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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眾皆大駭,私下耳語,不敢出聲。

黃平驚問曰:來者是人是鬼?

黑衣人幽幽回曰:吾生是忠君之人,死為忠君之鬼。

黃平又問曰:不知來此何為?

黑衣人曰:欲為忠君之事。

黃平聞之,忽叱曰:汝既為忠君之士,今何不思報國而反笑耶?

黑衣人曰:吾非笑別事,但笑眾位滿口忠君愛國,實無一計相報之耳。也只能聚于陰暗處,兀自長吁短嘆,形同一盤散沙。

眾官聞其出言不遜,紛紛嗤之以鼻。

黃平不甘為其笑,反問曰:足下言之鑿鑿,卻也未必真有報國良策!

黑衣人忽一聲冷笑曰:吾自有張良計,只恐眾位不敢聽。

黃平觀其有備而來,倏地憶起那封密書,遂試問曰:老夫觀足下身影似曾相識,你我可曾在何處見過?

黑衣人笑曰:黃御史果然貴人多忘事,這才不過短短兩日光景,便已不認得乎?

黃平心領神會,當即起身出迎,曰:足下果然膽識過人,煩請入內一敘。

黑衣人不語,低著頭,徑直飄然而入。行動處生風,恰似雁過,來去無痕,更無從窺見面目,不禁令在座為之忌憚連連。

避席入內,黃平乃拜問曰:此間更無旁人,敢問足下有何高見?

黑衣人不緊不慢,不時取出一方絹帛,小心翼翼展示于面前。定睛一看,但見其上,御筆親書,皇帝詔曰:

“朕大行之后,嗣君幼沖,難統國事,朕甚憂之。故特賜此詔,令爾拱衛嗣君,兼之匡扶社稷,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爾當念臣職,恪循要束,勿負朕望!”

黃平一見詔書,立時大驚失色,一個踉蹌險些栽倒過去,問曰:足、足、足下究竟何方神圣?

半晌,二人乃出。但聽黃平在后拜曰:“恭送天使!”黑衣人應聲飄然而去,一眨眼便已失了蹤影。

送走黑衣人,黃平忽回身大喜,酌酒祝曰:眾位,承蒙先帝在天顯靈,吾輩自此再不為人之魚肉矣!

眾官素來信服黃平為人,其時大略問明原委,盡皆喜出望外,乃紛紛瀝酒設誓,拜謝皇恩。飲酒畢,又敘說一陣,亦俱散訖。

隴右項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其國近南岳。及舜流四兇,徙之三危,河關之西南項地是也。濱于賜支,至乎河首,綿地千里。賜支者,《禹貢》所謂析支者也。南接蜀、漢界外蠻夷,西北接高盛、銀鳶諸國。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谷,以產牧為業。

其俗氏族無定,或以父名母姓為種號。十二世后,相與婚姻,父沒則妻后母,兄亡則納厘嫂,故國無鰥寡,種類繁熾。不立君臣,無相長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殺人償死,無它禁令。其兵長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而果于觸突,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堪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

王政修則賓服,德教失則寇亂。戎本無君長,及華夏后相即位,乃征畎夷,七年然后來賓。至于后泄,始加爵命,由是服從。后,或從侯伯征伐有功,天子爵之,以為籓服。或為酋豪反舊作亂,雄強臣之,則必威服。自華夏以降,歷代皆如是。至亙帝時,黨錮成禍,政令多闕,故項人得以繁息,不復稱臣,時有寇邊,叛降無常。及昭帝即位,乃征隴右,伐而攘之,復詣歸降。

三寶五年,秋,八月。隴右項豪吾迷復與弟吾號及諸部反。吾號輕軍先入,寇隴西界,隴西太守張紆遠追之,生得吾號,將詣郡府。吾號曰:“殺我一人,無損于項;若得生歸,必悉罷兵,不復犯塞。”護項校尉傅誨放遣之,諸項即為解散,各歸故地。吾迷遂歸隴右。

