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語先聞之莞爾,當下幽幽只道:“此事雖是機密,然我今日且先告知你亦無妨……”說話間,倏地轉過身來,但立于圖下,不禁鋒芒畢露,當時振臂只道:“今時遼東內政凋敝,三國混戰,于復遼而言,誠可謂天賜良機!如今我八萬大軍已然枕戈待旦,不日便將啟程東征。待遼東一復,我便再無后顧之憂,即可順勢南下,屆時天下一統必是大勢所趨。而后我再收北庭、通南海、拓西域,宏圖大業指日可待!叔瑤若不棄,且請靜觀我如何縱橫天下,完成先帝遺志!”
少光聞之瞠目,一時不禁詫異道:當真?
明語先義正嚴辭:君子一言!
少光又道:可敢盟誓?
明語先回道:有何不敢?
話畢,二人各自上前一步,迎面而立,當即擊掌為誓——
一擊掌:共立之誓莫敢忘!
二擊掌:風雨同舟并存亡!
三擊掌:若違此誓,萬劫不復!
君子一諾,五岳皆輕。許君此諾,必守一生。這一刻,山河巨變,日月更新,天地亦為之煥然!
延興十一年二月,明語先于雒陽起兵征遼,廣發檄文曰:
“蓋聞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封國有其君,封土有其民。此明君者,之所以守土為民也。
高勾賊子,世沐皇恩,寸功未立而受封其國。不思報效,反藏禍心。竊據邊隅,肆其蜂蠆。得隴望蜀,貪得無厭。若不誅翦遐穢,無以懲肅中華。昔先帝親征遼東,問罪討逆。奈何天時不濟,終至無功而返。后值中原戰亂,朝廷無暇他顧。又逢先帝崩殂,舉國罷兵服喪。始叫賊子茍活至今,王土孤懸于外。孤每每思之,莫不痛心疾首。他日平定中原,誓承先帝遺志,揮師剿滅亂賊,復舊中國之地。
孤本世外閑散,奉亙帝詔入仕,臨崩受托大任。承蒙先帝不棄,委以太傅之重,由是感激,唯恐托付不效。后值天下動蕩,盜賊蜂起,雖有心匡扶,奈何才疏智淺,莫不自慚形穢。自覺無顏面見天下,唯退居世外,潛身縮首,茍圖衣食,了此殘生。未果,驟聞先帝特詔,惶恐之余,復以此殘軀入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但求不負于皇恩。然見天下戰禍不止,神州十室九空,又聞先帝中道崩殂,朝廷幾度飄搖,孤心莫能平。孤雖不才,猶感天下興亡。未免生靈涂炭,愿以一人之力,挽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懸。
幸蒙上天眷顧,孤于北庭起兵,歷八歲而掃平內亂,匡扶社稷,還于舊都。今中原已定,而遼東未復,亂賊猖獗,元元騷動,黎民顛沛,百姓流離。孤決意起大兵伐之,為民請命。即日三軍水陸并進,來日與賊會戰遼東。書到信羅,便勒現兵,協同聲勢。州郡各整義兵,羅落境界,舉武揚威,并匡社稷:則非常之功,于是乎著!
其得賊首者,封五千戶,賞錢千萬。高勾國中部曲偏裨將校諸吏降者,勿有所問。廣宣恩信,班揚符賞,布告天下,咸使聞知。檄到如律令,無忽!延興十一年二月十六。”
明語先既征遼東,使宗望將萬余人屯合肥,以防吳楚來侵。及至大軍東去,署函邊曰:“賊至乃發?!?
