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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氣象——漫議唐代文化的發展與表征

唐代文化以其恢宏雄渾壯美的氣質和魅力輝映于傳統中國文化的論壇上,為歷代史家所廣為稱道,并且以漢唐并稱。那是個令我們的祖先和后輩都值得驕傲的時代。既有中外文化融合、物態變遷的時代特征,又有繼承古老傳統、以通變求新意的民族特質。以詩歌為表征,李白、杜甫所代表的恢宏激昂的盛唐之音,高適、岑參壯志酬國的邊塞詩和王維、孟浩然等詩畫融于自然的田園山水詩派,奏起了時代的最強音。史地的發達、藝術形式的多樣化發展、代表民間文化的傳奇變文俗講百戲,以及具有起承轉合功能的科學技術的發展,都是不可或缺的音符。唐代是佛教文化漸趨融入并中國化的重要時段,也是唐人對古今中外各種學問知識信仰大加總結提煉融匯的時期。作為一個時間跨度較大的王朝,從文化發展趨勢上,不難看出更多地具有轉變時期的特點。

孫昌武先生的《隋唐五代文化史》(中華書局2019年版)在其開篇導言即對唐代文化發展環境與影響作了高度概括性的表述:這正是中國歷史上輝煌發展的時期,也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在當時世界上并存的幾個大國中,東羅馬帝國已經衰落,天竺(印度次大陸)仍處于分裂狀態之中,大食作為新興的軍事強國剛剛在崛起,從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發展水平與綜合國力看,唐王朝是最為興盛強大的。它理所當然地成了當時人類文明的一大中心。

南北朝學術上的不同學風、文學藝術的多種流派與風格、思想與宗教的斗爭與交流,不僅造成了文化的多方位、多樣化,而且起到了某種思想解放的作用。在南北分裂、社會動蕩的條件下,文化的發展受到了限制;一旦國家歸于統一安定,文化建設的條件成熟,這多方位、多樣化的思想、文化積累得以交流,必然會促進文化的大繁榮。

孫先生認為,隋唐的強大與繁榮,特別表現其在文化的普遍、持續地高度發展方面,大唐在當時世界上聲威遠被,特別得力于它的文化成就,隋唐五代在文化上留下大量的寶貴遺產,也是后代仰承這一時期的最主要的精神財富。

隋唐五代文化是高度開放的文化。這首先表現在國內各民族的交流和與域外諸國的交流方面。隋、唐的統一不僅是南、北國土的統一,還實現了南北朝以來幾百年間中華民族新的大規模融合的鞏固和深化。在南北朝時期,北方諸少數民族(匈奴、羯、鮮卑、氐、羌)相繼入主中原,南方的“蠻”族、奚人、俚人、僚人、爨人等也密切了與內地的經濟、文化聯系,從而造成了中華民族發展史上又一次民族大遷徙與大融合。到了隋唐時期,這一過程繼續鞏固與深化。一方面,在統一的國土上,前朝民族融合的成果得以發展;另一方面,興盛的統一國家吸引著邊疆少數民族慕風向化,而中原、內地的人民則以強固的自信心和宏大的氣魄歡迎與邊疆或已遷居內地的少數民族的交流。大量的少數民族人向內地移居,中原人民則遠出四塞,開發邊疆。統一強盛的唐王朝對周邊遠、近諸國采取了睦鄰(就其基本傾向而言)、開放的態度。東到海東的日本、三韓,西方遠到東羅馬帝國,南方越洋至南海諸島以至東非的部族國家,四海眾多的國家都與隋、唐建立起不同形式的政治、經濟文化聯系。隋、唐與諸國間使臣報聘、商賈往還、宗教信徒求法傳道、留學生徒求知受教,頻繁的人員往來傳播著各國、各族的文明。

無數域外的學者、藝術家、宗教人士等來到中國,參與中華民族的文化創造,外國的優秀文化成果融入中國的傳統之中而結成新的果實,這在舞樂、美術、宗教等方面成績尤為突出。中華各民族的文化交流,向域外諸國的開放,對整個民族精神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培養了強固的民族自信心與高昂的民族自豪感,造就了開闊的胸襟和自由無拘的心態。這曾被某些學者概括為“盛唐精神”的思想面貌,又成為推動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建設的力量。

唐代文化的發展,與封建政治經濟在唐中葉的變化同頻共振,走完了由封建社會統治前期向后期的過渡歷程。唐前期政治較為清明,政權內部納諫之風甚盛,朝臣可直接批評前朝或當朝國政,最高統治者多以容忍寬宏視之。在詩人的創作思想和創作沖動與當朝觀念信仰發生沖突時,少有因致遭禍的參見(宋)洪邁《容齋續筆》卷2“唐詩無諱避”條。。唐室起自西北,胡化色彩較濃,少受漢族正統儒家思想的束縛,加之魏晉時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擺脫禮教束縛,追求個性自由放任不羈的社會思潮余波未消,使唐初政治統治開放有余而收斂不足。三教爭衡,佛道大發展,佛經梵典的翻譯注釋成為盛行一時的學術風潮。老莊文列皆升為經,成為考試科目,儒學失去了正統獨尊的地位。文學藝術的高度繁榮掩蓋了經學已有的強大身軀,使其變成龜縮一隅的精神槐樹。各種思想紛呈涌現,反映在文化政策上必然具有多樣化特征。人們有一定程度上的信仰和價值選擇的自由,而“文化上的每一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恩格斯《反杜林論》,《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154頁。。正是在這種較為自由開放的社會環境下,加上滿朝文武的崇文風氣,從而創造了封建時代豐富多彩的高峰文化。