次年,春,正月。護項校尉傅誨欲伐隴右,塞內諸項、胡為新降,不欲出兵。傅誨乃施計離間,使之相斗。項、胡知其計,遂復叛出塞,更歸吾迷。傅誨旋請發諸郡兵數萬人共擊隴右,未及會,三月,獨先進軍。吾迷聞之,徙氈帳去。傅誨遣精騎三千窮追之,夜,至五兜谷,不設備,吾迷襲擊,大破之,殺傅誨及吏士八百八十人。及諸郡兵到,諸項遂引去。朝廷旋詔以隴西太守張紆遠為校尉,將萬人屯臨隴右。

秋,七月。吾迷復與諸部寇金城塞,護項校尉張紆遠遣兵與戰于木棉谷。吾迷敗走,遣使欲降,張紆遠納之。吾迷因將人眾詣塞,張紆遠設兵大會,施毒酒中,伏兵殺其酋豪八百余人,斬吾迷頭以祭傅誨冢,復放兵擊其余眾,斬獲數千人。由是諸項大怒,謀欲報怨,遂相與解仇結婚,交質為盟,人眾熾盛,張紆遠不能制,朝廷憂之。公卿舉少光代張紆遠為校尉。諸項激忿,合眾四萬余人,約定大河冰合時來攻。

先時,有小月芝胡者,分居塞內,勝兵者二三千騎,因勇健富強,每與諸項戰,常以少制多。雖首施兩端,朝廷亦時收其用。及至吾迷子迷唐率兵萬騎來至金城塞下,未敢攻關,先欲脅迫小月芝胡。少光擁衛小月芝胡,令不得戰。

議者咸以項、胡相攻,利朝廷,不宜禁護。少光曰:“不然。今張紆遠失信,眾項大動,經常屯兵,不下二萬,轉運之費,空竭府帑,涼州吏民,命懸絲發。原諸胡所以難得意者,皆恩信不厚耳。今其勢危急,當以德懷之,或能有用。”遂令開城及所居園門,悉驅群胡妻子內之,嚴兵守衛。項人掠無所得,又不敢逼諸胡,因即解去。

由是隴右諸胡皆言:“昔朝廷常欲我等相斗,今少使君待我以恩信,開門內我妻子,乃得父母也!”遂咸歡喜叩頭曰:“唯使君所命!”少光遂撫養教諭其中少年勇者數百人,以為義從,小大莫不感悅。及至少光去任,老少數留不得,竟皆奔走于道路,至空城郭。更賞賂諸項,使相招誘,迷唐叔父吾號將其部眾八百戶來降。少光因發金城夏、胡、項兵四千人出塞,掩擊迷唐于瀉谷,破之,迷唐乃去,眾悉離散。

自西戎之亂以降,朝廷重心西移,于是隴右項趁勢復起。延興三年,諸項大合,復寇隴西塞,殺護項校尉,劫參軍嚴忠為主,督統三十六部,自號車騎將軍,公然反叛。朝廷為憂,旋拜少光為大都督,經略隴右。不日,少光抵隴西大營。

隴西大營。帳內,眾人論對時局,各抒己見。一番你來我往,縱橫謀劃,皆以為戰則不利,于是紛紛愁云滿面。

少光靜靜聆聽眾議,不覺亦是眉頭深鎖。

——朝廷剛歷大戰,于內國庫空虛,兵疲師老,于外又有諸胡虎視眈眈,當下實不宜舉大兵也。

少光一時心中煩悶,倏地一拍案,應聲而起:別吵啦!眼下軍情如火,豈容得半點遲疑?如今朝廷委以吾等千斤重擔,指望的是你我能夠保境安民,而非在此這般喋喋不休!諸位休要忘記,如今并非朝廷要戰,實乃叛軍過于咄咄逼人。奪我城關,殺我大將,實在人神共憤!若不施以雷霆之威,何以儆天下效尤?

