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丈夫勛業(yè)在安邊
- 寇明
- 平衣笠守
- 3445字
- 2020-07-14 23:58:49
明軍陣中那面三軍司命的旗幟在空中畫了個圓,牛皮的大鼓又擂三通,王樸龐大的軍隊隨著鼓點動了起來。
明軍移動得并不快,但腳下步伐堅定,整支軍隊如同緩緩上漲的海水,漫向聚集在大清河邊的滿洲騎兵。
攻守逆勢,片刻前還是獵手的滿洲騎兵轉(zhuǎn)瞬間淪為了獵物。明軍的堂堂之陣有著極大的壓迫力,滿洲兵胯下戰(zhàn)馬全都不安地搖晃起頭顱來。
左三思看著行進著的明軍也呆住了,雖然這支衣甲陳舊的明軍并不顯得十分精銳,但進退之間仍有一種有別于其他各路明軍的壯肅。
趁左三思愣神,那滿洲頭目一記肘擊把左三思打翻在地,也不對左三思補刀,翻身回到了馬上。
這片刻之間明軍已成半圓形包圍過來,那滿洲頭目望著明軍陣勢面露憂色。他心知王樸大軍多是步軍,等他們走到自己近前就再無逆轉(zhuǎn)形勢的可能,眼下唯一的機會就是趁著兩軍尚有一定距離,利用戰(zhàn)馬快速在明軍陣中沖出缺口。
想到這里,頭目揮舞腰刀,用滿語怒吼一聲。幾十名滿洲騎兵聞言立即撕下衣角蒙住馬眼,急揮手中的馬鞭。這區(qū)區(qū)幾十騎兵居然向著龐大的明軍發(fā)起了沖鋒。
左三思心中雖然滿是痛恨,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滿洲人真是悍勇。在王樸的數(shù)千大軍面前這支騎兵渺小如砂礫,但沖鋒之時每個人面上都毫無懼色。
見滿洲騎兵沖鋒,明軍行進的步伐停了下來,片刻后無數(shù)弩手走至陣前,朝空中拋出一片箭陣。
箭雨落下,滿洲騎兵個個踩著馬鐙翻身離鞍,將身體藏在馬的一側(cè)躲避飛來的羽箭。一陣箭雨只射落了三四名騎兵,大多數(shù)的箭只落到了戰(zhàn)馬的身上,反而催動戰(zhàn)馬更快地沖刺。
躲過這陣劍雨,滿洲騎兵距離明軍陣勢只剩下幾十步的距離。仿佛見到了勝利,騎兵們翻回馬鞍,興奮地怪叫起來。
明軍的弩手迅速后撤,另一隊約有五十余人的士兵交替來到陣前,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左三思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那些來到陣前的明軍手中的武器,那是穿越前他只在博物館看到過的三眼火銃。
片刻后槍聲大作,滿洲騎兵一多半的戰(zhàn)馬隨著槍聲哀鳴著倒下。
三眼火銃雖然在視覺上有著很高的威懾力,但本質(zhì)上還是火門槍的一種,穿透力和準頭都十分有限,明軍當然明白手上家伙的能耐,他們根本沒有瞄準馬上的騎兵,而是朝著目標較大且沒有甲胄的戰(zhàn)馬開火。
沒有絲毫停頓,明軍連開三槍,將銃中所有子彈射了出去。頃刻間滿洲騎兵胯下幾乎所有的戰(zhàn)馬都倒了下去,兩三名騎兵孤零零地跑到了明軍陣前,被長槍兵輕松地刺落。
從戰(zhàn)馬上摔下來的滿洲騎兵個個帶傷,但還是咆哮著向明軍陣營沖去。明軍見勢也吹起號角發(fā)動沖鋒,大軍如潮水一般淹沒了滿洲兵。
左三思在這天之前只見過劉練臣手下那軍容不整軍紀敗壞的軍隊,因此對明軍產(chǎn)生了些先入為主的偏見,以為明末明軍都是那樣腐朽不堪。但方才見到王樸帳下軍隊這般行云流水的戰(zhàn)術(shù)變換,左三思不由得心嘆九邊不愧是大明最后的屏障,即便到了王朝末期終究還是一群可戰(zhàn)之兵。
滿洲兵被明軍圍的里三層外三層,雖然猶在揮刀酣戰(zhàn),但明顯已經(jīng)是困獸之斗,不多時就紛紛倒下,但死前還是拼死殺傷了幾名明軍。
最后一個滿洲兵倒下后,明軍中爆發(fā)了一陣歡呼。在一陣陣“威武”的呼聲中,明軍又恢復(fù)了之前的陣勢,向著左三思等人緩緩地靠近。
左三思一看這架勢冷汗都流下來了。明末官兵殺良冒功風氣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不然李自成起兵后也不會提出剿兵安民的口號來。這些官兵列陣而來,難不成是要把他們這幾百個難民的頭割下來當軍功么?