吳宗國先生在《中古社會變遷與隋唐史研究》(中華書局2019年版)一書中詳細論列了唐代文化發展的高潮時代的諸多文化表征。吳先生認為,唐文化以其博大的內容,恢宏的氣勢,雍容華貴的風度,昂揚向上、堅定執著的進取精神,生動自然、兼容并蓄的開放性格,多種多樣的表現形式和艷麗明快的色彩而具有其獨特的魅力。由于豪強王族的衰落,新的社會等級正處在一個重新編制構建組合的過程之中,因此,唐代有一個從門閥思想下解放的過程。唐王朝建立后,一般地主階層正處在順利向上發展的過程中。他們既不借助祖先,也不借助上天,因此,又有一個從傳統的儒家思想,特別是天命論和性三品思想下解放出來的過程。

而唐王朝經濟的繁榮、國勢的昌盛、國內交通的發達和中外交往的頻繁,不僅給唐代文化的發展提供了堅實豐厚的物質基礎和開放寬松的環境,而且大大拓寬了人們的眼界,增強了人們的自信心,并激勵人們去創造無愧于這個偉大時代的新文化。唐朝的學者、文人和藝術家在傳統文化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利用各種思想材料,包括外來的佛學中的許多思想材料,最大限度地吸取各種藝術形式,包括民間的以及東晉十六國以來傳入內地的少數民族和外國的樂舞、繪畫、雕塑等藝術形式,創造出了既具有中國氣派,又含有異域色彩的絢麗多姿、光輝燦爛的唐文化。皇帝親自參與史書的修撰,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是空前的,由此可見唐初統治者對歷史經驗的重視。唐高宗時又修成了五代史志即后來收入《隋書》中的志以及《南史》和《北史》。這樣,在唐初短短的三十多年時間里,就修成了二十四史中的八史。此后,官修史書成為定制。

總結前代學術文化成果,也是唐初文化發展的一個顯著特點。首先是儒家經典的注疏,唐太宗以儒學多端,注釋繁雜,命國子祭酒孔穎達和諸儒撰定五經義疏,名為《五經正義》。高宗時復加考正,永徽四年(653)頒布天下,成為人們學習和科舉考試的標準。其次是類書的編纂。虞世南早在隋朝就已編成《北堂書鈔》。入唐后,高祖時由歐陽詢等編成了《藝文類聚》。太宗時又由魏徵等編成了《群書治要》,高士廉、魏徵編成了《文思博要》。再次是古代科學成就的總結和科學著作的整理。高宗時由李淳風等人審定并注解了《五曹》、《孫子》、《緝古》等十部算經,作為算學的教本。《緝古算經》為唐初王孝通所撰。醫學方面也出現了孫思邈的《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王燾的《外臺秘要》等總結性論著。高宗時還組織力量編成了《新修本草》頒行全國。《新修本草》總結了唐以前本草學的成就,是世界上最早的國家藥典。書成之后不久,即傳入日本。

與唐代學術文化發展有密切關系的,還有佛經的翻譯和佛學的發展。玄奘西行取經歸來后,在政府的支持下開展了大規模的譯經工作,共譯出佛經74部,1335卷。他還口述完成了舉世聞名的歷史地理名著《大唐西域記》。佛學在不斷發展,隋唐時期佛學形成了許多宗派。各宗建立和發展的時期有先有后,其中華嚴宗和禪宗都是在武則天統治時期發展起來的。武則天以后流行的各宗,都承認人人皆有佛性,人人都可成佛。這意味著人的地位是可以改變的,同時突出了人的自身價值和人的主觀能動作用,不僅符合人們打破門第等級的要求,又符合當時人們銳于進取、發展自身的心態,因而受到廣泛的歡迎。

盛唐文化中成就最大、品位最高、影響最廣的是詩歌。這是一個中古詩歌的黃金時代。最著名的詩人賀知章、王維、岑參、高適,還有詩仙李白、詩圣杜甫等,都出現在這個時代。開元時期的詩人,對社會和個人前途都充滿了信心,表現在詩歌上就有一種高瞻遠矚的氣概和豪放浪漫的精神。盛唐詩歌所以受到人們特別的喜愛,就是因為它充滿了個性,充滿了追求,充滿了對祖國的熱愛,充滿了對人生的歌頌,充滿了對民生的關懷。

