里。安德烈公爵要找阿納托里,但他不在這里,他到彼得堡去了。這消息倒使安德烈公爵高興。正在發(fā)生的大戰(zhàn)吸引了安德烈公爵的注意力,他能暫時擺脫由想起阿納托里而產生的煩惱,感到高興。開頭四天,安德烈公爵還沒有接到任務,他騎馬巡視整個營地,憑自己的知識,再同了解情況的人談話,竭力掌握這座設防營地的情況。但這個營地究竟是否有利,安德烈公爵還不能判斷。他憑自己的軍事經驗確信,在戰(zhàn)爭中深思熟慮的作戰(zhàn)計劃毫無用處(這是他在奧斯特里茨戰(zhàn)役中看到的),關鍵在于如何應付敵人的突然行動,怎樣作戰(zhàn)和由誰指揮作戰(zhàn)。為了弄清這個問題,安德烈公爵利用自己的地位和關系,深入了解軍隊的指揮情況、參加指揮的人員和派別,最后對戰(zhàn)局得出以下的概念。
皇帝還在維爾諾時,部隊就分成三個軍:第一軍由巴克萊指揮,第二軍由巴格拉基昂指揮,第三軍由托爾馬索夫指揮。皇帝留在第一軍,但不用總司令名義。命令里沒有說皇帝將指揮軍隊,只說皇帝將隨軍親征。再有,不設御前總參謀部,而只設皇帝行轅本部。皇帝手下有行轅長官伏爾康斯基公爵,許多將軍、侍從武官、外交官和一大批外國人,但沒有參謀部。此外,隨駕而無專職的有:前任陸軍大臣阿拉克切耶夫、別尼生大將、皇太子康斯坦丁·巴夫洛維奇親王、一等文官魯勉采夫伯爵、前普魯士大臣斯坦因、瑞典將軍阿姆斐爾德、作戰(zhàn)計劃主要起草人普法爾、薩丁移民侍從武官長保盧奇、伏爾佐根[23]等許多人。這些人在部隊里雖然沒有軍職,但憑地位很有影響。軍長,甚至總司令聽到別尼生、親王、阿拉克切耶夫或者伏爾康斯基公爵的查詢或者建議,往往不知道他們用的是什么身份,他們的命令或意見是他們自己的,還是代表皇帝,也不知道該不該執(zhí)行。但這只不過是表面現象,皇帝帶著這些人親臨部隊的意義,從廷臣觀點來看是十分明白的(在皇帝面前大家都是廷臣)。那意義便是:皇帝名義上不是總司令,但事實上統(tǒng)率各軍,他的左右都是他的幕僚。阿拉克切耶夫忠實維持治安,是皇帝的隨身侍衛(wèi);別尼生是維爾諾省的地主,表面上盡地主之誼接待皇帝,其實是個出色的軍事顧問,而且隨時可以頂替巴克萊。親王待在軍中,因為他喜歡隨軍同行。前任普魯士大臣斯坦因待在這里,因為他是個好顧問,亞歷山大皇帝很看重他的才能。阿姆斐爾德是拿破侖的死敵,一個十分自負的將軍,對亞歷山大一向有影響。保盧奇待在軍中,因為他說話大膽而果斷。侍從武官們來到這里,因為他們總是跟著皇帝,形影不離。普法爾在這里,因為他擬訂了反對拿破侖的計劃,并使亞歷山大相信這一計劃是正確的,現在他統(tǒng)管全部軍事。普法爾身邊還有伏爾佐根,伏爾佐根比普法爾自己更能明白地表達普法爾的思想,而普法爾是個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的空頭理論家。
除了上述俄國人和外國人(特別是外國人,他們身處異國,非常大膽,每天敢于提出驚人的新主意),還有許多次要人物,他們來到軍中,因為他們的上司都在這里。
這個杰出、高傲、忙碌的龐大集體,思想分歧,意見各異,安德烈公爵從中看出,有以下幾種明顯的派別。