明軍的軍陣在左三思等人面前的不遠處停了下來,距離之近左三思甚至能看到官兵殺氣騰騰的表情和他們手中明晃晃的刀。他咽了口吐沫,不著痕跡地把站在身旁的少女拉到了背后。
明軍陣后的戰(zhàn)鼓又響了一聲,軍陣從中間分開讓出了一條路。一名將領(lǐng)從軍陣中間穿行而出,向左三思走來,兩名小校舉著那兩面寫著“三軍司命”和“御賜大同總兵”的長旗,護衛(wèi)在那將領(lǐng)身后。
左三思看著那兩面旗,知道是王樸來了。
王樸筆直向前,幾乎撞到左三思時才把馬勒住,從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左三思的臉。左三思也抬起頭,與王樸對視。
那王樸身形高大,臉上帶著一道斜穿面部斬斷鼻梁的刀疤,刀疤配合著他陰冷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對知曉明末歷史的左三思來說,王樸是個復(fù)雜的人,在這個人身上能他同時看到兩種相反的特質(zhì)。王樸既悍勇又貪生,雖然善戰(zhàn)又多次臨陣脫逃。在明末的幾次建虜入寇中王樸都有著不俗的表現(xiàn),多次在明軍總體劣勢的情況下逆勢擊敗清軍。尤其是在崇禎九年的這一次阿濟格入塞中,戍守畿輔一帶的明軍紛紛潰敗之際,王樸率領(lǐng)大同兵馬馳援畿內(nèi),在昌平北路一戰(zhàn)擊敗清軍,斬殺千余人,為連戰(zhàn)連敗的明軍稍稍挽回了一絲顏面。
然而王樸又多次在明末歷史上留下了不光彩的記錄,崇禎六年,起義民軍在河南被左良玉等官軍將領(lǐng)重重包圍,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王樸卻錯誤地接受了民軍的詐降,致使即將被全殲的民軍突圍逃走。崇禎十一年建虜再次入寇,王樸在與清軍對峙之時率軍撤退,導(dǎo)致盧象升被清軍包圍后戰(zhàn)死。在崇禎十二年決定明朝命運的那場松錦大戰(zhàn)中,王樸在激戰(zhàn)之時再次伙同吳三桂逃亡,明軍隨后全線崩潰。這次逃亡最終要了王樸的命,戰(zhàn)后崇禎皇帝以陣前首逃之罪將王樸處死。
對于這么個人,左三思實在是有些看不透。
左三思還在思考,馬上的王樸卻一甩馬鞭抽了過來,左三思躲閃不及,臉上重重挨了一鞭。
“身為一介百姓,見了總兵,為何還不下跪!”王樸身后的一名小校大聲呵斥。
左三思受了一鞭仍梗著脖子不跪,只是死死盯著王樸的眼睛。
“身為大明官軍,面對百姓,為何刀不入鞘!”左三思回敬道。
“就是要殺良冒功,你待如何?”王樸露出一絲戲謔地笑。
左三思一時間無話可說。他知道王樸說得沒錯,眼下這里除了他們這伙難民就只剩下王樸手下的士兵,即便這些丘八把他們吃干抹凈也不會有任何人走漏消息。
“我是朝廷命官王肇坤之女!你怎敢放肆!”左三思背后,那名少女突然站了出來,大聲對王樸說。
“王肇坤?”王樸沉吟一聲,陷入沉思。
聽少女的口氣他這父親應(yīng)該是一名大官,可王樸想了半天也想不到有哪位朝中大員是叫王肇坤的。雖然如此,王樸也不敢怠慢,他久在邊關(guān),不可能將朝中官員的變動盡數(shù)掌握,眼下兵荒馬亂,某個新任大員的千金混在了逃難的人群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知令尊官居何職啊?”王樸一邊問一邊彎腰,準備下馬。
“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少女朗聲回答。