娛樂文化的發展,是盛唐文化的一個重要內容,樂舞是其重要組成部分。唐代宮廷音樂經歷了十部伎、坐立二部伎和法曲的發展過程。十部伎包括龜茲、疏勒、高昌、安國、康國、天竺和高麗等少數民族和外國的音樂和舞蹈。法曲和梨園教坊的設立,標志著宮廷音樂從禮儀性樂舞到娛樂性樂舞的轉變,對樂舞的發展具有深遠的影響。民間樂舞在這個時期也有了很大的發展,不僅出現了許多著名的歌唱家、演奏家和舞蹈家,還出現了張紅紅那樣沿街賣唱的歌者(參見《樂府雜錄》)。他如打馬球、下圍棋等體育活動以及打獵、郊游、飲酒、吟詩等,無不反映當時人們豐富多彩的生活和歡樂豪邁的心情。書法、繪畫、雕塑也在前代的基礎上推陳出新,開始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南北朝后期,書法家融合南方書寫體和北方魏碑體,探索新的書寫體的創造。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在這個基礎上,從書寫的間架結構、書寫速度、用筆輕重、筆畫肥瘦等方面,作出了總結性和規范性的貢獻,為楷書奠定了基礎,對于唐代文化的傳播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顏真卿在歐陽詢等初唐書法家的基礎上又有新的創造。他的書法氣勢雄渾,形體敦厚,筆力蒼勁雄健。張旭在孫過庭、賀知章之后,墨酣筆暢,大量使用連筆,展現了連綿不絕、奔騰急速的壯美氣勢。繪畫在唐代藝術中具有突出地位。宮廷、陵墓、寺廟和石窟寺的壁畫仍然是這個時期繪畫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題材更為廣泛,也更加世俗化。即使是宗教題材的壁畫,也具有強烈的生活氣息。敦煌莫高窟壁畫中的凈土變,與其說是描繪天堂的美還不如說是歌頌人世間的歡樂,而人物山水、花鳥卷軸畫的興起,則說明繪畫已經開始從宮廷、寺廟中走出來,成為文人士大夫抒情寫意的工具。這表明,畫家也開始擺脫畫匠的身份,成為士大夫的一個組成部分。雕塑,主要包括石窟寺造像、陵寢前的石雕和墓葬中的三彩陶俑。藝術家們還是通過生動的造型,把盛唐時期的價值觀念和審美情趣傾輸到他們的作品中去。鮮于庭誨墓中出土的載樂駱駝俑,載有五個胡人組成的樂隊,更是把當時中西經濟文化交流的盛況和人們開放歡樂的心態形象地結合起來。盛唐藝術的雍容華貴,絢麗多彩也表現在金銀銅器和絲綢等工藝美術品上。

唐后期經過“安史之亂”的社會動蕩,統治階級對經濟與社會關系重新予以調整。一種對秩序的要求,傳統儒學生命力再度顯現,逐步上升為壓倒其他社會思潮、占統治地位的價值取向。經過對天人關系的重新論證和援佛道以入儒的歷時性轉化,補充了儒家哲學的傳統命題和范疇,實開宋明理學之先河。

如果說,唐前期文學藝術所表現的時代精神是對空前高漲的社會繁榮的樂觀展望,那么經此大動亂,則發展為相對深刻的揭露抨擊現實的內容。它打破了詩人們較為樂觀的期望,而變為對現實人生的重新審視。中晚唐經歷了由中興熱望到有感于社會矛盾的激化和政權沒落的哀感。帶有傷感的審美情趣,使詩歌的直切與哲理向縱深發展了。到了宋代,詩歌的整體風格更以思想深邃富有哲理見長。

與官方思想控制相反而互補,是中經動亂后士大夫們都在尋求填補心靈空白的填充劑,退守獨善其身的人生哲學,兼濟的熱情和仕進的愿望讓位于對宗教神靈的信仰《新唐書》卷35《五行志二》:“天寶后,詩人多為憂苦流寓之思……寄興于江湖僧寺。”。同時,佛學本身的發展也走過與儒學殊途同歸的歷程,完成了中國化的演進過程。前期的天臺宗、三論宗、唯識宗等由于過分拘泥于印度宗教的形式,在中唐便相繼消殞,而繼起的華嚴特別是禪宗,由于變異為中國式的宗教因而得以有長足的發展。宋明理學正是以傳統儒學為主體吸收禪宗精神和道教思想,成為封建社會后期思想的主流意識形態。

由前期的較為開放,到后期的逐漸收斂,正經歷一個由放而收的時間歷程。唐后期更像是唐型文化與宋型文化的過渡期和波谷,因而真正具有唐代社會的時代特征和個性特點的應是前期的盛唐文化。唐代文化的種種特征在前期都已充分顯現,無論從文化的層面還是文化的部類發展上看,都已帶有區別于其他朝代的獨特內容。

唐代上經南北文化的融匯時期,并且完成了南北文化的合流。先秦時期百家爭鳴,老莊及屈原等代表的南方楚文化,主要與北方以孔子、孟子、荀子為代表的齊魯文化形成對峙局面。秦漢時國家的統一,南北文化也加快合流步伐,漢文化更多地表現出南方楚文化的特征韓養民《秦漢文化史》導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東漢特別是魏晉,北方文化有所發展,曹魏時的建安文學為其代表。西晉末年戰亂,文人紛紛南遷,北方多被落后的少數民族統治,南方文化發展迅速,并從總體上超過北方。以致當時無論南北都認南方文化為華夏正統。隋煬帝由北方統一南方,仍大力推崇南方文學《全隋文》卷5《敕責竇威崔祖濬》中詳載。。唐初一切公私文書,皆用四六文。后來古文運動漸起,北方文風取得優勢。同時唐前期宰相十分之九以上皆為北人陳正祥《中國文化地理》第22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以下簡稱“三聯書店”)1983年版。,宋以后則以南方人為眾。地主官僚的地域特征亦對文化上的消長變化起著一定的干預作用。《五經正義》的編撰,雖多用南方人的義疏,同樣表明經學上的南北統一。外來佛教文化的沖擊,也加速了本土地方文化的合流過程。