四月,楚將陶秋率十萬人北至陸口,圍合肥。眾乃共啟函,視王所教,教曰:“若楚兵至者,宗將軍出戰,余皆守,勿得與戰。”時敵我懸殊,諸將皆疑。
宗望曰:“王遠征在外,比救至,彼破我必矣。是足以教指及其未合逆擊之,折其盛勢,以安眾心,然后可守也。成敗之機,在此一戰,諸君何疑?”于是夜募敢從之士,得千余人,宰牛飽食將士,明日大戰。
黎明,宗望被甲持槍,先登陷陣,殺數十人,斬二將,大呼自名,沖重壘而入,直至陶秋麾下。
陶秋大驚,其眾潰亂,不知所為,唯走登高丘,僅以長戟自守。
宗望見敵軍退避,便叱陶秋下戰:豎子陶白虎,下來應戰!
陶秋不敢動,暗忖:“如此猛將,如何可奈何?”時望見其所將眾少,旋聚眾軍圍之數重。
宗望左右突圍,直前急擊,圍開,將麾下數十人得出。時陣中尚有余眾未出,皆號呼曰:“將軍棄我乎?”宗望聞之,持槍大呼一聲,于是復還突圍,拔出余眾。楚兵皆望風披靡,無敢當者。自黎明戰至日中,楚兵銳氣盡喪。宗望始還城修業,再為守備,眾心乃安,諸將咸服。
及至六月,遼東平,明語先使凌霜南下解圍。時連戰月余,淫雨不止,城墻將崩,援軍未至。宗望于是令將士搬草運蘆填之,夜則明火照城外,監敵以為防備。
時帳下獻計,可偽得援軍書,云步騎十萬已到雩婁,使人往之迎,更命細作出城作飛鴿書,佯作被截。宗望以為善,遂用其計。
陶秋圍合肥月余,城不可拔,時軍中大疫,會見其書,于是信之,乃燒圍走。宗望率諸軍追擊,幾復獲陶秋。后,明語先到合肥,循行戰處,嘆息者良久,乃大壯宗望,奏請拜為征東將軍。
午夜,月光柔瀉,水清枝稀。蟲鳴呦呦,萬籟俱寂。旦夕夢回,時候尚早。惡魘縈纏,涼風未到。
朦朧時分,忽聞殿外有人疾馳而過,口中不時疾呼:“遼東大捷!遼東大捷!遼東大捷……”
正詫異,遂見赫連沖匆匆奔將進殿內。當時也是情不自禁,便顧不得先作通稟。卻見他一時手腳并用,一個踉蹌即跪將于地,尚不及拱手罷,便急不可待地報道:“上將軍,八萬大軍水陸并進,一路勢如破竹,于十日前破平壤城,一舉剿滅高勾、白冀殘余,遼東各郡,光、復、啦!”
但見他聲聲激昂澎湃,少光聽罷卻是靜坐如故,倏地頷首低眉,一言不發。
赫連沖正詫異,但聞抽噎聲隱約而至,少刻但見少光仰天長嚎,一時竟聲淚俱下道:“先帝啊,你聽到了嘛?遼東、遼東光復啦,光復啦——”其聲悲愴,如泣如訴。此情此景,莫不叫聞者傷心,聽者涕淚。
清晨,陽光氤氳,鳥語稀松。雞鳴漸起,人未出作。殘夢方醒,倦意難饒。何不能寐,坐待今朝?
冥想一夜,憂思不絕。拂曉天明,一聲嘆息罷,終于撥云見日。是時,目光旁落,案上匣中,衣冠具服,早已備下多時。
清晨,眾文武喜聞捷報,紛紛趕來與明語先道賀。正普天同慶,忽聞府門外闖進來兩人,被府中一眾護衛簇擁著,正穩步往堂上走來。
其時,盛裝款款,不覺驚艷四座——
領頭一人:遠游梁冠,絳紗羅衣。手奉黃鉞,腳踏皂舄。佩山玄玉,腰劔垂組。卓絕雋偉,才不世出。其面如鐵,肅穆一身。目射寒星,步履沉沉。
隨行之人:武弁大冠,頭戴鶡尾。衣著絳紗,蒼玉佩水。腳踏皮靴,手執牙笏。如影隨形,不食周粟。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如梟盯視,如狼頻顧。
眾人定睛一看,竟是少光與赫連沖。于是爭相聚攏上前,不覺議論紛紛。
凌霜大驚,倏地從座上跳起來,徑直奔至廊下,頓時百感交集:雍王殿下?。?