眾人聞之噤聲。

少光緩了口氣,兀自環顧一周,隨之又道:都說說吧,這仗該如何打,從哪先打?

眾人不能對,只是面面相覷。

少光無奈,兀自背過身,擺手只道:都下去吧。

眾人散盡,唯紅羅駐足不去。少刻,乃上前勸道:眼下天時不與,又敵眾我寡,眾將所慮亦不無道理,將軍又何必非要逆勢而上?

少光聞之轉身,坦然道:仙子有話,不妨直說。

紅羅思慮片刻,乃緩步上前,娓娓道:而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黎民百姓,無不翹首以盼仁義之主,太平之世。夫為天下計,當觀天之道,執天之行。與其大發殺機,冤冤相報,何不廣施太平之道,化干戈為玉帛,共襄盛舉,豈不美哉?

少光聽罷,卻是一臉不以為然,當即駁道:哎,治亂世,焉能不戰耶?古人云,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君子坦蕩蕩,何必拘泥于小節?

紅羅諄諄言道:然以戰止戰,終究只能謀一時,難以謀萬世也。正所謂,以德服人,則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必天下怨望……

少光略不耐煩,不等紅羅細說,憤憤然只道:天下誰人生性好戰?概因人不服我,吾才以大兵服之。不服,吾便打到他服!

紅羅欲再勸:叔、瑤!

熟料少光倏地一拂手,搶過話道:好啦,吾意已決,請勿復言!

紅羅無奈,兀自搖頭嘆息不止,悻悻然步出帳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愿天下從今多太平,將軍不必再出征!

少光望著紅羅遠去的背影,不覺悵然若失,心中更是有苦難言。

——他戎馬半生,又頗曉時局,豈能不諳天時地利人和之道?奈何天子新立,尚無恩威布于天下。而前番西戎之亂,更幾乎令朝廷威信掃地。偏此次,叛軍來勢兇猛,又日益猖狂,若再不借機立威于天下,唯恐久之人心思變,則太一休矣!

奈何天不遂人愿。六月,兩軍戰于洮河。官軍以寡敵眾,一時不能克,久之,士氣大損。后,邊軍項人部忽臨陣倒戈,官軍因之腹背受敵,旋敗走東去。后,官軍退守臨洮,叛軍久攻一月不下,乃引軍去。

流星馬探得消息,火速報入長安治所里來,明語先聞訊,遂急召群僚商議對策。

堂上,明語先聞聽過詳細奏報,倏地把臉一沉,忍著怒意,問道:是何人向鉅公進獻此略?此人當斬——!堂上公卿莫非也糊涂矣,為何都不諫?

眾人聞之,卻是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花宛若見狀,無奈稟道:據報,是、是雍王力排眾議,一手定調的此篇《固邊方略》。

明語先一聽,頓時怒不可遏,瞪圓了一雙鳳目,吞吐過一陣,猛一拍案道:這個碧眼兒,腦子里成天就知道打仗、打仗,他這是嫌朝廷麻煩事還不夠多,是吧?虧他還當過幾年護項校尉,居然能想出此等昏招來,從小讀的那許多圣賢書,怕是全讀到狗腹中矣!成天渾渾噩噩,剛愎自用,朽木為官,庶子誤國,吾看他今后還有何顏面入廟拜謁太一列位先帝!

凌霜不解道:主母,隴右諸項,連年為禍,時降時反,詭變無常,于長遠計,私以為不可過于縱容。何況今朝廷西遷不久,一時立足未穩,欲借剿賊立威,也是有情可原……

熟料話猶未盡,明語先已撲面斥道:那渾小子糊涂,爾等莫非也糊涂矣?也不想想,隴右項亂,反復百年,屢剿不盡,空耗府帑不說,更幾成頑疾一塊,又豈是僅憑一戰之利所能左右?正所謂,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隴右項亂,積弊已久,成因復雜,又涉及塞外諸胡守備及河西走廊貿易,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朝廷素來皆以綏御垂撫為主,兼駐少量精兵為震懾,恩威并施,以謀長久之道。況今時朝廷方經大戰,守備多在西域,涼州又貧瘠,京畿漸亦空虛,值此疲敝之際,避戰休養猶不及,竟還不思懷柔天下、廣垂恩撫,反而急功近利、一味窮兵黷武,莫非存心要損我太一氣運乎,爾等究竟安得何心?