一方面是南北文化融匯統合為一整體之大勢,另方面由于文化的普及與教育的推廣,文化的地域拓展更為廣泛。唐代的文化可以說是以兩京為中心向外呈輻射狀的有地區差異的文化復合體參見拙文《唐代區域文化析論》,《松遼學刊》1989年第1期。。不唯南北,每一區域都有著顯微不等的差異。這一方面可以通過戶口的分布情況、人才的遷徙、知識階層的分布比例、文化景觀、飲食喪葬等社會習俗的不同以及各地文人學者們著述數量的差異而顯示其區域特征。大致說來,唐后期差異愈益縮小,中經五代十國的地方割據后,北宋復歸統一,這其中的文化整合也是一個重要的統一因素。

唐代也是傳統文化中文化創造傳播者身份地位發生變化,分層文化明顯化的時期。漢代以經術取士,使文化創造傳播更多地為累世家學和諸經博士所掌握,魏晉時的高門世族同時也是文化的正統繼承者和壟斷人,文人學者的社會地位只決定于他的門第和官爵,而不在于學問本身王瑤《中古文學史論》第26—2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因此他們對于后來研究者觀察時的影響是:時代的差異多于個性的差異。反映的是大致相同的社會階層和地位的人們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因而反映文化層面必然較少。自隋煬帝肇始,唐初開始推廣流行的科舉取士,使寒素文人知識分子皆可憑其文才學問近似平等地取得政治社會地位,從而改變了政權結構。大量代表知識分子階層文化的出現,學派的產生、人才群體的涌現便是明證見拙文《唐代人才群體的特征及其局限》,《呼蘭師專學報》1989年第3期。。中晚唐時期市民文化有所發展,反映著文化中的不同層次內容,頗具個性明顯的特征,使文學藝術流派紛呈,頗為繁茂。這種頗有廣泛影響的大眾文化標志著文化發展的規模,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對時代文化的總體評估。社會底層的民眾掌握文化的數量和質量越高,則該社會文化程度也就越高。歐洲自文藝復興以后,日本在江戶時代,中國則自唐代傳奇變文俗講,特別是宋元話本戲曲等市井文學發達后,表明了這種擁有廣泛民眾文化的早熟特征。

另方面,在一個高度集權的社會里,文化的層次結構特點往往表現為上層建筑對意識形態和社會心理的強化控制上。無論是統治者個人抑或是統治集團的些微舉動,都會導致一種學術或一種文化活動的興衰起落。文人學者的學術活動和民眾的行為觀念等皆被納入一個統一的文化模式中,學術發展更缺乏獨立,對社會變遷的影響也相對地較小。唐代創造文化的群體和學術派別的出現以及市民文化的興起多少打破了官方的壟斷,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社會文化現象。

唐代又是傳統學術文化不均衡發展的極致表現時期和科學文化的轉折過渡期。較為開放的社會環境和上下崇文的時代風氣,提供了文化發展的良好條件。唐代統治階級現實的和技術的需要所由采取的相應制度政策,又對學術文化發展起了重要的導向作用,科舉制度為其突出代表。統治集團通過考試科目的設置和錄取標準的規定,左右并影響著士子們對各科學術的選擇取舍,來達到崇尚或推行某種學術和思想的目的。如明經科目中不時增設老、莊、文、列四子策文《唐大詔令集》卷106《親試四子舉人敕》。,德宗時又令舉人習開元禮《全唐文》卷51《令舉選人習開元禮詔》。,他如開設三史、三傳科等,對舉子習業有一定的導向作用。進士科愈益重要,并成為重要官員的主要來源參閱李樹桐《唐代的科舉制度與士風》,收入李著《唐史新論》(臺灣中華書局1972年版)。。進士比重逐年增多,左右著唐代士大夫的選擇,進而對與明經進士諸科考試科目有關的儒家經典、道家書籍、禮法、律令等的習讀及文學詩賦等的發展都有較大的影響。

唐代學校教育主要分中央官學和地方州縣學、鄉學兩大系統。當時的教育內容和體制特點,以及全國考試制度中的畸輕畸重,加上統治階級依現實的需要所制定的一些文化政策,都造成了唐代學術發展中的偏頗,表現為文學、藝術、史學等人文學科的高度繁榮和科學文化的相對遲滯。從深層角度言,則這種傾向的形成更與中國傳統重人倫的價值觀、重實用的思維特性以及傳統學術文化的結構特點密不可分。這也是導致近代中國科技文化落后和現代人文學科發展相對緩慢的原因。

中國古代許多科技發展和技術進步多與統治階級和統治者個人的喜好以及民眾直接的生產生活相伴而行。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所產生的對生的渴望的逆反心理,對永恒的追求的物態體現,使道教的煉丹爐火長燃不熄,化學致有些微發展;天文歷法作為論證天人關系的準科學和對災異人禍的附會解釋,得到官方的支持并加以壟斷;由于工程水利等關系民生的實用計算的需要,使代數學有突出發展,同時又因其更多作為演算論證天文歷法的工具而不得獨立發展。唐代自然科學發展中可稱道的有兩項:醫學和天文歷法。農學因與直接的農業生產有關,也有所發展。數學的發展則較為緩慢。作為算學館中的十部教科書,其中只有一部是唐初王孝通《緝古算經》,其余皆為前代著作。唐代數學著述以注釋為主,且只有三四部,宋代則多達五十余種。唐代人文學科的片面深化,或者說相對比較發達,缺乏哲學和科學技術的相應成比例發展。

