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將軍不明所以,待旁人散去,乃問道:不知主母留末將有何吩咐?
明語先不急不慢,請他就了座,倏地起身來,娓娓道:將軍是隨我多年的老人矣,向來盡忠職守,矜矜業業,莫不有目共睹。自入北疆以來,大小不下數十戰,次次奮勇當先,所立之戰功,更是數不勝數,誠可謂同輩之楷模!
那林將軍聞之謙遜道:主母謬贊矣。這些不過是末將分內之事,又何勞主母掛齒?
明語先莞爾一笑,繼續道:將軍之功,又何止于此?記得當年剿太平賊時,有一次敵軍細作行刺,若非你及時替我擋下那一箭,吾興許早已命喪當場,更休提今日之功業矣!聽聞,將軍左肩,因之至今每逢刮風下雨,仍會隱隱作痛,實在令語先心中不安哪!
那林將軍忙起身拜道:主母虛懷若谷,禮賢下士,末將不材,唯誓死效命爾!
明語先點頭道:將軍不必過謙。大丈夫生于世間,無非求個建功立業,青史留名。以將軍之材,原本早該封侯掛印,成就一番功業,只是苦于時運不濟,無以大展拳腳爾!
這話一下說到了那林將軍心頭,當下只見他連連點頭,莫不滔滔不絕:不瞞主母,末將從軍多年,說不想殺敵立功,那絕對是假的。末將恨不能即刻便領軍出塞,與那些叛賊決一死戰!當年之所以自告奮勇隨主母來此平叛,亦是想在這北疆拼殺出一番自己的功業來。怎奈眼下朝廷以守為攻,始終難逢大戰,實在令末將好生難受!
明語先淡淡笑道:將軍不必沮喪。大軍出塞在即,實不相瞞,吾早有意用將軍為先鋒,屆時自有大把機會與將軍一展拳腳。
那林將軍一聽,當即大喜過望:主母此言當真?
明語先道:軍中無戲言。
那林將軍如獲至寶,不時乃千恩萬謝。
正說著,倏地只見明語先眉目黯然,不時唉聲嘆氣:只是……
那林將軍見狀忙問道:主母愁眉不展,可是有何煩心事?若主母不棄,末將愿為分憂。
明語先思量再三,終于道出原委:哎,其實這也不是什么機密,實話告訴你吧,雖說大軍出塞之期已定,奈何府庫空虛,始終難為無米之炊。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軍糧之事,實在令人無可奈何!
那林將軍大驚:主母前幾日不是說軍糧征集順利,大軍不日便可開拔了嘛?
明語先道:那是用來穩定軍心之言,難得將士們眾志成城,吾若道出實情,豈非有損士氣?
那林將軍追問道:那敢問主母可有良策?
明語先一臉無奈道:能有何良策?民間那些大戶們連朝廷詔命都不放在眼里,吾又能奈他們何?屆時不能按期出塞,吾大不了上書告罪,卸甲歸田便是。只是苦了眾將士,滿懷一腔報國熱血,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那林將軍當下急道:主母不可,眾將士忍辱負重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出兵詔令,豈能說罷休就罷休?不就是糧食嘛,末將家中有的是余糧,外加一眾親戚朋友,加起來總能湊個七七八八!
明語先聞之卻不以為然道:就算將軍肯,只怕家中父老亦不肯,還是不麻煩啦。
熟料那林將軍卻是信誓旦旦道:“主母放心,若回家要不來糧食,末將絕不回來見你!”說罷,當即告了退,匆匆而去。
不日,一些大戶果然陸續交來了糧食,怎奈畢竟還是杯水車薪,絕大部分大戶仍舊置若罔聞。而因征糧一事,民間早已起了怨聲。久而久之,堂上眾文武亦對此頗有微詞,卻讓明語先煩不勝煩。
翌日,明語先乃廣發請帖,邀各世家大戶往府中赴宴,冀、并二州大小官員亦悉數在列。
夜幕下,國公府燈火通明,高朋滿座,奈何暗潮洶涌,幾乎一觸即發。
明語先安坐主位,直面眾怒,卻是一派泰然自若。當下信手斟滿了酒,舉杯道:承蒙諸位不棄,今夜蒞臨寒舍,語先不勝感激,謹以此杯敬謝。
熟料一席話畢,眾人卻是一派不以為然。
明語先兀自笑道:“諸位遲遲不肯舉杯,莫非是嫌棄吾這酒不好?放心,吾此次奉詔征糧,想巴結諸位還來不及,又豈敢有怠慢之意?這些可都是吾珍藏了多年的好酒,平日連自己都舍不得喝!”見眾人仍無動于衷,乃無奈道:“好,諸位不喝,吾自己喝!”
飲罷,明語先幽幽只道:酒喝罷了,便該好好說道說道征糧矣。朝廷的征糧詔命已頒布半月有余,各縣縣吏亦往諸位府上跑了不下十來回,不曾想諸位竟還是置若罔聞,諸位的面子可真夠大的!也罷,既如此,吾便只好親自出面來與諸位討要啦。說說吧,吾亦挺想知道,諸位如何就交不上來這千百石糧食?