凌霜自知失言,大駭之余,忙俯首認錯:末將知罪,敢請主母責罰!

明語先罵過一陣,其時心煩意亂,也無意作多苛責:行啦!都說說吧,眼下該如何應對?

宗望心直口快,起身諫道:主母,末將以為,既然箭已在弦上,為防萬一,不如干脆奏請調關中兵入隴右,先行平定叛亂再說。料區區幾個暴民,也掀不起甚大風浪來,旁的從長再議便是。末將愿為先鋒!

凌霜聞言,遂附勢請道:末將也愿往!

在座幕僚多以為可,熟料明語先始終未置一詞,只是兀自皺著眉,似心有顧慮。

“且慢!”花宛若看出其心思,雙眸暗暗一轉,忽出聲稟道:“主母,臣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明語先聞其言,會其意,暗暗瞥了她一眼,遂索性說破道:婉婉有話,直說便是。

花宛若旋諫道:主母明鑒!臣下以為,爾今天下割據,上下日生隔閡,個中關節,已不可不慮也。今朝廷若真欲借此戰來昭告天下,料其必不會準吾等所請。再者,前番主母未等朝廷核準下命,即先行調兵馳援丘茲,自此之后,朝廷已隱約對我等有所忌憚矣。眼下隴右大勢又未明,冒然請旨入涼,只恐弄巧成拙,反落個圖謀不軌之嫌,輕則遭小人彈劾,平白陷足輿論,重則會引天子生疑,招致君臣離心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滿座啞然,面如坐蠟。

明語先自知個中利害,遂順勢問道:婉婉既看破其中關節,不知可有對策否?

花宛若道:回稟主母,臣下以為,為今之計,不如先靜觀其變,待情勢逐步明了之后,再定進退不遲。同時,可暗中布兵于陳倉,劍指隴右,以防不測。

明語先不置可否,只是暗暗嘆氣。

凌霜卻是倏地不悅道:待情勢明了再定進退?聽婉婉之意,莫非要坐等賊兵殺入京畿,再舉兵勤王才算名正言順?

花宛若欲言又止,無意爭辯。

明語先見狀,忙搶過話頭道:玉貞可有其他對策?

凌霜忙道:啟稟主母,末將以為,隴右氏種混雜,良莠不齊,平時尤不服教化,亂時更爭相從逆。而今賊兵勢大,一旦與內外諸胡相互勾結,只恐躍躍而成燎原之勢,進而威脅京畿守備。萬全起見,末將以為,當即刻奏請兵出陳倉,直入隴右,戡平眾逆。同時,可增兵烏氏,以備戰局不利時,兵出蕭關,馳援京畿之用。如此,方可保萬無一失。

花宛若頓時哭笑不得,不禁直搖頭道:糊涂!揮軍隴右姑且不論,若再進抵蕭關,不等于自己坐實了不臣之心?他日若有小人進讒,縱使鉅公容得你我自證清白,你我只怕也將百口莫辯矣!

凌霜亦堅持己見,乃據理力爭道:是個人清譽重要,還是社稷安危重要?