唐代文化作為創造主體除了對前代的傳統文化加以繼承、詮釋、理解,依時代的需要和統治的要求進行創造性的轉化,使其具有顯明的個性特征外,還對各種外來文化進行融匯、消化,并加以弘揚以為己用,使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這是唐代文化發展的另一個重要特征。唐初是中外交通最頻繁、來往最密切的時代,并且每次往來都多少與文化有關。美國學者謝弗著、吳玉貴翻譯的海外漢學名著《唐代的外來文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又名《撒馬爾罕的金桃》),為我們詳細記述了中外物品的交流與人員的交往,書中寫道:

中世紀時,唐朝在整個亞洲地區名聲顯赫,而在遠東地區,唐朝的聲威至今還深深地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唐朝在邊疆地區設立的軍鎮,使得唐朝本土以外的人和物品源源不斷地流入唐朝這片樂土成為可能。在七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唐朝的物價都很低廉,經濟也很穩定,這樣就有可能將小塊農耕地分配給農民,從而為制定出一種新的、穩定的稅收制度提供了可能性。這種新的稅收制度就是著名的租庸調制。

七世紀又是一個社會變革的時期,來自南方的地方士人通過正式的科舉制度確立了他們的政治地位,而這一切都是以犧牲北方舊貴族及其與突厥文化的傳統聯系作為代價來實現的。在七世紀的最后幾十年中,即武則天皇后和她的曇花一現的周帝國統治時期,這種變革達到了頂峰時期。七世紀也是一個印度文化大量涌入的時期,伴隨著印度天文學、數學、醫學以及語言學等學科的涌入,佛教哲學在這時已經滲透到了唐朝上流社會的生活之中。最后,七世紀還是一個崇尚外來物品的時代,當時追求各種各樣的外國奢侈品和奇珍異寶的風氣開始從宮廷中傳播開來,從而廣泛地流行于一般的城市居民階層之中。

八世紀的唐朝歷史包括了文人們(杜甫、李白和王維等)筆下的“盛唐”時期和“中唐”的大部分時期。盛唐時期一直延續到了765年。前一個時期就是盛唐時期,它相當于唐玄宗統治的那一段和平繁榮的時期。這一時期是一個時間漫長、富足安定、物價低廉的時代,是一個“天下無貴物”的時代。良好的陸路和水路交通狀況大大促進了海外貿易的發展。在唐朝統治的萬花筒般的三個世紀中,幾乎亞洲的每個國家都有人曾經進入過唐朝這片神奇土地。前來唐朝的外國人中,最主要的還是使臣、僧侶和商人這三類人,他們分別代表了當時亞洲各國在政治、宗教、商業方面對唐朝的濃厚興趣。

所有的旅游者都將他們本地的各種貨物帶到了唐朝——或是作為國王的禮物,或是作為銷售的商品,或是僅僅作為他們自己隨身攜帶的附屬物品。

一些吐蕃貴族子弟被他們的父輩專門送到了長安來學習漢語。如同唐朝政府在山東的登州為新羅使臣設置了客館一樣,唐朝也為渤海國的使臣專門設立了客館,為他們提供膳宿。總而言之,朝鮮人在北方水域占據了多數,而且他們也確實在唐朝境內形成了一個重要的僑民團體,他們生活在楚州和漣水這樣的城鎮里——這些城鎮位于連接長江與黃河的大運河沿岸。他們不僅得到了唐朝的慷慨的保護,而且也像其他外國人一樣,享有某種形式的治外法權。

唐朝海外貿易的絕大部分都是通過南中國海和印度洋來進行的。

在唐朝時,中國沿海的各港口中擠滿了遠涉重洋,不遠萬里而來的航海商船,唐朝人對這些商船龐大的體積感到非常驚訝,他們將這些航海船舶稱作“南海舶”、“西域舶”、“南蠻舶”、“昆侖舶”、“師子舶”或者是“婆羅門舶”,在所有的稱呼中,“波斯舶”是最常見的一種稱呼。

