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里，我心情激蕩無以言表。

秦彌依舊一往情深，我還住在秦彌的心中。。。

之前沒有見到秦彌時，還能勉強把心事捂起來藏著。但現在，就好像受傷的地方，蓋上草藥讓傷口結了疤，疤痕下卻還是爛著沒有長好。現在強行把疤痕剔除了，顯露出血肉模糊的傷來。

但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

我只能每天騎馬到山頂彈琴，練習羌笛，使自己忙碌起來，希望自己片刻不要停歇。

偶爾我也吹塤，吹《所思》，吹《木瓜》吹《宛丘》。。。

這天我打馬上山頂練琴，傍晚回來的時候，又和往常一樣拐到衣冠冢那里悄悄張望。自打從秦宮回來后，我每天都要到這里來遠遠地看看。至于為什么，我不讓自己去想去思考。

今天我看到門前有新的車轍，內心狂跳，是秦彌來了嗎？

我輕輕繞到籬笆后面，向里面窺去。

秦彌的馬車停在院里亭子旁邊，地上放了四個蓋了蓋子的簋，嚴絲合縫。亭子四周挖了四個坑，細細的黃土堆在旁邊。秦彌搬起一個簋往一個坑里埋去。看重量，簋里是有東西的。馬夫要幫忙，秦彌制止了他。

秦彌一個一個埋著簋，用黃土填平。秦人講究墓葬不封不樹，所以填上后地面一定是平的，什么都看不出來。。。

秦彌做完這些天已經黑了下來，我也不知我為何腳像釘在了地上，還沒有離開。車夫點了油燈，輕車熟路將晚食和一大盉酒放在案幾上然后退下。

秦彌坐下了，斟了滿滿一觴酒，走到亭子邊舉過頭頂，片刻后灑在了地上。。。

“嫣然，你怎么那么狠心拋下我。。。說好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說好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你為什么就獨自走了呢？”秦彌有些哀慟的聲音傳來，我仿佛聽到他心碎的聲音，因為此刻，我自己的心已稀碎。。。

秦彌又斟了一觴酒，遙對著空中舉起，然后一飲而盡。又斟了一觴，又飲盡。。。再舉起盉時，已空了，他又喊車夫再拿來一盉自斟自飲。

“公子少飲些吧。”

“無妨。”

漸漸秦彌有些醉了，喃喃著：“嫣然，這四只簋是我又為你鑄造的，它們還是叫《長思》《相知》《繾綣》《同歸》。你可喜歡？里面是我為你搜集的，準備正式大婚時送給你的彩禮。你下葬時什么都沒有，就讓它們都陪在你身邊吧。。。”

過了一會兒，秦彌喝了一口酒又接著嘟囔：“嫣然你知道嗎？有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個來刺殺我君父的女子，她的眼睛和你非常相像啊。。。嫣然。。。嫣然，我真希望我不是生在秦國。。。這樣你就不會那樣恨我，那樣決然拋下我。。。”秦彌嗚咽著說。

秦彌連續喝了幾觴酒，醉意更濃。他在里面傷心，我在籬笆外早已心痛到不能呼吸。。。我往后退去，想離開，腳下踩到了枯枝，發出了咔嚓地輕響。秦彌醉眼朦朧地看過來：“嫣然？是你嗎？你來了嗎？我又在夢里看到你了。。。”他向外伸著手，仿佛要牽住那個看不見的我。

我心里一片空白，鬼使神差般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不由自主地繞過籬笆走了進來，走向秦彌。。。

“嫣然，每次看到你，我都希望我長醉不醒，永遠在夢里。。。”

我走過去，秦彌歪歪斜斜站起來，我撲到他懷里用力地抱住了他。秦彌回抱過來，我們緊緊相擁著，然后他吻了我。。。嘴里還在含混不清喃喃著：“嫣然。。。嫣然。。。”

