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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七絕谷澗(壬午,水克火)(一)

【問道永寧奇山水,谷澗深處瘴煙起。虛塵拈花心有愿,千里奔波為君還?!?

這話,要說回二十多年前的云南布政使司的永寧。當(dāng)時的隆頎夫人,也不過八九歲的女孩兒。

永寧地處云南的西北,原先實屬蠻荒之地,一側(cè)山高林密,一側(cè)河谷深澗,各部族混雜混居,亦無統(tǒng)一首領(lǐng),時?;鞈?zhàn)。

直到本朝設(shè)立云南布政司,推選當(dāng)?shù)夭孔宓耐了竟芾恚诓孔逯性O(shè)立長老、貴族等職,方才有了自上而下的統(tǒng)治形制,若有部族間的沖突,布政司官員也會出面調(diào)停,緩解局勢,如此,便也算是邊陲日漸平穩(wěn)。

隆頎的部族,其實是羌族的后代的一支,原本在川藏一帶活動,后才移居到了永寧府,只因族人平時以黑色粗布為服,節(jié)慶之時亦是黑色禮服伴五彩布飾居多,與四川涼山的彝族如出一轍,故外稱“小涼山黑彝”。在永寧府的屬多部,可在整個云南布政司轄下卻是少數(shù),經(jīng)常會因土地沖突而被其他部族所欺壓。

隆頎的處境則比自己的族人更加糟糕,從她的名字就可以知曉一二,“隆頎”,彝話意為“森林里”,她自小和她的母親遠(yuǎn)離族群,生活在部族西北方綿綿山的深山里,隆頎的母親原本是黑彝族的祭司,地位很高,精通蟲蠱之術(shù),亦會通靈。后在隆頎三四歲時出了一些變故,才被趕出了部族,被迫住在山上。之后便黯然神傷,精神頹廢,沒幾年便大病入身,再難以好。

不過,彝族部族中因為各種原因被迫或自行搬入山里居住的人其實不少,隆頎母女亦與他們有來往,平日他們會在山里采集蜂蠟、菌菇,拿到山下村子邊緣處售賣,換回米糧等生活必需品勉強(qiáng)度日。

而隆頎要說的這故事,卻是始于一個漢人來到了山里。

隆頎自七歲便開始照顧母親,一人承擔(dān)生活所有。在她九歲那一年的春分,她母親終于病逝,她便也了無牽掛,孑然一身。

正是隆頎母親去世的那年春天,她愣愣地坐在家門口,心中一片空白,似也沒了活下去的欲念。說是“家”,卻也不過是在兩棵榕樹之前,用羊皮氈與粗樹枝、沙土搭建的簡易避雨棚。里面只能勉強(qiáng)容得下兩個人躺睡。在雨棚的旁邊,她還堆了另外一個更小的土包用來存放雜物,其中也包括了她媽媽留給她的銀飾、頭冠、彩線祭祀黑裙、羊皮書卷等貴重的東西。

即使搬到了山上,她媽媽依然時常教育她說她們倆并非凡民,要穿的得體,所以,平日里隆頎的頭發(fā)編得一絲不亂,還會配上五彩布紋頭飾,戴上純銀耳環(huán),飾品,衣服雖熱因破舊微微泛白,卻也是干干凈凈。

而這個漢人,就這樣被隆頎盯著,慢慢地從遠(yuǎn)處山麓,一直走到了隆頎的面前,蹲了下來。這個人個子不高,頭發(fā)斑白,應(yīng)該有四五十歲。臉上卻無甚皺紋,膚色白皙,和當(dāng)?shù)匾妥迦碎L期陽光照射下黑紅、布滿溝壑的皮膚很不相同。所以隆頎也猜不出他多大了。其他長相就真的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胖不瘦,穿著也甚是一般,與村子里穿著短衫的漢人無異。

“艾古?!蹦莻€漢人對她說,操的是很生硬的彝話,意思是“水”。隆頎便懶懶地站起來,從屋里的小水缸里用葫蘆瓢挖了一勺,遞給那個漢人。

漢人捧起葫蘆瓢,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看樣子是渴得厲害,一口氣把都喝光了,爾后又把瓢遞給隆頎。隆頎便又給他挖了一整勺,遞過去。那漢人喝了一半,將剩下的水從頭上澆下,擦了擦臉,爾后才把葫蘆瓢還給隆頎。

“億力擦果?!彼钟靡驮捳f道。隆頎微微點頭,他是在說天氣很熱。他本以為那個漢人喝完了水該接著趕路了,誰知那個漢人卻站起身,四處張望,又看著她的屋子細(xì)細(xì)打量。隆頎警惕了起來。

雖然她受自己的同族欺負(fù)比較多,但是在這荒郊山林里,這個漢人出現(xiàn)也不知為何目的,喝完了水還在她家逗留,十有八九是在算計什么。她自小去山下的村子換貨都會受村里人欺負(fù),所以她腰間總是藏著一把細(xì)細(xì)的彎刀,她后退了幾步,握緊了刀把。

那漢人當(dāng)然看到她這個小孩神色有異,便揮了揮手,指著她那房頂旁邊的樹杈上掛著的眾多串飾中的一串細(xì)細(xì)的綠松石和蜜蠟的珠串道:“里扎,阿德?”