第一派是普法爾和他的信徒,他們是軍事理論家,認為軍事是一門科學,具有不變的規(guī)律,例如迂回戰(zhàn)、包圍戰(zhàn),等等。普法爾和他的信徒主張根據空頭軍事理論把軍隊撤退到腹地,凡是違反這個理論的都是野蠻無知或別有用心。屬于這一派的有德國親王、伏爾佐根、文森海羅德等人,他們多半是德國人。
第二派同第一派對立。有一種極端,照例必有另一種極端。這一派在維爾諾就主張打破任何作戰(zhàn)計劃,進攻波蘭。這派除了主張大膽行動外,還是民族主義的代表,因此在爭論中格外偏激。這派都是俄國人,如巴格拉基昂,初露頭角的葉爾莫洛夫[24]等人。當時流傳著有關葉爾莫洛夫的一則笑話,說他要求皇上施恩,封他為德國人。這派人說,他們緬懷蘇沃洛夫[25],反對空想,反對只在地圖上插針,主張行動,打擊敵人,御敵于俄國國門之外,不要挫傷士氣。
第三派是前兩派的折中派,最得皇帝的信任。這一派多半不是軍人,阿拉克切耶夫也屬于這一派。他們也像那些庸夫俗子,沒有信念,卻裝出有信念的樣子。他們說,同白拿伯(他們又稱拿破侖為白拿伯了)那樣的天才作戰(zhàn),需要深思熟慮的計劃和淵博的科學知識,這方面普法爾是個天才,但同時不能不承認理論家往往有片面性,因此不能完全相信他們,也要聽聽普法爾的反對派的意見,聽聽有實際作戰(zhàn)經驗的人的意見,他們就選擇中間路線。這派人主張按普法爾計劃堅守德里薩營地,但改變其他各軍的行動。盡管這種行動不能達到任何目的,這派人還是認為這樣最好。
第四派的最重要代表是皇太子,他忘不了他在奧斯特里茨戰(zhàn)役的狼狽處境,他當時頭戴鋼盔,身穿騎兵制服,像檢閱一樣走在近衛(wèi)軍前面,想漂漂亮亮地打垮法軍,卻不料一下子就落到第一線,好容易才在一片混亂中逃生。這派人發(fā)表意見過分坦率。他們害怕拿破侖,看到他的強大和自己的軟弱,而且直言不諱。他們說:“除了悲傷、羞辱和滅亡,不會有任何結果!瞧,我們放棄了維爾諾,放棄了維切布斯克,我們還得放棄德里薩。唯一聰明的辦法就是趁我們還未被逐出彼得堡,趕快講和!”
這種意見在軍隊上層很流行,在彼得堡也有人支持,一等文官魯勉采夫出于其他政治原因也主張講和。
第五派是巴克萊[26]的信徒,他們崇拜他,覺得他不是個普通人,而是陸軍大臣和總司令。他們說:“不管怎么樣(他們開頭總是這樣說),他畢竟是個誠實能干的人。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應該讓他掌握實權,因為沒有統(tǒng)一指揮,戰(zhàn)爭就不能勝利。讓他統(tǒng)一指揮,他就會像在芬蘭那樣大顯神威[27]。我們的軍隊組織嚴密,強大有力,并撤退到德里薩沒有遭到任何損失,應該完全歸功于巴克萊。現在要是用別尼生代替巴克萊,那就會全部完蛋,因為別尼生在1807年就已表明庸碌無能。”
第六派是別尼生派,他們的說法相反,認為沒有人比別尼生更能干,更有經驗,不論怎么樣,到頭來還得請教他。這一派人認為,我軍撤退到德里薩是奇恥大辱,是一系列錯誤的結果。他們說:“錯誤犯得越多越好,至少好讓大家更快明白,這樣下去不行。我們需要的不是巴克萊,而是像別尼生這樣的人。別尼生在1807年就已大顯身手,拿破侖本人都對他作了公正的評價。我們只愿意讓別尼生這樣的人掌權。”