王樸踩著馬鐙正下馬下到一半,一聽這話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又艱難地坐回馬鞍。
還以為多大的官,一個七品御史你這么大動靜,王樸心想。
他微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眼神又變回原來陰冷。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父現(xiàn)在何處啊。”王樸朝少女隨意地擺了擺手。
“已在昌平城內(nèi)殉國。”少女道。
王樸聽到這話心里微動。他已經(jīng)聽說了昌平城內(nèi)有一名巡關(guān)御史戰(zhàn)死的消息,傳聞中那巡關(guān)御史死前縱馬趨敵,身被三刀,死得十分壯烈。
難不成那死去的巡關(guān)御史就是眼前這女娃的父親?王樸心里不由得生出些惻隱之心。
“忠烈之后,可嘆可嘆。”王樸點了點頭,看向少女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一些。
“剛才那聲天理何在,官軍何在是你喊的?”王樸又用馬鞭指著左三思問道。
“是又如何?”左三思心知事已至此怕也沒用,聲音不卑不亢。
“說得挺好的。”王樸簡短地回答。
王樸這一句話出乎左三思的意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左三思看向王樸,但王樸說完話后就仰起了頭看向天空,左三思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很久沒有人覺得大明官軍就是天理了。”片刻后,王樸輕聲說。
此刻夕陽西下,他的眼睛上滿是金色。左三思看著王樸的眼睛,忽然覺得這人可能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復(fù)雜。
“收刀吧。”王樸朝身后擺了擺手,數(shù)千官軍整齊劃一地收回了手中的武器。
“我率軍路過此地,聽到喊殺聲后本來是不想管你們的。這伙建虜一看就是悍兵,殺他們至少要損失我十幾個部下。我王樸能活到今天都靠著我這幫能打硬仗的弟兄,我不想他們死,一個都不想。”
王樸嘆了口氣,又接著道。
“可是啊,我看到你們這幾個老百姓都在拼死抵抗著精銳的騎兵,我突然生出了些慚愧。你那一聲吼又讓我想起我當兵第一天時的事情來,那天我那在京營當左都督的爹問我大明官軍是什么,那時候我比你現(xiàn)在還年輕,滿腦子都是保家衛(wèi)國,大聲回答說大明官軍就是天理。”
王樸頓了一下,眼神中滿是落寞。
“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這種蠢得要命的話了啊,所以我做了件現(xiàn)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我居然把我寶貴的兵帶來,保護你們這些與我毫無關(guān)系的人。”
王樸一拉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軍陣后方走去。
“你們走吧,老爺我今天心情好,不要你們的頭。”王樸頭也不回地道。
數(shù)千軍隊隨著他無聲地離去,不多時就幾乎消失在了左三思的視野中。
左三思一動不動地看著大軍離去的背影,良久后才轉(zhuǎn)身向木橋走去。
“走吧,我們也有我們的事情要做。”左三思對孫行遠和少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