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病起懷端叔作詩寄之
寢瘵[1]當老秋[2],入夜庭軒空。天光脆[3]如洗,月色清無縫。風飆戾戾[4]輕,露氣[5]霏霏[6]重。檐花[7]伴徐步,籠燭[8]窺孤諷[9]。緬惟[10]情所親,佳辰誰與共。夫子淮海英,材大難為用。秉心既絕俗,發語自驚眾。麈尾[11]扣球琳[12],筆端攢
[13]。雄深[14]迫揚馬[15],妙麗[16]該[17]沈宋[18]。浮沉任朝野,魚鳥[19]狎鯤鳳。與時[20]真楚越[21],于我實伯仲。爾來居邑鄰,頗便書札貢。上憑鴻雁傳,下托鯉魚送。二物或愆時[22],已辱移文[23]訟。人生無根柢,泛若凌波葑[24]。昧者[25]復汲汲[26],晨暝趨一哄[27]。陰持含沙毒,射影期必中[28]。自匿嫫母[29]容,對客施錦幪[30]。溘然[31]一朝逝,萬事俱成夢。形骸猶汝辭,利勢猶君動。思之可太息,傷之為長慟。所以古達人,脫身事高縱[32]。我生尤不敏,胸腹常空洞。強顏入規模[33],垂耳[34]受羈鞚[35]。行謀買竿栧[36],名理就折衷[37]。但恐狂接輿[38],煩君更嘲弄。
【注釋】
[1]寢瘵(zhài):臥疾。
[2]老秋:晚秋。
[3]脆:本意為爽利,此指秋高氣爽。
[4]戾戾:風聲輕疾貌。
[5]露氣:水氣。
[6]霏霏:凝重貌。
[7]檐花:靠近屋檐下邊開的花。
[8]籠燭:燈籠。
[9]孤諷:獨自詠諷。
[10]緬惟:懷想。
[11]麈(zhǔ)尾:拂塵,古人閑談時用以驅蟲、彈塵的器具。
[12]球琳:泛指美玉。
[13](dì dōng):彩虹,化用李商隱“我是夢中傳彩筆”之典故,借指李之儀文筆之優美。
[14]雄深:雄渾深沉,宏大幽深。
[15]揚馬:指漢代文學家揚雄、司馬相如。
[16]妙麗:文辭清麗。
[17]該:廣博包容。
[18]沈宋:指初唐詩人沈期、宋之問。
[19]魚鳥:魚和鳥,常泛指隱逸之景物。
[20]與時:追逐時機。
[21]楚越:楚國和越國,喻相距遙遠。
[22]愆時:誤期、失時。
[23]移文:指行于不相統屬的官署間的公文,亦泛指平行文書。
[24]葑(fèng):菰根,即茭白根,生于湖澤之上,故云“凌波葑”。
[25]昧者:昏暗者。
[26]汲汲:心情急切貌,引申為急切追求。
[27]一哄:眾聲喧擾。
[28]含沙、射影:皆蜮之別名,相傳蜮在水中含沙射人,一旦射中人影,中者輒病。此處指陰謀中傷他人者。
[29]嫫(mó)母:古代傳說中之丑婦。
[30]錦幪(méng):覆于馬背的錦巾。
[31]溘(kè)然:忽然。
[32]高縱:恣意遠游,或指高卓之行跡。
[33]規模:規制。
[34]垂耳:兩耳下垂,形容馴服的樣子。
[35]羈鞚(jī kòng):原指馬勒,引申為牽制束縛。
[36]竿栧(yì):釣桿和船槳,喻將退隱。
[37]折衷:調和二者,取其中正無所偏頗。
[38]狂接輿:接輿,秦秋時期的楚國隱士,佯裝狂人以避世。
【譯文】
我在秋末時節臥病不起,到了晚上只見庭園一片空蕩。此時的天空秋高氣爽,月色也是那么清亮。微風輕輕地吹過,晚間的露水也漸漸凝結。靠近屋檐下房的花朵伴著我緩緩散步,燈籠里的蠟燭見到我獨自一人吟詩。懷想我這輩子所親近的人,現在誰能與我共同欣賞這么美好的風景呢?你是淮海一帶的英杰,這個世界太小,容不下你的大才。你的心性遠遠高于這個俗世,你說出來的每句話都能語驚四座。你的拂塵帶著美好的玉石,你的筆端總是能畫出彩虹。你的文氣沉雄接近揚雄和司馬相如,你的文辭清麗,可以與沈佺期、宋之問比肩。你在朝野之間浮沉,正如小魚小鳥侮弄鯤鵬一樣。你的命運多舛,我們同病相憐。最近你退居鄉野,我們通起信來應該比較方便了。我們的信札在天上可以托付給大雁傳遞,在下也可以請鯉魚轉交。雖然這樣的送信方式比較慢,但卻依然能夠傳遞。我們的人生到處飄來飄去,就像是湖澤里的茭白根一樣。心理陰暗的人卻依然急急地追求,每天早晚在那里大聲喧擾。他們暗中懷著鬼域一般的歹毒,總是希望能把人毒害。他們總是隱藏自己丑陋的面容,在人間蒙上錦緞織成的假面具。有一天他們忽然死了,生前汲汲營營的一切都有成了夢幻泡影。已經告別了這副臭板囊了,仍然奮力追尋利益與權力。每當想起這些事我都禁不住嘆息,為他們的愚昧感到悲哀。因此,古代的高人,總是不使自己卷入世間的紛擾。但我此生也很愚蠢,腦袋空空什么都沒想過。硬是逼著自己去受別人控制,像一匹馬一樣地馴服。現在我將要退隱了,在名和理之間尋求一條中庸之道。恐怕我為了避士將要裝扮成瘋子的樣子,會引起你的一陣訕笑啊。
【賞析】
此詩作于元祐中后期(1090左右),當時秦觀在秘書省任職,蜀黨與洛黨之爭愈演愈烈,御史賈易詆秦觀不檢之罪,黃慶基在彈劾蘇軾時亦將秦觀一并攻擊。作者身處政治風暴的中心,對此感到極為不滿及無奈,于是寫了這首詩,寄給與其同病相憐的李之儀,借此抒發自己的胸臆。詩中夸贊李之儀大才,同時也暗喻自己一樣是英杰,可惜心懷鬼蜮者暗中陷害,終于懷才不遇。從本詩的行文可以看出秦觀滿懷怨氣,這股怨氣可能又因身在病中而更加膨脹,因此詩中花了大段文字痛陳“昧者”的可悲之處。秦觀之所以為秦觀,正如前文所說的,他的情緒時時處于矛盾狀態之中。于是在本詩末尾,先是說這些不過都只是一場夢,似乎于理可以不必在意,但又自恨自己“不敏”,竟然自投于功名利祿的羅網之中,受到萬般拘束。在想明白這點之后,秦觀說出了即將“買竿栧”,從此相忘于江湖的愿望,卻又轉念否定了自己準備佯狂避世的念頭,繼續生存在這名利場之中。秦觀之所以有這樣的糾結,或是由于生活所迫,亦或是由于心中經世濟民的理想尚未完全絕望,但無論是由于什么原因,他此時的傷心和痛心都是無法消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