明語先早已心煩意亂,無意聽二人爭辯,遂索性散了議事:行啦!都退下吧,容我再想想。

待眾人散去,明語先思慮再三,始終憂心不過,遂連夜寫了奏折,命八百里加急,徑直送入帝京去,直言個中利弊,奏請入汧縣,以備不時之需。因久未獲準,遂只得退而陳兵陳倉,又多使人入隴右刺探軍情,不題。

不日,嚴忠遣使議和,請以天子幸鮮水湖,初不允。嚴忠由是不滿,乃復發大軍逼境,誓言“非天子親臨而不和”,甚急。訊至中原,時巫咸王明語先聞之大怒,乃上書痛陳其罪,請以率軍伐之,亦不允。后,朝廷迫于形勢,終允嚴忠之請。

是夜,天高云淡,風清月明。少光心情大暢,一時酒興起,便獨自于庭中喝酒賞月,倒也難得愜意一番。

正迷醉,忽見夜色下,一倩影幽然掠過,飄飄乎,似燕低飛;渺渺乎,如云幻變。

少光一眼便認出了那人身影,遂出聲問道:難得仙子有此雅興,莫非有何樂事乎?

那人初有些詫異,遂應聲答道:“今幸兩家深明大義,相互罷了刀兵,但愿從此烽火不再,百姓承平。值此大好時光,又有良宵作陪,焉能虛度過,叔瑤不也一樣未眠?”其聲溫潤似玉,細膩如絲,彷佛石上清泉,松間明月,直聽得人心懷大暢。

少光笑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知可有幸邀君共賞這夜色?

那人想了想,遂道:恭敬不如從命。

穿過一片花蔭,倩影終于脫離夜色而出。一片闌珊燈火里,紅羅青蘿水裙,長發飄帶,笑靨如花,似夢中來,飄然而至案前,倒也不見外,寒暄過,遂兀自坐下斟茶品茗。二人于是茶酒作伴,笑談風花,倒也其樂融融。

正說話,但聞一陣鷹唳劃過長空,忽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頭雄鷹,箭一樣穿過灰黑色的夜幕,盤旋在小園上空,久久而不肯離去。映著皎白的月光,灰色的身影在夜空中忽明忽現,蒼勁而犀利,彷佛一個揮之不去的死神。

少光正詫異,卻見紅羅盈盈一笑,不時抬頭向空中清喚一聲:灰影,來!

話音未落,那鷹似能通人性一般,隨之一個俯沖下來,徑直落在了紅羅肩頭,頓時收起了鋒芒,靜靜依偎著,乖巧得像一只小貓。定睛一看,原是一頭海東青。

紅羅雙眼望著那頭海東青,目光倏地柔情似水,玉手一邊輕撫過鷹背,一邊拾起一塊肉小心喂到那鷹嘴里,極盡呵護與愛憐,彷佛一位慈母。

少光望著那頭鷹的雙目,驚嘆與生俱來的一雙慧眼,燦爛若繁星,犀利如刀戟,一時忍不住贊嘆道:好俊的鷹!是你養的?

紅羅輕搖頭道:是一個故人的,暫時由我養著而已。

少光輕點頭,見紅羅對那頭鷹如此呵護,越發有些好奇,遂信口說道:像你這般投喂熟食,久了可不是好事。

紅羅應聲回轉過頭,不解地問道:那該喂何物?

少光于是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鷹屬猛禽,偏愛血腥為食,海東青尤甚,宜用帶血的生肉,最好是活鳥。

紅羅輕點頭,不覺面露傾佩之色:看不出來,叔瑤還挺懂鷹。

少光淡淡一笑道:小時候替先生喂過,比這還大的海東青。

紅羅莫名心生好奇,忍不住又問道:哦,不知如今可還在?

少光信手拾起一塊糕點,不時逗著那頭鷹,不時卻搖著頭,幽幽地回了句:后來那畜生敢對著我發狠,吾一興起就把它給燉了,差點沒讓先生把屁股打開花。

紅羅聞之一愣,鬼使神差間,腦中竟莫名浮現出一幕鬧劇——

幽靜的院落里,忽一陣雞飛狗跳,但見得一大一小、一前一后緊趕著沖出門,躲貓貓一般地直繞著小院打轉。

那小的,莫非幼年時的少光。但見他一嘴油污,衣冠不整,一手抓著一腿肉,整個一無頭蒼蠅似的在院里四處亂竄。

明語先緊追在后,手執皮鞭,怒氣沖沖地直攆著他打:你這個臭小子,哪里跑,給我站住!