我們的吻和著兩人的淚水，咸咸的滾燙地滑過臉龐。我們盡情渴望地吻著，這一刻我什么都不愿想，哪怕此刻天崩地裂，我只想這一刻地老天荒。。。

。。。。。。

秦彌沉沉地睡去，胳膊還緊緊地摟著我。仿佛怕我像一縷塵埃落入風中，像一縷光忽然消散。。。我抬眼看到秦彌床頭掛著那把“圓滿”，劍穗還是我之前做的那個劍穗，已有了時光的痕跡。我側臉看著熟睡的秦彌，長長的睫毛微微合著，嘴角略微有一絲笑意，睡得那樣安穩。我輕輕拿開他的手，在他唇角偷偷地親了一下，然后悄悄起來了。

我，還是起身離去了。。。

我還有我的事情要做。

連桑的魚書到了，說是下個月便是進宮的日子。

我日日苦練琴技與羌笛，為進宮做著準備。偶爾我還是會去衣冠冢那里偷偷瞧瞧，但是沒再看到秦彌，仿佛那晚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這天，我和長兄到了雍城和連桑匯合。連桑帶著其他七位樂女已經到了。

三天后進宮。我和七位樂女一起排練演習，希望彼此都能默契配合，天衣無縫。

畢竟我們代表的是陸渾戎對秦國的忠心。

進獻樂女的步驟是我們拜見秦公后，一起演奏羌笛和樂舞。然后由我獨奏古琴。

一切都準備好了。

一切順利。

我和其他七位樂女身穿陸渾戎服裝，臉上畫著妖艷的臉譜，披散著頭發，演奏完了羌笛，穆公大贊：“異域風情到底不同尋常，然，聽起來也覺親切，是西部的音律！賞！”

一曲群舞歌罷，眾人再次謝了秦公的賞賜。此時，連桑又上前揖禮：“君上！我們陸渾戎的這位王女還是操古琴好手，在域外得晉國名師指點，名揚西戎，愿為君上演奏一曲！”

穆公正高興，連聲說：“好，下去準備吧！”

連桑雙手擊掌拍了兩下，桑柔捧著我的琴，后面達塔搬著琴臺送了上來。

我用眼神示意桑柔和達塔盡量將琴臺靠近穆公案幾，側著擺放好。

我臉上此時還畫著臉譜，揖了一禮操著戎人的漢話說自知臉譜丑陋，為了不沖撞秦公，我從懷里掏出一個有夾層的絲帛面罩掛在雙耳上遮面，開始奏琴。

鳴鳳確實是把好琴，琴聲激蕩聲震殿堂，我知道琴底部藏的迷香開始發散。我的手越來越快，仿若千軍萬馬奔騰。這時，我聽到身后有人叫：“五公子！”秦彌沖進了大殿，被人喚住了。

我的手彈撥著琴弦，沒有停下，直到曲子終了，余音裊裊。我看向穆公，他瞇著眼陶醉地聽著，意猶未盡。。。

此時！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了藏在琴底里龍池下的‘頌’飛身刺向穆公！

這招我已練了千百回，只求一擊而中，不容任何差錯！

秦穆公不愧是戰場上殺伐決斷的高手，反應迅速，身手了得。即便迷香發散，他還是下意識地飛速閃避，我的‘頌’刺中了穆公的肩部！我迅速拔出劍，血瞬間迸了出來！機會稍縱即逝，我舉手準備再次刺去。

此時秦彌凄厲地大喊：“嫣然！住手！一定是你，嫣然！住手！我知道是你！”

秦彌飛身而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掙脫不了，無法再次刺向近在咫尺的秦公！

“我每天在心里描摹你的樣子，想你無數次！把你的名字刻在窗外的竹子上陪著我，你縱是化成灰燼我都認識你！我聽到你的琴聲，立刻想起了山中奏琴之人，又想起那晚。。。那晚。。。我便知道了肯定是你！”

頃刻，聽到秦王立刻高喊：“來人！抓刺客！”

剛才因為眾人站在階下離得遠，忽生變故有些呆愣，此刻都已沖了上來，揮劍便向我砍來！

秦彌的手還未松開我，瞬間將我拉到身后，跳到身前用劍鞘替我邊擋劍邊喊：“君父，您放她走吧！她糊涂了，她以后再也不會了！君父，您放她走吧！大錯還未釀成！您放她走吧！”