根據漢文史料記載,在唐代繁榮昌盛的海外貿易中,最大的商船來自錫蘭的師子舶。

偉大的絲綢之路是唐朝通往中亞的重要商道,它沿著戈壁荒漠的邊緣,穿越唐朝西北邊疆地區,最后一直可以抵達撒馬爾罕、波斯和敘利亞。

八世紀時,揚州是中國的一顆明珠。揚州的富庶與壯美,首先要歸功于它處于長江與大運河的結合部的優越地理位置。長江是中國中部眾水所歸的一條大江,而大運河則是將全世界的物產運往北方各大城市的一條運河。正因為如此,唐朝負責管理國家鹽務專營的朝廷代理商(這是一個權勢非常顯赫的角色)將其衙門設在了揚州。揚州是唐朝龐大的水路運輸網絡的中樞,由唐朝和外國商船運來的各種貨物都要在揚州換船,裝入北上的運河船。所以這里也是亞洲各地商賈的聚集之所。從廣州運來的鹽(這是人人必需的消費品)、茶(當時北方飲茶已經相當普遍)、寶石、香料和藥材,從四川沿著長江航道運來的珍貴的錦緞以及織花罩毯等,都集中在了揚州,然后再轉輸到各地。揚州是一座錢貨流暢、熙熙攘攘的中產階級的城市。揚州還是一座工業城市,揚州以精美的金屬制品(尤其是青銅鏡)、氈帽、絲織物、刺繡、苧麻布織品、精制蔗糖、造船、精良的細木工家具等特產而著稱于世。揚州的氈帽當時在長安的年輕人中曾盛行一時。著名的揚州蔗糖是在七世紀以后根據從摩揭陀傳入的工藝制作的。揚州是一座奢侈而放蕩的城市,這里的人們衣著華麗,可以經常欣賞到最精彩的娛樂表演。揚州不僅是一座遍布庭園臺榭的花園城,而且是座地地道道的東方威尼斯城,這里水道縱橫、帆檣林立,船只的數量大大超過了車馬的數量。揚州還是一座月光融融,燈火闌珊的城市,一座歌舞升平,妓女云集的城市。雖然殷實繁華的四川成都素來以優雅和輕浮著稱,但是在當時流行的“揚一益二”這句格言中,還是將成都的地位放在了揚州之下。

揚州城如此繁榮興旺,外國人勢所必然要在這里設立他們的店鋪。760年(肅宗上元元年),當唐朝叛將田神功的部眾掠奪揚州時,曾經在這里殺害了幾千名大食和波斯商人,根據這一事實,我們就可以斷定居住在揚州的外國商人的數目是相當驚人的。

在唐朝境內游歷的外國人,或者是在唐朝定居的外國人,都愿意集中在像廣州、揚州那樣充滿生氣的南方商業城市里。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也樂于聚集在歷史悠久的北方城市中。北方的大城市既是政權的中心,也是貴族的淵藪。在北方的大都市里,那些庋藏豐富的藏書家,或者是沖鋒陷陣的武士的社會地位,都要比一個成功商人的地位重要得多。作為唐朝兩大都城之一的洛陽,其地位僅僅次于長安,在全國位居第二;而就其人口而言,洛陽有一百多萬人口,也是唐朝的第二大城市。對于居住在洛陽的外國人來說,洛陽城里有平時奉祀外國神祇的寺院,在這些寺院中有三所是拜火寺,從而證明了波斯移民的存在。與長安的人口數量相應,居住在長安的外來居民的數量也相當龐大。長安城的外來居民的成分也與廣州港的外來居民有較大的差異。長安的外來居民主要是北方人和西方人,即突厥人、吐火羅人和粟特人等,而聚集在廣州城里的外來居民則主要是林邑人、爪哇人和僧伽羅人。但是在長安和廣州兩地都有許多大食人、波斯人和天竺人。在入居唐朝的外來居民中,來自伊朗的居民占有重要地位,唐朝政府甚至專門為伊朗居民設置了“薩寶”這個官職來監管他們的利益。薩寶的字面意思是“商隊首領”。

唐朝人追求外來物品的風氣滲透了唐朝社會的各個階層和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各式各樣的家庭用具上,都出現了伊朗、印度以及突厥人的畫像和裝飾式樣。雖然說只是在八世紀時才是胡服、胡食、胡樂特別流行的時期,但實際上整個唐代都沒有從崇尚外來物品的社會風氣中解脫出來參見《唐代的外來文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一章。

再以宗教為例,可以看到古代波斯文化的影響。《長安之春》[(日)石田干之助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中《隋唐時代伊朗文化流入中國》一文詳敘古代波斯文化對唐代文化的多方面影響。

流入中國的波斯文化,經漢魏六朝時期的初傳,到隋唐時代呈現出更加顯著的態勢。在中國與外國文化的關系這方面,從中國歷史來看,說隋唐是波斯文化全盛的時代,并不為過。第一要舉出的應該是瑣羅亞斯德教。這個宗教在唐代初年以來被稱為祆教。長安市內建有多所祆教祠堂,洛陽、涼州、敦煌、伊州等地也有祆祠的存在。祆教的存在在當時的史料中有記錄的,不只是上述幾個城市,在中國內地有波斯人所到和居住之處,也應有他們的神祠存在。唐舒元輿所撰《重巖寺碑銘》所記,就是一個例證。此時向東傳入中國的波斯系統宗教之第二位,應為摩尼教。摩尼教是三世紀初波斯人摩尼以瑣羅亞斯德教為基礎,加上天主教、佛教、巴比倫古宗教、希臘哲學等,混合而成的一種折中宗教。與摩尼教徒在中國全境多處存在的事實相關,另一件事不得不說,就是作為西域文化的中介,他們為各種西域文化廣泛地傳播到中國各地發揮了作用。其中最顯著的一例,就是將波斯歷法中的粟特歷法移植到中國。