眾人一聽,不時面面相覷,少刻但見一人起身稟道:巫咸公,并非吾等不愿交這份糧,實在是年景太差,家中拮據得緊。如今自家人尚且挨著餓,如何還能拿出余糧來?
眾人聞之,莫不連連附和。
熟料明語先卻是失聲笑道:這位是太原郡侯罷?吾若沒記錯的話,你在太原有地兩千畝,在常山有地三千畝,在晉陽城中有糧鋪與酒坊各一家,你家挨餓,怕是連你自己都不信吧?
那人聞之語塞,只得灰溜溜就座。
明語先又道:“諸位皆是出自富貴之家,不少還是世襲勛戚,照理值此國難之際,當尤為以身作則才是。可你們看看自己現在的嘴臉,可還有一點世家大族該有的樣子?”見眾人仍無動于衷,遂轉而道:“也罷。既然諸位不愿交糧,吾亦不好多勉強。只不過眼下大戰將至,官軍擬深入敵境作戰,糧食缺,勞役更缺。自明日起,但凡不愿交糧的,亦可以勞役相抵,一丁勞役抵一百石糧,諸位覺得可好?”
一番話,當即引得滿堂哄然,不時又見一人起身稟道:巫咸公,吾等這些世家子弟,是干不得這些活計的……
不待其話畢,明惠迎聲罵道:屁話!我大姐姐乃當朝國公,當今天子欽封的巫咸上師,她尚且親臨沙場,莫非爾等比她還尊貴不成?
那人詞窮,還不及坐下,但見其身旁一人聞聲笑道:朝廷詔命,只準官府向民間征糧,可并未準許亂征徭役吧?有祖上積下的蔭功,吾等這些世家子弟,可是不用服勞役的。巫咸公此舉,只怕有悖朝廷典制?
明惠剛欲還口,不想明語先搶先一步,幽幽道:好一個“有悖朝廷典制”啊!既如此,那你我便好好談談這“有悖朝廷典制”之事……玉貞。
凌霜應聲奉上一疊折子,當著眾人面,乃大聲宣讀起來。其中所載,無非一些店鋪、貨倉,卻令在場眾人聞之失色,紛紛如臨大敵狀。明惠在旁一聽,不覺會心一笑,莫非各家各戶走私販物之罪證,只當明語先欲單刀直入,就此發難矣。
宣讀畢,明語先望著眾人慌張失措的樣子,只淡淡問道:“諸位可聽真切矣,可聽明白矣,可有甚錯漏的?”見眾人紛紛低頭不語,不時笑道:“諸位張口閉口朝廷典制,那吾倒也敢問一句,諸位所作所為,可有悖于朝廷典制?”
眾人理屈詞窮,紛紛諱莫如深。
明語先見狀,當下勃然變色,嗔嗔道:既然諸位無話可說,那便休怪我不講情面矣,來人……
話音未落,當下便從門外奔進一眾甲士,風風火火地正欲拿人,直把在場眾人嚇得驚慌不已。
“且慢!”正在此時,忽見席間一人倏地起身道:“吾等走私販貨,違了朝廷典制,巫咸公要拿人問罪,吾等皆無話可說!可恕在下直言,論走私販貨,只怕你明家亦撇不清干系,不知巫咸公又該當如何處置?”
此言一出,席間又是一陣哄然,眾人莫不趁勢而上,以為籌碼。
明惠原本正得意,突聞此言,心中好不氣,當即拍案而起:吳老二,說什么呢?惹急了小爺,信不信我把你平日做的那些齷齪事全抖摟出來,看我倆誰比誰死得慘?
熟料那吳老二此刻卻是全無懼色,迎面回道:你個混六郎,神氣什么?別以為平日里大家讓你三分,便真把自己當根蔥矣!真惹急啦,誰怕誰呀?
明惠無奈:你……
明語先作壁上觀,卻是氣定神閑道:別急嘛,正所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凡事可不得一樣一樣來嘛……
凌霜心領神會,乃另取出一折子,照例宣讀于眾。
明惠一通罵畢,剛欲還位就座。但聽宣讀聲朗朗,心下不覺一怔。仔細聽來,霎時面色如土。折中所寫,不是別的,正是他暗地里倒賣私貨的一眾貨倉。當下始料未及,呆呆望著明語先,冷不丁腳下一軟,倏地便癱坐了下去。
念畢,只聽明語先淡淡一聲叱道:來人,給我將明惠拿下。
只聽一聲令下,兩名甲士立時奔將過來,三兩下便將明惠架了起來。
驟聞變故,明惠整個人倏地怔住了,猛回神,連連求饒道:大姐姐饒命啊,小弟也是一時糊涂,還請大姐姐念在小弟為朝廷盡心盡力征糧的份上,就饒過這次吧,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