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警

古人去后音容寂，何處茫茫尋舊跡。君看草遍北邙[1]山，骼骴[2]猶來丘壟[3]積。那堪此地日黃昏，長途萬里傷行客。只知恩愛動傷情，豈悟區區頭已白。莫嫌天地少含弘[4]，自是人心多褊窄[5]。爭名競利走如狂，復被利名生怨隙。貪聲戀色鎮如癡，終被聲色迷阡陌[6]。休言七十古稀有，最苦如今難半百。聞道蓬宮仙子閑，紅塵不染無瑕謫。日月遲遲異短明，三峰[7]秀麗皆仙格[8]。女蘿[9]覆石蔓黃花，芝草[10]瑯玕[11]知幾尺。桃源長占四時春，漾漾[12]華池[13]真水[14]碧。乘槎擬欲扣金扃[15]，巨浪紅波依舊隔。歸來芳舍與誰儔，老鶴松間三四只。唳天聲動彩云飛，對我時時振長翮。驂鸞[16]未遇且悠悠[17]，盡日琴書還有適。紛華[18]任使投吾前，爭奈[19]此心終匪石。拜命懷金[20]誰謂榮，低頭未免拾言責[21]。從茲俗態[22]兩相忘，笑指青山歸路僻。同人[23]有志覓長生，運氣休糧[24]徒有益。須知下手向無為，莫學迷徒[25]賴針炙。

【注釋】

[1]北邙：山名。即邙山。因在洛陽之北，故名。東漢、魏、晉的王侯公卿多葬于此，故可借指墓地或墳墓。

[2]骼骴（cī）：骼，禽獸之骨；骴，肉未爛盡的骸骨。《周禮·秋官·蠟氏疏》：“言骼骴者，凡人物皆是。”

[3]丘壟：廢墟、荒地。

[4]含弘：包容博厚。

[5]褊（biǎn）窄：指心胸、氣量、見識等狹隘。

[6]阡陌：喻途徑、門路，又可引申為眾多之意。

[7]三峰：指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

[8]仙格：道家謂仙人的品級，可用以借喻清雅高潔的人品。

[9]女蘿：植物名，即松蘿。多附生在松樹上，成絲狀下垂。

[10]芝草：靈芝。菌屬。古以為瑞草，服之能成仙。

[11]瑯玕（láng gān）：神話中的仙樹，其實似珠，比喻珍貴美好之物。

[12]漾漾：閃耀貌。

[13]華池：神話傳說中的池名，在昆侖山上。

[14]真水：本指煉丹所用的水銀，這里是純粹的借喻，形容華池水之仙氣。

[15]金扃（jiōng）：黃金飾的門，借指天宮之大門。

[16]驂鸞（cān luán）：謂仙人駕馭鸞鳥云游。

[17]悠悠：思念、憂思。

[18]紛華：繁華。

[19]爭奈：怎奈。

[20]拜命懷金：懷揣金印，拜受君命。

[21]言責：負進言之職責。

[22]俗態：世俗的姿態。

[23]同人：歸向之人。

[24]休糧：停止飲食，即道家的辟谷之術。

[25]迷徒：迷失正道的人。

【譯文】

古人離去之后，我們已經再難找到他的相貌和聲音了。請你看看北邙山上的荒草里，堆滿了如同小山一般的白骨。每當這里進入黃昏時分，路過的人往往不由感到傷心。雖然我們只知道世間的七情六欲往往使我們傷心，但是沒發覺在傷心的時候頭發已經悄悄地變白了。其實天地對于我們還是比較寬厚的，可嘆的是人心卻往往極為偏狹。人們發瘋似地追逐名利，正因為這些名利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們貪戀世間的聲色犬馬，終于被這些東西迷惑而找不到人生的正道。別說能活到七十歲是很罕見的事，當今這個世道里恐怕連活到五十歲都很困難。聽說蓬萊仙宮里住著一位仙子，他的德行從來不曾被塵俗污染。那里的太陽和月亮交替著閃耀，那里的山峰都是秀麗無匹的。那里的女蘿附滿了石頭還開出黃花，那里的欄桿上也爬滿了長長的香草。在這個世外桃源里永遠都是春天，這里的池水波光蕩漾、清澈無比。我想駕著小船來到這樣的天堂，無奈紅塵的巨浪擋住我的道路。我只能回到我的住處，在松樹下和幾只老鶴為伍。這些老鶴的叫聲響徹云霄，時刻激勵著我要在青天中自由翱翔。然而我始終遇不到下凡的仙人給我引路，于是我只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以琴書自娛。本來種種世間的繁華我應該視而不見的，無奈我終究不是鐵石心腸。雖說功名利祿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但不知不覺間我也走在那條道路上了。現在我決定要與這樣庸俗的自己告別，走進山間荒蕪的小道回到最初的地方。朋友們，如果你們想要追尋仙道，道家的種種修行是極為有益的。但更重要的是，首先要懷有一顆無為之心才是正途，千萬別學那些走上歪路的人所用的旁門左道的修煉之法。

【賞析】

秦觀前往洛陽一帶客游的詳細時間目前并不清楚，但從本詩可以看出，秦觀此時尚未正式出仕，是以應在元豐八年（1085）以前。本詩是本書收錄的秦觀出仕前的最后一首詩。雖然秦觀尚未任官，但因其與蘇軾等人為友，對于朝中的黨爭應已深有所感。

本詩可分為三段。第一段描寫客觀環境之惡劣，世間諸人汲汲于功名富貴而相爭相食，機關算盡的結果是諸人變得丑陋不堪。但是，縱使得到高官厚祿又怎么樣呢？最終還不是化為北邙山上的一堆白骨而已！有了如此的認識，作者開始尋求真正不朽的道路，于是在“聞道蓬宮仙子閑”句進入了本詩的第二段，聽說在無何有之處有著不生不滅的仙境，那里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生活在那里可以不必像現在的人間那么勞累。于是進入了本詩的第三段，也是秦觀對自己生平的追述。雖然此時的秦觀“乘槎擬欲扣金扃”，但是真的要放下一切凡俗念頭實是知易行難，作者本人也承認“我心匪石”，在功名利祿、聲色犬馬之前仍然免不了會動心，這正是一切苦難的根源。有了這樣的認知，關鍵是要真能看透世間的一切色相，無為然后才能無所不為。在本詩的最后，秦觀似乎也真的下了決心，想要隱居到深山老林中找回真正的自己。然而，我們知道秦觀最后還是選擇出仕并且卷入黨爭、抑郁而終，那么我們能不能說秦觀心口不一呢？當然是可以的，但如果我們捫心自問，誰不知道當前的社會就是一個奸巧艱險的名利場，但總是有各式的原因，使得我們不得不踏入這樣的場域之中。人生在世，須要考慮到的因素有很多，故而古人有“此身非我有”的感慨，秦觀也正是因為“此身非我有”而不得不繼續在紅塵中打滾，最終落得了悲慘的命運。秦觀的故事或許可以這么總結：入世難，出世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