此時西方傳入東方的宗教之第三種是天主教的一個分支——聶思脫里教,即中國所謂的景教。據此可以認為,更遠更東地傳來中國的聶思脫里教是東來波斯文化的一支。聶思脫里派天主教進入中國是在唐太宗貞觀九年(635),太宗派宰相房玄齡、魏徵將之迎入宮中,許之翻譯經典,獎勵宣教。三年后,在長安市內造一寺廟,度僧二十一人,這些事實是眾所周知的。受波斯文化影響的,首先是繪畫。當時更為有名的是尉遲乙僧,他是于闐國的畫家,與父親尉遲跋質那一起留居長安,從事佛畫和其他有關外國風情的繪畫創作,被稱為一代名家。他的畫被稱為凹凸畫,施以陰影,遠望實物有浮雕感,具有明顯的波斯風格。其次在雕刻,唐太宗昭陵宣武門內六駿圖浮雕,馬鬃三束,明顯帶有波斯的習俗,在薩珊朝波斯銀器上王侯所乘之馬上,也屢屢表現出這樣的構思。

隋唐樂壇完全被西域音樂所風靡,這也不是從隋唐才開始的,從南北朝時期開始就已經受到相當強的影響,到隋唐更為顯著而已。樂曲方面,宮廷盛行康國樂、安國樂、龜茲樂、高昌樂、疏勒樂等,都是西域音樂。康國樂是撒馬爾罕的音樂,安國樂是布哈拉音樂,龜茲樂是庫車附近的音樂,高昌樂是吐魯番地方的音樂,疏勒樂是喀什噶爾附近的音樂,都是深受波斯文化影響的區域。伴隨音樂,波斯風格的舞蹈也紛紛傳入,特別是著名的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唐代詩文中有不少描寫它們的文句。

唐代男女在衣、帽、履方面追隨波斯之風,在開元以來逐漸顯著,這有許多記載可以證明。《舊唐書》卷45“輿服志”很好地記載了這方面的情況,即胡服、胡帽、胡屐大為流行。這胡服、胡帽、胡屐主要指的就是古代波斯文化的東西。

從唐代中外文化交流情況看,每個文化受眾主體多是立足于主體的需要,依本體的文化結構有選擇地吸收外來文化,具有較強的實用性。唐對日本、朝鮮、越南等國輸出的多是佛教理論、儒學思想、經學、史地、文學藝術、教育制度乃至政治制度。對印度輸出的多是藥物、紙張、煉丹術、絲織品和算術等。對阿拉伯國家輸出的則多是造紙、紡織、煉丹術、陶瓷制造技術、醫學中的脈學等等。唐對外國文化吸收的多是樂舞、宗教、醫學、天文歷法、算術、珍寶器皿、飲食、建筑雕刻等內容,具有選擇式、互補式的特點,總體上與傳統文化結構中的缺項短板作為互補,與自身學術文化發展的輕重比例相協調。

與唐朝處于同時代,尚有幾個較大的文明區。周圍的附屬性小國,從屬于這個大的文化系統。它們有著不同的認知、價值、規范和審美系統,使其各具不同特點,對它們各自的文化內容和相互影響的研究,可以完成對中古世界文明的總體把握和認識,從而更清楚地認識唐代文化的地位。南亞的印度文化區,文化的中心內容是佛教和婆羅門教,所有的專門學術皆由神學發展而來(英)A. A.麥唐納著、龍章譯《印度文化史》第111頁,中華書局1948年版。。阿拉伯地區以其優越的地理方位,吸收了中國、印度、希臘的文化遺產,從七世紀到十三世紀創造了高度發達的科學文化,在世界科學史上起著繼往開來的重要作用。中世紀西歐政治上的分裂局面,使基督教以教皇為中心取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世俗學術哲學、科學、文學等都成了神學的附庸。“自然知識只有在它是一種啟發的工具,可以證明教會的教義與《圣經》的章節時,才被重視。”(英)W·C·丹皮爾《科學史——及其與哲學和宗教的關系》第116頁,商務印書館1975年版。由于地域遙隔,與唐的交往很少,基督教的一支景教(即聶思聰脫里教)在唐時傳入,但影響力有限(前有所述)。

當時的唐朝作為與這三大文明區并列的東方文化中心,深深影響著周邊各國的政治制度和文化的發展。像當時日本、朝鮮的學校教育從課程設置到教材和考試內容,都與唐代相同見郭守田主編《世界通史參考資料(中古部分)》第115頁“新羅教育制度”一條;陶愚川《中國教育史比較研究(古代部分)》第273—274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正如日本當代史學家井上清頗為中肯地說:“唐代的文化是與印度、阿拉伯和以此為媒介甚至和西歐的文化都有交流的世界性文化,所以學習唐朝也就間接地學習了世界文化。”唐代文化的發展趨勢由于其大陸性的特點,自發性、獨創性較大。古代中國只有唐代受外來文化的沖擊最大,與外界接觸最多,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最具有開放性。

葛承雍著《大唐之國——1400年的記憶遺產》(三聯書店2018年版)文雄筆健地為我們展現了盛唐氣象的恢宏與博大。葛先生認為,每當看完學術界研究唐人的成果,就像呼吸到長安城里的風,呼吸到一種闊大不羈的胡風番俗混合的氣息。寫唐史不是跪著寫,而是站著寫,有種俯瞰強勢民族的英雄主義崇拜;讀唐詩也不是坐著吟,而是站著誦,有股被金戈鐵馬沖擊的歷史大氣。唐人的視野比其他任何一個朝代的中國人都更為廣闊,外來文明的火炬比中國任何一個朝代都傳播得更遠。值得一提的是,盛唐之所以成為外國人云集聚居的有魅力的地方,不單是它具有開放性,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文明世界的優越性。