少光哪里肯聽?莫不撒開了腿,拼命奔逃,眼瞅著快趕上時,冷不丁一個閃身,竟倚仗著花壇來回躲避。

明語先幾番逮他不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邊追邊罵道:你個渾小子,挺能耐啊,徒手便把偌大只鷹給弄死啦,怎地沒讓它把你臉抓花?

少光到底稚氣未退,一時竟還不肯認錯。這廂,一邊驚慌失措地躲閃,一邊仍不忘頂嘴道:誰讓那畜生先招惹我來著?何況我只輕輕那么一捏,它脖子竟然就斷啦,橫豎都活不成矣,索性祭了肚腸也好!

明語先一聽,越發怒不可遏:你還有理啦?你個渾小子,不過叫你替我喂幾天鷹,轉眼竟喂到你肚腸里去啦,想毀尸滅跡啊?看我如何收拾你,給我站住!

少光心知今日在劫難逃,兀自躲閃過一陣,見勢不妙,遂也只好求饒道:先生答應不再打我,我便站住!

明語先追得累了,聽得此言,忽停下腳步,兀自彎下腰,直喘著粗氣道:好,我、我答應你,你且過來、且過來……

少光將信將疑,遂試探著慢慢挪近身子:真的,真的不再打我啦?你保證!

明語先緩過一陣,其時仍彎著個腰,卻轉色哄道:“真的,我保證,放心過來,快。”直等少光走近身,卻竟然面色突變,不時挺身抬手,拉近前便是一通豪打:“我保證不打死你!你個渾小子,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我這鷹你吃得香不香、香不香、香不香?今日你怎么吃進去的,便怎么給我吐出來!”

少光大駭,拼命掙脫了身子,一溜煙又奪路而逃,邊跑還邊不住放聲大呼:明先生食言啦,明先生食言啦……

明語先抓他不住,索性便放去了:“你個渾小子,又死哪去,給我回來!”轉過頭,卻兀自嗅了嗅奪來的那條鷹腿,口中不時竟笑道:“臭小子,燉得還真挺香!”

——想到此處,紅羅竟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了聲,玉手輕掩紅唇,兀自搖頭只道:“倒也像是你的作風!”笑過一陣,見那鷹被少光逗得有些煩了,遂出言勸道:“小心,它脾氣可不太好,認人。”

說話間,但見那鷹靜靜凝視著少光一陣,忽迎風一聲清唳,像發現了什么似的,不時振翅而起,直圍著少光身邊打轉,顯得有些興奮。

紅羅乍以為它被少光逗得惱了,于是忙出聲安撫道:灰影,乖,不鬧,到我這來。

少光見狀,頓時有些怒意,下意識舉起手臂斥道:你這頭傻鷹,再不下來,小心我把你也給燉了!

不曾想那鷹一聽得這話,不僅不怕不惱,反而撲騰了幾下翅膀后,竟聽話地落在了少光手臂上。兩廂凝視過一陣,竟依偎著少光“咕咕咕”地直撒嬌,彷佛在向一個久未蒙面的老友傾訴衷腸。

少光不明所以,順勢撫摸著鷹首,兀自直笑道:這不挺聽話的嘛!

