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驚,循聲望去,但見一灰須儒者兀自放肆狂笑,視在座如無物。
四下武士聞聲而動,卻見明語先直搖手,不時走向那人,打量道:這位莫不是田皓田公明,一人獨坐發笑,可是有話要講?
那田皓兀自坐著,也不抬頭看明語先,只是冷冷回道:吾自笑吾的,汝自言汝的,又何必多問?士可殺,不可辱。一眾亡國之臣,卻還有什么好說的?
明語先不以為意,兀自拱手稍作揖,回道:公明兄客氣。吾知兄乃汝南大儒,亦曾拜讀過兄所寫之文章。可嘆兄空有滿腹經綸,奈何卻所托非人,實在叫人不勝唏噓也。幸而今國賊已除,天下復安,誠盼兄能棄暗投明,早早歸順朝廷,與吾等偕手共匡太一天下。
田皓不屑道:勸降之言,便不必多說矣。要殺便快殺得,君子擇一而始,更從一而終,焉有朝三暮四之理?
明語先于心略不忍,遂又道:公明兄一身才情,何故付諸于賊耶?以吾所見,那卓不穎不過一庸主爾,兄又何苦如此執迷不悟?
田皓聞之,竟也不時點頭,兀自苦笑道:是庸主不假,然于在下而言,卻是恩莫大焉。滴水之恩,尚須涌泉相報,知遇之恩,又豈能相負焉?罷了,今窮途末路,別無所憾,但求速死,了此殘生,還請勿復言矣!
聞其言,觀其行,在場之人多為之動容,一時紛紛點頭贊許。
明語先聽罷,其時對他越發多了幾分傾佩,不禁嘆道:“公明兄一身風骨,誠吾輩仕子之楷模也。相比在座這些個道貌岸然之徒,真乃天壤之別!”言訖,不時頷首作揖,與四下大呼道:“都看好咯,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來呀,與我恭送田先生上路!”
廉晟見狀,急忙上前為求情道:且慢!明都督,田先生乃豫州名士,于仕子之中,素有威望。今若殺之,恐冒天下之大不韙,還請三思!
明語先瞥了他一眼,卻是一臉不以為然,不時環顧四下,振臂呼道:“依太一律,‘負隅頑抗者,殺無赦’。今語先以國法殺人,試看天下誰敢不服?”言出,王霸之氣畢露,四下莫不懾服。未待廉晟再開口,但見明語先揚手舒袖,回絕罷,旋復叱左右道:“廉將軍若真有異議,還請與廷尉分說去吧。恭送田先生上路!”
武士不敢怠慢,遂恭恭敬敬將那田皓請出門去。廉晟無可奈何,眼見明語先這般信口斷人生死,一時心生芥蒂,旋拂袖而去。
明語先即日留公孫符與飲,謂之踐行。前日,乃召少光入,謂之曰:“公孫符勇冠一世,有雋才大志。謀而有成,所規不細,必為天下大賊,非徒狗盜而已。今當伺機殺之,不者,恐縱虎歸山。席間可觀我顏色,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公孫符于坐,殺之,以絕后患。”更伏甲士于外,約定摔杯為號,齊入撲殺之。
既飲,明語先南向坐,公孫符及其從者東而坐,少光、廉晟面西坐。飲過三巡,明語先殺意起,乃目少光以示。少光會其意,旋起為壽。廉晟暗自注目,時飲酒不語。
壽畢,少光乃請曰:都督與文策將軍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
明語先曰:諾。
少光于是拔劍起舞,目光所及,不出公孫符左右。公孫符若有所覺,其時已暗自捉刀。將欲擊,忽聞耳畔一聲呼:“獨舞何歡,吾來與少將軍共舞!”席間不時閃出一人,拔劍來與少光共舞,更常以身翼蔽公孫符。定睛一看,竟是廉晟。
少光數度不得擊,旋近身暗斥曰:“讓開,否則休怪我無情!”廉晟聽而不聞,依舊我行我素。少光大怒,于是奮力相搏。廉晟不能敵,旋即潰翻在地。
明語先暗覺不妙,捉杯欲呼武士入,忽聞帳外群聲鼎沸,不時撞進來一人,帶劍擁盾,虎目吊睛,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上下一打量,渾然一派英武精神!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來人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來人遂入,披帷北向立,嗔目視明語先,頭發上指,目眥盡裂。
明語先驚呼:客何為者?
公孫符聞聲而起,笑曰:明公勿驚,此乃州中參軍陶秋也。
明語先見狀,于是不動聲色,嘆道:真壯士也!賜之卮酒。
于是與酒斗升,陶秋拜謝,起,立而飲之。
明語先又道:賜之彘肩。
又與一生彘肩,陶秋覆其盾于地,加彘盾上,拔劍切而啖之。
明語先見狀笑道:壯士,能復飲乎?
陶秋答曰:末將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卓賊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不恐勝,天下共討之。天子與諸侯約曰:“先入雒陽者侯萬戶。”今吾主先破敵入雒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伊闕,以待公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卓賊之續耳,竊為公所不取也。
明語先未有以應,只道一句:坐!