明語先見狀大喜,匆忙摒退了眾護衛,迫不及待地疾奔出迎,邊跑邊呼道:“叔瑤、叔瑤……”來至跟前,其時幾近喜極而泣,一時言猶不能盡意,直握著少光嘆道:“叔瑤啊叔瑤,總算可將你給盼來矣,你可真是想煞我也,想煞我也!”
少光不動聲色,正了正身子,旋即奉上手中黃鉞,其時頷首低眉,高聲稟道:“太一誥授大將軍,錄尚書事,領司隸校尉、雍涼都督及西域府都護,雍王少光,今攜涼州及西域府全境,特來投奔大王,所部印璽、符冊、典籍,悉數在此,恭請大王點驗!”赫連沖應聲取出悉數物件,一并奉上。
明語先其時莫不笑靨如花,直點頭道:“好、好、好,來了便好,來了便好!快,快進去坐,我可是有千言萬語,等著與叔瑤敘說!”說著,遂與少光攜手步入中堂。眾人尾隨而入,于是皆大歡喜。
延興十一年七月,明語先至太一太廟拜受傳國神器。卯時正,高鬟飛仙,玄衣纁裳。步搖環佩,服飾九章。奉牙笏作禮,徒步履為敬。謹以諸侯之禮,謁過太一列帝。既畢,旋易袞服,御冕冠,升壇即阼,百官陪位,燎祭天地、五岳、四瀆,曰:
“皇帝語先,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太一歷世二十有四,踐年四百二十有六,四海困窮,三綱不立,五緯錯行,靈祥并見,推術數者,慮之古道,咸以為天之歷數,運終茲世,凡諸嘉祥民神之意,比昭太一數終之極,巫咸受命之符。今大行皇帝崩殂,雍王光代以神器宜授于臣,憲章有虞,致位語先。語先震畏天命,雖休勿休。群公庶尹六事之人,外及將士,洎于蠻夷君長,僉曰:‘天命不可以辭拒,神器不可以久曠,群臣不可以無主,萬幾不可以無統。’語先祗承皇象,敢不欽承!卜之守龜,兆有大橫,筮之三易,兆有革兆,謹擇吉日,與群寮登壇受帝璽綬,告類于爾大神;唯爾有神,尚饗永吉,兆民之望,祚于巫咸世享?!?
事訖,還坐無極宮前殿,制詔三公曰:“上古之始有君也,必崇恩化以美風俗,然百姓順教而刑辟厝焉。今朕承帝王之緒,其以延興十一年為貞徽元年,即真天子位,定天下之號曰‘巫咸’,即日復還本姓‘明’。議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同律度量,承土行,大赦天下。自殊死以下,諸不當得赦,皆赦除之?!焙螅謴臋嘧?,遂納公卿之言,遷都長安。
是年八月,益州祁巡于云都登基稱帝,建元顯武,定國號曰“南安”,并尊祁玉為太祖文皇帝。明年初,吳楚公孫符于鄂縣登基稱帝,并取“以武而昌”之意,改鄂縣為武昌,建元中土,定國號曰“順德”,不日遷都建康。
不日,明語先率百官赴姑臧,擬發引靈駕歸葬雒陽,雍涼文武以禮迎接。
時有司建言:“陛下順天應人,承繼大統,依禮,凡喪:為天王,斬衰;為王后,齊衰;為三公六卿,錫衰;為諸侯,緦衰;為大夫、士,疑衰。今太一后主改葬,陛下臨吊,宜服緦衰,喪紀之禮,視諸侯王?!币蚣讲⑴f部附議者眾,雍涼文武由是深恨之。朝中或有念及前朝恩者,亦多生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