穆公厲聲大呵：“拿下！”

秦彌立刻拔出劍放在自己脖頸上大喊：“君父！”

穆公氣急吼道：“反了嗎？一并拿下！”

秦彌一看穆公不會停下，迅速拉著我往外沖去。這時，長兄和連桑為了救我，正揮劍往里面沖來，到了大殿中央接應到我又往外殺去。

馬上就到大殿門口了，出了殿門應該就好逃了，我心想。

忽然，背后一把長劍攜著劍氣飛來，秦彌眼看回劍不及，用身體整個撲在了我身上，那把劍一下釘住了秦彌的身體！

所有人都愣住了。。。秦彌在我眼前用劍撐地倒了下去。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眼睛通紅，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啊——————”我大喊著，像瘋了一樣。凄厲的聲音在整個大殿回蕩。。。

“秦彌！秦彌！”我哭著喊到。

“嫣然，走！快走！。。。君父，孩兒。。。孩兒不孝。。。”秦彌說著向前撲倒，頭歪向一邊，斜斜倒在了地上。。。

長兄拼命拽著我，連桑在后面護著，我們迅速沖出了秦宮。

一路上我哭啊哭啊，滅國的時候我還以為我的眼淚已經流盡了，可是后來每次遇到秦彌，想到秦彌，我還是淚流不斷。這一次，我覺得我的身體全部化成了淚海，源源不斷流出來，直到枯萎。。。

“秦彌怎樣了？他死了嗎？他會死嗎？”我心如刀絞，那一劍來勢兇猛，若沒有秦彌，我勢必在劫難逃，恐怕十死無生。我擔心著秦彌的生死，腦袋一直嗡嗡直響，我怕他難逃生天。

回到山里我幾天不吃不喝不說話，三天以后我實在待不住了，不顧長兄和連桑的勸阻，趁著夜色再次來到了秦宮之外的那棵樹上。

長兄放心不下我一人獨自前往，一同跟了過來。

秦宮里靜悄悄地，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到了月上中天，我們輕車熟路無聲地到了秦彌的庭筠館外面。

只見整個庭筠館院內點著一圈獸油燈，中間停了一口黑漆的棺木，周圍竹林上都掛著長長的白幡，上面有字：秦國五公子秦彌魂魄歸來。。。有人在低聲哭泣著。。。神巫在念著咒語。。。

我登時天旋地轉身往后仰，向下摔去。長兄手疾眼快接住了我。此時，我覺得我的魂魄已經脫離了身體，忽忽悠悠飄走了。。。

“秦彌死了！秦彌為了救我，他死了。。。”

我渾渾噩噩地被長兄架了回來。

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我換上了“斬衰”喪服，這是妻對夫的喪儀，斬衰（cui）為三年。

秦彌出殯時，我不顧還發著燒躲在宮外那棵樹上偷看，淚如雨下，哀慟不已。我真真體會到了生不如死，這幾天我的眼已經快哭瞎了。

終究秦彌為了我，失了性命。秦彌，你為何這么傻啊？為何要舍身救我。。。

我抬眼問蒼天，這是為什么啊？！我該何去何從？這仇還能報嗎？這仇還能報嗎？！報仇意味著更多無辜的人枉死。。。

但是，我能怎么辦呢，我們和秦國之間隔著滅國的血海深仇，我只能咬緊牙關低頭往前走。此時，也只有心懷仇恨，我才能活下去。。。

秦彌下葬那天，我披著麻衣，蒙著臉，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到墓地。秦人喪葬不封不樹，所以，等棺木落下地面就填平了，塵歸塵，土歸土，塵埃落定后，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我看到送葬的人里面有秦彌的母親，那個我只在大婚時畫中見過的女子。我對著她瘦弱的背影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即便這根本于事無補，什么都無法挽回。

早知如此結果，我寧愿自己直接死掉，不要報仇。或者再早一些，我寧愿秦彌和我沒有相愛，沒有成婚；甚至，我寧愿秦彌從來都不認識我。。。

等所有的人都走了，我在地面上撒了一把蒲公英的種子，希望來年能在這里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