隆頎猜他的意思是“好看,你父親的?”便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這個珠串。那樹杈上繞著的珠串或是生前她母親的遺物,或是之前她下山覺得好玩換來的,唯獨這個漢人指著的這一串的確是她父親的遺物。她有點驚訝地看著這個漢人,猜想她是不是認(rèn)識自己的父親。

漢人朝她點點頭,努力說道:“哩頗胡列蘇,列蘇?!币馑际恰拔叶驮?,你說。”爾后雙手還微微張開,做了一個讓隆頎說的手勢。

想到父親,隆頎也是頓覺感傷,眼眶發(fā)熱,父母先后離她而去,其實她現(xiàn)在亦覺得沒有什么活頭,也不用再隱瞞什么,便對那個漢人道來。

她的父親不是彝人,而是藏人,年輕的時候在川藏之地運貨,之后給人做向?qū)В?jīng)常出沒于群山之中,后有一次出貨跨過了川藏境,到了云南這邊,經(jīng)過了永寧,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幾乎是一見鐘情,便想要留在小涼山。

她們彝人性子直爽,而且她媽媽是祭司,在族群里的威望比較高,婚嫁之事亦由自己做主,二人便順利結(jié)合,住在村子里相安無事。

可就在隆頎三歲之時,他的父親因不識她母親養(yǎng)的蠱蟲,被誤傷,雖她母親花大力救治,卻也回天乏術(shù),她母親悲痛萬分,可讓她沒想到的是,更大的厄運還在后頭。

他們彝人是火葬,習(xí)俗是停放一個晚上,就在這個晚上,他的父親忽然起尸,當(dāng)時看到的人說,她父親渾身絳紫色,皮膚干裂卷曲,口露獠牙,順著停尸的竹樓爬了出來,將村民嚇得魂飛魄散。

后來村長兒子帶著村里的男丁將她父親的起尸圍了起來,向他潑菜籽油、扔柴火棍,將他全身引燃,想要燒死他??赡鞘w卻站立掙扎良久,直到引燃了大半個寨子,才被燒的身形俱裂,碎了一地,才不再折騰。

村里人都道是她媽媽的蠱蟲所致,亦怪罪她媽媽將這個藏人留在村中才帶來如此厄運,第二日便將她們母女倆趕到了山上去。

那漢人非常認(rèn)真地在聽,有些地方?jīng)]聽懂的還停下來問。隆頎和他比劃了半天,終于把事情說清楚了。那漢人倒也沒面露什么感慨之色,只是微微點頭,爾后他比劃著用彝話道,我想要往山里走,這附近你認(rèn)識嗎?

隆頎問他去山里干什么,他憋了半天只說是“找東西”。爾后他又從腰間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個小銀元遞給隆頎。這銀元在他們彝族的村子可是稀罕物,隆頎也只是幼年在村子里見到漢人用過,能換很多很多糧食,但是她卻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用,便沒有接。

本來,她也不想給這個來歷不明的漢人帶路,但是的確母親剛逝去,她自己心靈空虛亦怕孤單,也沒什么事情想做,況且這個漢人好像認(rèn)識自己的父親,隱隱有種親切感,于是她便輕輕點頭,將銀元推還給漢人,問他要到哪里去。

漢人便指了一個方向,她便跟著漢人往前走,剛走幾步,漢人用彝話說,要走很久,要帶干糧。隆頎看了看天,已經(jīng)過了晌午,沒幾個時辰太陽就要下山,便將自己下山時的小竹簍背上,里面有干糧和竹杯、氈子、草甸,可以就地打地鋪休息,更重要的是里面還有一些彝藥蠱蟲,是她母親傳給她對應(yīng)山中危險的。

那漢人見她如此,忽然從樹枝上解下他父親的那個珠串,然后拴在她的竹簍旁邊的綁帶上。

保你平安,漢人用彝話告訴她。

她低頭看了看這個珠串,不規(guī)則的綠松石和打磨的不怎么光滑的蜜蠟交替著,那蜜蠟上還有深紅色的石紋,她以前因為怕牽動回憶難過,并沒有細(xì)看這個串珠,但是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在規(guī)則的綠松石和蜜蠟交替之間,多了一顆白白的半透明的石頭。形狀依然有點不規(guī)則,勉強(qiáng)呈個圓形,還隱隱地散發(fā)著香味。

她有點奇怪,把那石頭靠近鼻子問了問,頓時覺得像聞了薄荷一般,冷氣撲鼻,她忙避開,覺得應(yīng)該是某種礦石。她們彝族身處蠻荒之地,毒蟲毒物亦是比中原要多得多,所以她從小也見怪不怪了,便不去管它。只背著小竹簍,跟著漢人走進(jìn)了深山之中。

一路上,都是那個漢人在指路。有時候還會走入芒草、毒蟲之所,她便從竹簍子里拿出藥草,讓漢人帶在腰間,可防蟲蟻叮咬。

走了大約一個時辰,越來越往深山里去了,這時,前方樹叢中似乎有一個人影閃過!