第七派是一批將軍和侍從武官,他們總是待在皇帝身邊,特別是歷朝年輕的皇帝身邊,而在亞歷山大皇帝身邊人數特別多。他們對他赤膽忠心,不僅僅因為他是皇帝,而且因為他是一個人,就像尼古拉·羅斯托夫1805年崇拜他那樣。他們從他身上不僅看到各種美德,而且看到人類的優(yōu)秀品質。這派人對皇帝辭去軍權雖表示欽佩,但又認為他過分謙虛,堅決要求他們所崇拜的皇帝不要太自謙,應該公開宣布他是全軍統(tǒng)帥,并組織御前總司令部,必要時可向有經驗的理論家和實踐家咨詢,親自統(tǒng)率軍隊,這樣就能大大鼓舞士氣。
第八派人數最多,他們同其他各派人數的比例是九十九比一。他們既不主張和平,也不贊成戰(zhàn)爭,不贊成進攻,也不贊成在德里薩河畔或其他地方設防。他們不支持巴克萊,不支持皇帝,不支持普法爾,不支持別尼生。他們只有一個愿望,一個重大的愿望:盡量為自己謀利益,爭享受。他們利用皇帝行轅里錯綜復雜的陰謀活動渾水摸魚,拼命撈取在平時想象不到的好處。有人不愿喪失既得利益,今天同意普法爾,明天贊成他的對手,后天又聲稱對這事沒有任何意見,以逃避責任和討好皇上。有人為了撈到好處,博得皇上青睞,大聲鼓吹皇帝前一天暗示過的事,在會議桌上捶胸頓足,聲嘶力竭,提出要同反對的人決斗,以此表示為了公共利益,不惜犧牲自己。再有人利用兩次會議休會、反對派不在場的時機,干脆要求獲得一次津貼,知道這時人家不會拒絕他。第四種人總是有意向皇帝顯示他在埋頭苦干。第五種人為了達到與皇帝共同進餐的宿愿,拼命證明某種意見正確或錯誤,并舉出多少有說服力的論據。
這一派人獵取盧布、勛章和官爵,他們但看皇帝的顏色行事,皇帝的風向標指向哪里,他們就一窩蜂涌向哪里,弄得皇帝更難改變方針。在動蕩不定的局勢中,在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危機下,在陰謀、虛榮和各種觀點情緒沖突的旋風中,加上民族不同,這第八派是只關心個人利益的人數最多的一派,他們把大局攪得一片混亂。不論發(fā)生什么問題,這群雄蜂在前一個問題上還沒嗡嗡完,就又轉向新的問題,用它們的嗡嗡聲來壓倒和淹沒人們真誠的爭議。
安德烈公爵來到軍隊以后,從八派中形成了第九派,他們開始大聲發(fā)言。這派人都上了年紀,通情達理,老成干練,富有政治經驗。他們不支持對立意見中的任何一方,冷眼旁觀司令部里的一舉一動,并且考慮怎樣從這種猶豫不決、模棱兩可、混亂軟弱的局面中脫身出來。
這派人認為,這種糟糕的局面主要是由于皇帝帶著他的軍事人員來到軍隊里;軍隊里沾染了優(yōu)柔寡斷的風氣,這種風氣在朝廷里還可以,在軍隊里卻是有害的;皇帝應該治理國家而不應該指揮軍隊;擺脫這種局面的唯一辦法是皇帝和他的隨從撤離軍隊;為了保護皇帝個人的安全,五萬人馬就不能參加作戰(zhàn);一個能力最差、但不受限制的總司令也比一個能力最強、但受皇帝牽制的總司令強。
就在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薩閑住的時候,這派的一名重要代表國務秘書希施科夫上書皇帝,巴拉歇夫和阿拉克切耶夫也在上面簽名表示同意。希施科夫利用皇帝恩準議論國家大事的特權,在奏章里借口皇帝應在都城鼓舞民眾斗志,恭請皇帝離開軍隊。
由皇帝喚起民眾保衛(wèi)祖國,這個建議被皇帝接納了。于是皇帝留守莫斯科激勵民眾斗志,就成了俄國勝利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