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不知,人世大夢去。
又一年的人間風雨落在沙河鎮城頭,早已荒蕪的小鎮路上叢生的雜草兩側濺起澄凈的水花,久無人打理的青墻城磚上已然被蝕出道道暗痕。
那個人日復一日地坐在落日城頭,已然整整三度春秋了……
全城一夜之間盡數慘死,僅余三人生還,一個堂堂的節帥公子還險些成了癡傻,這樣一個地方,尋常哪個敢來?
縱然滿城亡魂都叫青瑤超度去了,但在外人眼中終究還是不祥之地,如今破舊的街巷中只能時常看見黑衣的年輕人從舊時繁華的長樓前走過,去同城頭那個紅衣絕艷的姑娘說話。
黃昏暮色灑落群山之間,清涼的山風吹過四野,令人無法想象從前這城中曾有過的車水馬龍、燈火闌珊。
已近及冠之年的林深臉上褪去了許多的青澀與稚嫩,加之虞山靈訣本就神妙,經年修行之下令人不論形貌氣度都大有改觀。就是青瑤前一日心情好時,也夸他如今好看了許多。
此刻一身玄色衣衫的背影逆著暮色端坐在城頭,絮絮叨叨地說著許多五州近況,也不管那一頭紅衣長發的絕美女子是否在聽。
天下更亂了幾分,五州北疆的戰事也更加吃緊,異族仿佛瘋魔一般時而掀起大戰,長城七部仍在烽火中苦苦支撐。
江湖之中似乎也不太平,百年前一場惡戰中元氣大傷的魔教似乎漸有抬頭之勢,單南州地界上便有不少妖人為禍的傳聞。
“小瘸子,咱們走吧。”青瑤忽然打斷林深的話語,抬頭望著暮雨霏霏的天空笑了笑。若說三年前的她不過初具傾世之姿,那如今便是繁花已放,驚絕歲月。此刻展顏一笑,暮色天光也明亮了幾分。
令林深有些無奈的是,直到如今她仍舊只喚自己這個初見時的諢號,在提醒過幾次不見效果后他索性也就認了。不過似是斗氣一般,每當她如此喚自己,林深都學著那位前輩的口吻回上一句樂兒。
為此挨過幾頓名曰察看他進境的好打之后,林深也仍舊不改,至多吃不住打時喚她兩聲樂女俠蒙混過去。
“去哪里?”林深問道。
“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青瑤淡淡地說道,自她決意為葬身在這荒城下的師父守墓三年起,林深便陪了她三年,如今也是時候離開這傷心之地了。
至于去哪里,五州七萬里河山,總有歸處,且行且看吧。
“這三年,多謝了。”
“說這個做什么。”
……
華月城位于南州兩郡交界處,曾是如今雄踞一方的節帥大人韓林的發跡之地,故而除去戰略之重外更得多一分照顧,其繁華就算比之南州州府所在亦不輸半分。
天光正好的時節,臨近城門處的酒樓中賓客盈門,生意好不興隆。
大堂中一名長衫儒氣的說書先生手執折扇,正搖頭晃腦地講起近來南州許多江湖少俠的事跡。看他口若懸河、舌燦蓮花,講到樂處令得滿堂坐客皆有笑意,行至驚險時卻又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似乎是自己親歷著他口中那些志怪異聞。
世道不太平,這些雜談軼事也更多些,誰知道那所謂的古道橫尸真是遇上了妖怪,還是匪盜強人?正如這先生末了所說,酒樓中的諸位能夠安然在此飲酒聽書,便已然是幸運了。
此刻正值午后,酒樓中多的是三兩聚集把酒言歡的好友,唯有那東南角坐的兩位客官有些奇怪,不僅酒樓伙計不時拿眼去觀望,就是許多的客人也極為好奇。
這天下間,哪有和尚帶著姑娘來酒樓喝酒的!如此豈不是齊犯兩戒,算是哪門子的出家人?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姑娘還是快些離開吧,小僧只愿孑然一身行走天下,你這又是何苦?”
東南角的桌子上,月白僧袍的年輕和尚苦著臉如是勸道。在他對面坐著一名水藍色衣裙的美麗女子,聽了這話不禁俏皮地笑了笑:“佛說眾生皆苦,眾生皆渡,如今你遇上我,是上天予你的功德呢。”
“姑娘你是好人家女子,一無災劫二無苦厄,何須小僧來渡?”年輕僧人這般說著,全不顧忌地抓起酒壺痛飲了一口,竟是個酒肉和尚。
藍衣姑娘輕笑著搖頭,竟是怎么趕也不肯離去的。
聽了二人這話,眾賓客方才明白過來這一對男女并非熟識,而是那藍衣的姑娘糾纏上了這位俊俏的小師父了。
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想這位姑娘雪膚花貌、上上等的絕色,放在華月城將引來多少名門公子的追捧,怎么偏偏看上個和尚?
正當此間議論時,那藍衣姑娘忽然站起身來大方笑道:“諸位,小女子西門鳶,家父西門徹,西門世家向來喜歡結交朋友。今日我追尋夫君到此,在座皆算為小女子見證的老友,各位的酒錢,我全包了!”
“唉!誰是你夫君……”年輕和尚一聽這話頓時急了,卻不想旁人全然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見這位西門姑娘如此豪氣,許多方才還在感慨世風日下的酒客此刻都換上來一副笑臉,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類的話不絕于耳。年輕和尚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悶聲坐下,借酒澆愁。
秋山居可是華月城小有名氣的酒樓,尋常人一頓花銷便要肉痛許久的,這姑娘開口便要替大家結了酒賬,這份手筆不可謂不闊綽。
聽她方才說是西門世家,有那見多識廣的酒客已然開始向旁人低聲解釋,此乃西州一等一的豪閥,就連西州節帥也要禮讓三分的存在。這樣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知怎么會出現在南州。
然而不等眾人揣測,忽然門口又傳來一陣喧鬧,將眾人的關注引了過去。一名身材中等,穿了件皺巴巴短衫的男子頂著一雙發黑的眼睛堵在門口,刻意高聲叫喊著讓掌柜的出來,任誰看了也知道來者不善。
原來是劉三這潑皮!眾人只抬眼一看便立時明了了幾分,眼中不禁都有著幾分嫌惡。
此人乃是南城有名的無賴,專好挑事訛人,許多店家寧愿花些錢財也不愿叫他壞了生意,更有些助長了他的氣焰,沒成想今日他找上秋山居來了,恐怕此間掌柜著實要頭疼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