陶秋旋從公孫符坐,須臾,公孫符起如廁,因招陶秋出。明語先望其有備而來,心知事泄,旋放去。
宴散人去,明語先忽摔杯于地,瞪圓了一雙鳳眼,直斥廉晟曰:豎子,安敢壞吾大事?
廉晟故作不解道:“既為宴請,本當以禮相待,吾何錯之有?”原來,廉晟得知語先欲圖公孫符,一時心中不齒,旋使人私見公孫符,具告以事,因之事泄。
明語先大怒,指面罵道:猶作狡辯耶!今日之謀,所知情者,無出此帳。除卻叔瑤與我,獨你一人爾,不是你還有誰?
廉晟見隱瞞不過,索性和盤托出道:不錯,吾就是看不慣汝之行事!吾原以為你是仁義之主,凡事皆以德服人,不想卻也是兩面三刀之徒,滿腹盡是陰謀算計,殺人放火,草菅人命,更是全不眨眼!此等作風,無異于以暴制暴,試問何以服于天下,卻與虎狼之輩何異?
明語先聞之恨極,其時猛拂袖,唾其面道:治亂世何必自縛于手腳!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重乎哉,無外乎御之而已,而非取舍。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夫非常之世,用非常手段,有何不可?足下所慮,實腐儒之見爾!
廉晟一時雖不能對,心中卻不能許。其時話不投機,旋負氣而去:夠了,汝之說教可休矣!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各奔前程,自此不相往來!
明語先無可奈何,羞于折節,強求更無益,唯不歡而散,各自珍重。可嘆:算盡機關非有意,生逢亂世豈由身?當全大義于天下,寧肯蕭郎是路人。
“站住!”
廉晟正欲走,但聞一聲厲喝貫耳,倏地被身旁一人攔住了去路。定睛一看,正是少光。
少光在旁聽了這許久,再也按耐不住,時揚手擋住去路,不放廉晟走,口中嗔嗔直道:惹下此等大禍,便想這么走啦?汝當這是什么地方,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明語先時心煩意亂,唐突之余,未及阻攔。
廉晟去意已決,一皺眉,略不耐煩道:你想怎樣?
“吾想怎樣?”少光冷冷一笑過,倏地虎目一瞪,一把擒住廉晟胸襟,昂首威嚇道:“吾想把汝之人頭擰下來當胡床坐——!”
廉晟不以為意,虎目一斜,卻與明語先問道:這是欲殺人滅口?
少光何等血氣方剛?見狀乃大怒,雙手一搭,呼地一下直把廉晟整個人拎將起來,啐道:小子,汝當真不知死邪?
明語先吞吐過一陣罷,無意多糾纏,遂也不耐煩道:行啦!叔瑤,讓他走!
少光這才不情愿地放開手,一時余怒未消,揚手但指著廉晟面,斥道:今后最好別教我再撞見!
廉晟暗吞一口氣,旋拂袖而去:哼!
后,明語先逐劉玄明、公孫符,始得隴山以東司隸大部及潁川之地;荊州公孫符入豫南,卓不穎舊部多降之,汝南遂歸公孫符;兗州劉玄明據豫北,又敗徐州程勉于沛國,因之盡得原四國之地。至此,豫州三分,天下割據。
卓不穎既已伏誅,國統光復,中原初定。不日,明語先乃遠赴帝京,欲請還都雒陽,復行削藩。
得知明語先入朝,少馮大喜過望,遂命少光攜大小一眾官員,出城外五里相迎。雙方接洽完畢,旋即直往朱雀門而去。
隊伍緩緩前行,沿途走來,但見大道兩旁:駝馬成群,商旅結隊。衣冠萬國,來客八方。絡繹不絕,南來北往。三教九流,會于一堂。
明語先眼見如此空前盛景,連聲贊譽道:久聞帝京商路通達,貿易繁榮,貨物輸入之眾,有如百川之不息。此次我從關中而來,一路所見所聞,果然是名不虛傳啊!昔人云“八荒爭湊,萬國咸通”,想必也不過如此吧?
少光聞之笑道:先生過獎矣!自西遷以來,鉅公痛定思痛,一心思治天下,休養民生。這兩年經營下來,如今雍涼一帶,人心思定,民生漸富,內外往來,亦日驅繁絡,總算是緩過氣來矣。
明語先聽罷,不時連連點頭,有感而發道:好,好啊!連年兵禍,生靈涂炭,難得有此一隅太平治世,誠乃百姓之福!倘若天下皆能如此,那便善莫大焉矣。
少光道:如今國賊已除,大統光復,中興太一,已是指日可待。今上又以仁德治天下,日后先生再從旁輔佐,料想不出幾年之內,普天之下,必皆是一片太平盛世!
明語先會心一笑,不時舉目四望,越發春風得意:“不怕叔瑤笑話,我原以為姑臧之地,土地貧瘠,又遠離中原,只恐鞭長莫及,難有所作為。是故,朝廷西遷之初,我還深感不安,也曾上書直言其弊。如今看來,只怕真是我多慮矣!眼下朝廷依托河西之便,外可領西域諸國,內可扼關中要道,又坐享隴右貿易之巨,倒也算得天獨厚,想必府中歲入也一定不少吧?”正愜意,但見眉頭一皺,倏地勒定了韁繩,指著不遠處問道:“如今正值農時,為何此處田間卻不見一人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