漢人警覺地停止了腳步。隆頎卻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并未說話。漢人停了一下,又小心地向前走去,沒走幾步,便到了一處平地。似是人為的將草木砍短,爾后又有幾個類似隆頎的屋子的那種以羊皮氈為頂,用木條和沙土堆成的屋子,都很小,像中原一個一個的墳包一樣,隱藏在密林之中。地上隨意散放著一些生活用品。

漢人看向隆頎,隆頎便用彝話喊道:“無事!可出來。”

她話音落了一會兒,才有人從樹后慢慢探出頭來,爾后又有人從更遠(yuǎn)的地方探出頭來。那漢人卻有點受到了驚嚇,雖然他盡力掩飾,但還是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原來,那探出的臉都是腐爛生瘡狀,有的已經(jīng)結(jié)痂變成了凹凸不平的深褐色殼,有的還血肉模糊,血濃一臉,還在往下流,甚是駭人。

這是什么?漢人用彝話問道。

隆頎看著他們用彝話回答道,叫藥人。

漢人接著問什么緣故,隆頎便回答他,這些是族長的奴隸,做了錯事,便被巫醫(yī)煉成藥人,放入深山之中。因為附近有個大裂谷,里面有各種毒蟲珍藥,是彝族祭司巫醫(yī)煉藥必須,只是這谷中水系豐富,遇熱蒸騰便會形成瘴氣,還有各種毒蟲,會給采藥帶來麻煩,經(jīng)過藥人之法煉制的藥人可防諸毒,便被帶到這邊采藥。因為身形俱損,逃出去也能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幫人也就無處可去,只能繼續(xù)居住在此地采藥,并按照族長命令定期送下山去。

隆頎說到這里,忽然看見了另外一個藥人模樣臉部潰爛的人,只是這個人穿的比另外幾個藥人要好一些,不是那種簡單的粗布衣服覆體,而是圍著一圈皮毛,腰間還拴著皮帶。

她指著那個人用彝話對漢人道:“那是個‘怎怎’?!?

沒想到,這個詞卻向是觸動了漢人的什么神經(jīng)一般,他忽然蹲下,一把抓住隆頎的雙肩,急切地喊了一句:“為什么會叫‘怎怎’!”說完才想起來隆頎聽不懂漢話,只是驚恐地望著自己,便忙松開了手。但是情緒依然很激動,他深呼吸了幾口,費力想著彝話該怎么說,爾后才勉強(qiáng)用彝話問,怎怎是什么意思。

隆頎揉了揉被他捏疼的肩膀,瞪了他一眼才說,這個人不是奴隸,是他自己到巫醫(yī)那邊自愿要求變成這樣的。所以彝族人都覺得他很傻,叫他“怎怎”,就是“傻瓜”、“蠢貨”的意思。

漢人的眼神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叫“怎怎”的爛臉人了,他慢慢站起來,試著接近他,可是那個人有些害怕,又似乎想躲起來。漢人試著揮揮手,見那人依然警惕,微微后退,他便先問隆頎,為什么要自愿變成這樣?

隆頎回答他,說這人是喜歡一個貴族的姑娘,那姑娘家說如果他能弄到金鈴夜火蟲給她當(dāng)聘禮就下嫁,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蟲,大裂谷里可能有,據(jù)說夜間如長明燈一般,會把屋子照得金碧輝煌,價值千金。

這人只是一般的農(nóng)人,如何能取來,卻也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為了能天天在大裂谷守候,便跑到巫醫(yī)那里自愿被煉成了藥人,如今在此已有三四年,姑娘早已嫁人,他從卻沒有找到過那蟲,現(xiàn)在形貌駭人,也下不了山了。

漢人默默無語。隆頎又招呼了一下那些藥人,告訴他們無事,他們便都從樹后面出來,有的收拾屋子,有的升火做飯,四下該做什么做什么去了。那漢人看到這些人露出的胳膊、手、腳上也都如生滿爛瘡一般,血肉模糊,便又問隆頎,這樣會死嗎?

隆頎回答,會,會受不了傷口和樣貌自殺,但熬過這一段,傷口會都結(jié)痂變硬,便也就習(xí)慣了。漢人便不多說,只是在此地佇立良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隆頎站著等他,那漢人回過神來便又指方向,二人離開此地開始往前走。

一路上,漢人似乎對藥人特別感興趣,一直問隆頎各種問題,比如除了可以防毒還可以有什么功效呀?這個方法是不是巫醫(yī)才會呀?你會不會呀?之類的問題,因為他彝話也不流暢,隆頎聽得都有些嫌煩了,有時候也懶得回答他,答得有一句沒一句的。

這樣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林子中已經(jīng)漸漸變得黑暗,快要看不清楚去路了,隆頎停住了腳步,因為天色已晚,那個漢人卻正在往大裂谷的中心地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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