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蘇盞匆匆留下一封手書給卿予之，便隨著羽卿眨眼之間到了三十九里合歡城城墻之上。

她心里又泛漣漪，多年疑惑溢于口：卿卿，她到底哪里來的這么強的能力？她時而覺得那是最親近的人，時而有覺得陌生如斯。當(dāng)年她和君灼兒問過，她選擇沉默，于是便不再提。

羽卿要找母樹，即合歡城里最古老的一棵樹。其實這么多年沒人知道是哪棵。因為人們賞花只在城墻上，真正踏足過合歡城中的人幾乎沒有，因為君灼兒下了禁令和禁制。雖然各國君王想從這四座天然寶庫挖掘更多的資源，可君大城主都發(fā)話了，大家都只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焉。

三人分散開來在城中各自探查，要找到羽卿所說的母樹。

合歡城里合歡曳曳，云彩光圈透過層層舒展的花羽。羽卿行至叢林深處，撥散開樹靈設(shè)下的障眼法陣，終見參天合歡母樹。

“你就是這里第一棵合歡樹？”羽卿詢問。等待許久，這樹靈一直沒有回答她。她微微皺眉，正準(zhǔn)備逼出樹靈。

樹上卻傳來清亮的男聲，“姑娘，這樹的法靈早已轉(zhuǎn)移了，現(xiàn)在不過是一棵壽命較長的普通樹而已。”

男子從樹上飛身而下，水墨衣袍，俊眼舒眉。古波水潭映著明月的眸子，微微聚光，很溫柔又很凌厲，很親切又很陌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直直向羽卿心中猛然襲來，她竟微怯怯地后退了半步。

“卿卿。”

“是你？”

兩人同時開口。靜默且尷尬了片刻，再次不約而同地開口。

“卿予之？”

“你還認(rèn)得我？”

這眼前人便是卿予之，和酉都少年的模樣極其相似，只是身量高了、更挺拔，一身威嚴(yán)的滄桑感；和辰城印象里踏著風(fēng)雪歸來的愛人模樣不差，只是卻瞧著冷漠了，也憔悴了。

水墨衣袍里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顫抖，他幻想過無數(shù)次重逢的場景，深切激動，甚至為了讓她想起初遇，故意營造這一畫面，可打臉來得太快，她并沒有失憶？

那這兩千年是故意要與他斷情絕愛？當(dāng)初一聲不吭離去，把他留在這里又算什么？她不知道他找了她整整兩千年么？這片大陸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天的思念，每一次抱著希望又落空的感覺，這又算什么?過去兩千年他以為是她失憶了才沒有來找他，他一直覺得重逢一定要海角天涯跟著她，保護(hù)她，可是現(xiàn)在算什么！？她根本沒有忘記自己，過去那些，甚至這兩千年，在她如今毫無情緒、不屑一顧的眼眸里，如同塵埃！

真是可笑呢，悲哀和委屈迅速在眼里劃過。最終化作無奈的笑，壓平內(nèi)心滔天憤懣和悲傷。

略帶嘶啞的聲音傳來，卿予之眼眸瞬如冰霜拒人萬里。“你并沒有忘記我？所以，兩千年了，你在刻意躲著我？”

“沒有，”現(xiàn)下的羽卿只恢復(fù)了一小段記憶，過去和秋生的種種已經(jīng)和她無關(guān)了，所以就算曾經(jīng)深愛的人站在她面前，她也只能當(dāng)不熟悉的人看待。

那人眼角微紅，緊抿著薄唇，良久后被氣得生生逼出一句話：“我一直在找你。聽蘇盞、君灼說你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還失去了部分記憶，原來……竟是這樣。”卿予之踉蹌轉(zhuǎn)身，“是我打擾你了。”

羽卿感到莫名其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她剛才說的那個“沒有”那人理解成了她在回答他“有沒有忘記他”的那個問題。

“不是，你理解錯了。”羽卿解釋，“我不太記得我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我說沒有，是沒有在躲著你。”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急于解釋，她向來對除了盞灼二人以外的人都漠不關(guān)心的，然而近來，自從回了這長云大陸漸漸對很多人有了惻隱之心，今次更加嚴(yán)重甚至有點失態(tài)。