紅羅驚訝不已,望著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幕,不知不覺竟勾起了心事。

夜幕下,幾朵行云飄過,悄然蔽去了月色,讓周遭一切看著灰蒙蒙的。映著依稀的燭光,樹影斑駁地散落在人身上,恍惚之間,一個灰黑色的身影赫然展現在眼前,朦朧而又熟悉,竟油然而生一份闊別已久的親切感。

紅羅呆呆望著眼前這一幕,頓時有些意亂情迷,不自覺已出了神,盡情遨游在回憶的長河中不能自拔。孰料陡然浮云開,皎潔的月光忽然傾瀉而下,照亮了眼前人漆黑色的長袍,也照亮了他那如削似鑿般的輪廓。一片流光浮影之中,但見他緩緩轉過臉來,映著皎潔的月光,眼前浮現的雖然是一張熟悉的臉龐,但這一刻卻讓人覺得如此陌生!現實來得如此突然,一瞬間打破了所有幻想,著實令人措不及防。

紅羅如夢初醒,心下頓時升起一陣失落和惆悵。太流連于過往,不自覺有些心慌意亂,忙不迭端起茶杯,借機避開了迎過來的那雙炯炯有神的星目。

少光見紅羅眼神躲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遂好奇地問道:怎么啦,仙子?

紅羅輕搖頭,再回首時,已是一臉風輕云淡:沒、沒什么。

少光不明所以,也未敢再細問。

敘過一陣,正微醺,忽見少光舉杯不飲,一言不發,莫名思緒泛,若個不饒人。無聲時,落寞叢生,我見猶憐。恰聞花間芬芳沁肺,會案上酒香撲鼻,因之心血如潮,催得詩興起,于是望天頌曰:

“花香沁肺酒銷魂,似蔓糾結不可分。

縱使花香能勝酒,從來酒醉哪由人?

杯中固有相思淚,世上難得自在身。

愁散酒消一夢去,春殘花老幾多存?”

詩畢,痛飲杯中酒,借消一夜愁。

紅羅聞其詩,感其情,不覺心生惻隱。恰此時,晚風寂寂,月色沉沉,落花拂影,衣袂生香,于是脫口念成一律,和曰:

“舉杯落影望銷魂,欲醉先嘗恨幾分。

天下安得回夢酒?夢回聊慰有情人。

斂眸恍見花噙淚,拂面暗來香滿身。

繾綣不知何處去,婉約應在我思存。”

罷了,徑直又與少光斟滿一杯酒,不時勸曰:“苦辣酸甜自酒出,多嘗幾味又何如?但教一醉千愁解,長此哪堪稱丈夫?”

——金樽綠蟻紅酥手,勸飲一杯回夢酒。別是繞腸無斷絕,問君能解相思否?

少光會心一笑,心思有所緩解,乃揖手答謝。

紅羅還過禮,卻覺意猶未盡。因觀是時,殘霜散盡,秋水連綿,鮮花滿地,落英繽紛,正是朝氣蓬勃夜,鶯飛草長時。一時有感而發,遂又情不自禁頌曰:

“衣滿風塵靴滿霜,曾經跌倒又何妨?

任他前路無窮厲,亙古大江不盡長。

幾度夕陽知冷暖,一壺濁酒話滄桑。

山河多舛今猶在,酹此三杯告始皇。”

紅羅頌罷,少光當即拍手贊揚。趁著詩興,此間氣氛,不禁更益融洽。

談笑間,月落枝頭樽見底,偏值意興正當時。但見少光面色熏醉,半夢半醒,迷離著雙眼,漸亦歪伏在案前。紅羅靜坐一旁,翠眉欲滴,目光如水,游離暗盼,兩靨生花。

是時,月華如夢,燭影搖黃,月光透過柳梢頭,淡淡灑在少光那如削似刻般的臉龐上,彷佛為之蒙上一層薄薄的青紗,朦朧而又熟悉,令這一刻的他看著如此迷人。最是那雙炯炯有神的星目,氤氳中透著一份光鮮,恰如其分,而又別具一格,直叫這夜的月光與燈火亦為之黯淡。回過神,猛然發覺,這夜色,竟是如此曖昧。

紅羅不知不覺地竟看得有些出神,猛回神,恰迎上一片熠熠生輝的目光。

四目相對,無聲時,少光忽溫聲細語地說了句:仙子,你好美啊!

紅羅聞言,俏臉頓時泛紅,下意識避開目光,欲作鎮定,偏吞吐其詞:叔瑤何出此輕薄之語,莫不是、莫不是吃醉矣?