站在人類千年歷史的高度上來觀察,就會發現唐朝是一個建立在南北朝各種民族融合要素和隋帝國南北統一基礎上的新時代。唐人血管中流淌著其他民族的血液,因為其與周邊的民族混雜融合后產生了大幅度的民族更新;唐朝不斷受到突厥等邊族的侵擾,但周邊鄰族紛紛內附遷徙中原聚居,甚至阿拉伯人、波斯人、中亞粟特人以及印度、朝鮮、日本、越南等國的人都到長安定居。唐代統治的范圍向西越過蔥嶺到達吐火羅和波斯以東,北界包括貝加爾湖和葉尼塞河上源,東北領有黑龍江流域至日本海,西南達到今越南北部,整個東亞地區都接受了中華文明的洗禮。

從世界大陸文明格局來說,各民族的互相影響和各國間的交流,既可以使一些文明核心國家自身綜合實力得到增長,也可以推動鄰近國家經濟、文化及各方面的發展。唐帝國在亞洲正是起了這樣的巨大推動作用。

千年以前,亞歐大陸內形成的拜占庭帝國、阿拉伯帝國和唐帝國,是當時人類社會成就最高級別的文明板塊。唐帝國遼闊的疆域,使它在戰略上必須重視民族關系和國際格局變化,不僅建立防守反擊的邊界體系,而且以綜合國力參與境外角逐,甚至爭奪亞洲霸主的地位。作為當時的一個“超級大國”,唐朝非常注意中外交流。除中亞的康國、石國、安國、曹國、米國等與唐保持著獨特的國際封貢體制外,多國還遣使到唐長安來。其中,新羅89次,阿拉伯大食41次,林邑24次,日本14次,真臘11次,師子國3次。至于史書記載次數不詳的朝鮮(高句麗、百濟)、婆羅門五天竺(今印度)、泥婆羅(今尼泊爾)、吐火羅(今阿富汗)、驃國(今緬甸)、波斯以及北非、中東諸國等等,都非常普遍地與唐交往。

唐長安還設有外交機構鴻臚寺、四方館、禮賓院專門接待外國賓客,不僅負責會見禮儀而且供給入唐后一切資糧費用。如果說中外彼此之間的交流愈多樣化,相互學習的機會也就愈多,那么亞歐大陸分布的幾大古老文明之間的文化交流,使唐朝成為東亞受益最大的文明樞紐。

唐代之所以出現了許多不同于歷朝歷代的新氣象,關鍵是它與同時代的鄰近民族和國家存在著有力的交融。讓我們從一系列構成新文明生長動力的要素來看盛唐文明。比如,允許入境居住,允許參政做官,法律地位平等,保護通商貿易,允許通婚聯姻,文化開放互融,留學人員云集。各國入唐學生對國際性的交往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他們在長安招聘人才,交結其他國家使節,搜集或出資購買書籍,特別是他們將學習、了解的唐文化與典章制度傳播于各國,從而增加了盛唐氣象中的國際色彩。

唐長安不只是單純的中國首都,也是東亞文明中心和國際化都市,從而成為外國人云集聚居的有魅力的地方。值得深思的是,盛唐之所以能吸引鄰近民族和各國人士蜂擁而至,不單是它具有開放性,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文明世界的優越性,即物質生活的富裕、典章制度的完善、中央朝廷的權威、軍事實力的威懾、宗教理性的寬容、文學藝術的繁榮、科學技術的領先,甚至包括服飾發型的新潮。沒有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走在世界前列的優越性,沒有巨大活力的“盛唐氣象”,單憑所謂的“開放性”并不能形成國際化的特性,也不可能吸引和影響周邊鄰族和東亞諸國。

與上述觀點相印證,20世紀30年代,魯迅先生曾說:“唐代的文化觀念,很可以做我們現代的參考。那時我們的祖先們,對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極堅強的把握,決不輕易動搖他們的自信力;同時對于別系的文化抱有極恢廓的胸襟與極精嚴的抉擇,決不輕易的崇拜或輕易的唾棄。這正是我們目前急切需要的態度。”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楊貴妃》。時至21世紀、相隔八九十年后的今天,這種態度仍具有它的現實意義。

林庚先生指出,盛唐氣象“是一種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時代性格,是盛唐時代精神面貌的反映”。他進一步解釋說:“蓬勃的朝氣,青春旋律,這就是‘盛唐氣象’與‘盛唐之音’的本質。”雖然這只是從精神上來說,但是這種盛唐精神,確實是鼓舞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

從各種思想、宗教(儒、釋、道)和文藝形式(詩詞、書法、繪畫、雕塑、樂舞)的成熟,史學、地理學和科學技術的創新和發展,并起著承先啟后、繼往開來的作用來看,唐朝實在是一個文藝繁榮發展乃至復興的時代。唐朝的學者、文人和藝術家,在傳統文化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利用各種思想材料,包括外來佛學中的許多思想材料,最大限度地吸取各種藝術形式和表現手法,包括民間的,以及十六國以來傳入內地的少數民族和外國的樂舞、繪畫、雕塑,創造出中國氣派,又含有異域風采的,絢麗多姿、光輝燦爛的文化。詳見吳宗國《中古社會變遷與隋唐史研究》下卷,中華書局2019年版。

(原載《社會科學戰線》1991年第1期,收入本書時作了大量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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