當時思緒如潮,柔情似水,一時酒言酒語,恰如夢囈,又飽含相思。

少光邊說著,不經意間已挨近紅羅座邊,接道:真的,真的好美,好美!美得、好像一個人,好像、好像……好想你啊!

紅羅欲言又止,退避不得,遂忍不住起身道:叔瑤怕是真的吃醉矣。

情到深處,少光再也按耐不住,倏地緊抓住紅羅衣袖,頓時已情難自禁:不,黛姍,你別走!你知道嗎?我真的好想你啊,你別走,你別走……

紅羅驚恐萬分,脫身欲走:叔瑤,你別這樣,快放開……

少光其時已經神志恍惚,哪還分得清這許多,糾纏間,不禁越發放肆。

紅羅急閃身,頓時又羞又惱,疾聲斥道:少叔瑤休得無禮!再敢放肆,別怪我無情!

其時少光正值酒勁上頭,于是愈加得寸進尺。但見他顫顫巍巍著站起身,訕訕地笑道:“放肆?你算是說對矣!打從記事起,除了我娘與先生,這世間還不曾有過我少光不敢搶的女人!當然……也包括你在內!”但說著,忽趨身上前,頓時將紅羅攬入了懷中。

紅羅見狀大怒:“你這狂徒,安敢如此!”恨極時,但見玉手“呼”的一閃,只于電光火石之間,順勢便將少光咽喉鎖了個結結實實。

少光措不及防,未及作多反應,只覺一股熾熱頃刻間走遍全身,待回過神來時,全身已動彈不得。

紅羅這一手,名曰“九龍真氣”,乃三界純陽正氣也,再加上其數萬年修為作助力,縱是上界大羅金仙亦要退避三舍,又豈是少光這等肉身凡胎所能承受?但見得光焰乍現,少光全身頓時被燥得臟腑欲裂,只覺有一股熱流在體內橫沖直撞,直欲破殼而出。

其時劇痛難耐,縱少光身強體健,亦忍不住失聲呼道:額、額、額,啊——!

紅羅猛回神,心中暗叫不妙。雖說自己只用了不到一分的功力,尚不至于傷及人性命,然眼見得少光面色突變,心下卻是莫名地一陣大駭,于是慌忙罷了內息。將將松開手,一時余怒未消,但見五指忽又一并,轉眼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少光臉上,這才脫開了身。

經這一番折騰,少光猝然酒醒,頓時羞愧難當。惶恐之余,未發一言,踉蹌著腳步,遂奪路而去。

紅羅望著少光遠去的背影,氣憤之余,心下卻是五味雜陳。

——照理說,以紅羅之修為,慢說是一個少光,縱是千個百個,亦難近得她身分毫。而少光酒后失態,進而做出如此輕薄之舉,慢說受些皮肉之苦,縱是被打斷腿也絲毫不為過。奈何當時鬼使神差,情急之下,紅羅心中首先想的竟是唯恐傷了少光,以至于束縛住手腳,進而白白受了這等無妄之災。然氣憤歸氣憤,此時此刻,捫心自問,心中卻又并未因此而對少光生出多大怪罪之意。更有甚者,被少光抱在懷里時,恍惚一剎那,竟讓她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依稀想起來一個故人。

無心花落處,陣陣水漣漪。一想到此,紅羅心中不禁一陣莫名與詫異,這夜倏地思緒萬千,竟久久而無法釋懷。

八月初,少馮如約赴會。

少馮坐車輦,少光護在左右,紅羅緊隨其后,一眾禁衛環繞四周,一眼望去足有近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正往鮮水湖而去。少刻,忽見一騎匆匆來,徑直奔少光而去。

少光聞聲停下馬,只待那人走近身旁,附耳聽罷,略略一點頭道:知道啦,回去告訴他,令他見機行事,敢有一絲紕漏,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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