背影看著似舒了一口氣，緩緩嘆氣：“當(dāng)初相遇在合歡樹下，我們卻不能有一個合歡的結(jié)局。”

羽卿想起了什么，第一次他誤會她哭了打擾了她休息，第二次她誤會他要圈地陰差陽錯和人類結(jié)下不解之緣，這一次又讓她毫無準(zhǔn)備的遇見他，這合歡樹，果然與她相沖。

正想著，卻見那人轉(zhuǎn)身而來，目光灼灼直看入她心底，一片白色絨羽花擦過他面頰。羽卿好像被定住了一般。呆愣間，一陣馨香帶著微涼梔子前調(diào)、馥郁的玉蘭中調(diào)，沁骨的梨花意和一絲夾雜青澀曖昧的合歡尾調(diào)席卷全身，她進(jìn)了一個懷抱。香味好熟悉……令她莫名心安。

下顎恰恰抵住那人肩頭，耳畔聽到那人心臟有力的跳動聲，有一點快，好像不是一點快，是很亂。

羽卿緩過神來，什么！她就這么被抱了，如此輕而易舉？

她欲推開，哪曉得那人懷抱越來越緊，生怕她消失不見似的。羽卿正準(zhǔn)備用法力，那人先松了手，輕輕地喚著：“卿卿，無論怎樣，再見到你，我真的好開心。”

“不要喚我卿卿，”羽卿退避三尺，皺了皺眉，“秋生，或者卿予之。你喜歡的羽卿或者羽泠。不是現(xiàn)在的我，而我也并不打算把過去發(fā)生的所有事都裝在腦子里，她的記憶我會用化歸訣將其消散成初始能量重回我身，不會讓那些再次展現(xiàn)在我記憶中。”

這話很是傷人。但羽卿心想有一些事情還是說清楚的好，犯過的錯莫要再錯，這不是人類常說的么。在云錦盆地她也曾期待眼前這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可是近了理性會告訴她，不要去碰不要去感受，就像現(xiàn)在這熟悉的感覺即將彌漫四肢百骸時，她封住了自己的嗅覺和心跳。

另一邊，卿予之看著突然離了三步遠(yuǎn)的身影，心中按下孤涼與失落，抓住話里的漏洞，想要進(jìn)一步擊潰陌生的隔閡：“阿泠，你說你不會讓記憶重現(xiàn)，那為何又知道我是秋生，你是羽泠？你說，沒有你我之間記憶的你便不是過去那個我愛的人了，那這么說，如果有那些記憶，你就不是現(xiàn)在的你？但事實上，你現(xiàn)在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過去的記憶。那你說你還是現(xiàn)在的你嗎？”

這熟悉的口吻，和酉都大街上問自己從何而來的那個嚴(yán)謹(jǐn)少年完全重合。這讓羽卿有點頭疼了，從前沒有糊弄過的人，兩千多年后，依然如此。

“僅此而已，不論我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們之間止步于此中唯有的幾個片段。”她雙指點了點自己額頭，“今后，你也忘記我吧。這樣或許對你公平些。”

她欲消散他腦中的記憶，正凝指施訣間，手被另一只穩(wěn)健修長的手握住。她的心本被封住了，卻自行沖破封訣，竟然也被感染了般在狂亂地跳動。

“卿卿，你何時變得這么獨斷了？你既以神位自居，更應(yīng)懂得浮壁上的道理才對——尊重萬物而順自然。”

羽卿直視那只手，兩只手停在半空很久。她惱了，這是兩千年來第一次惱怒，即使酉都發(fā)生大幻滅她也不過云淡風(fēng)輕地解決，今次不知為何情緒從眼里迸發(fā)，嘴里冷笑而出。

哼，一拂袖，羽卿飛身端坐在合歡樹上俯視那人。“既然如此，卿予之聽令。”

這反應(yīng)讓卿予之楞了楞，撲面而來一手札直直向臉砸去，幸得他反應(yīng)快轉(zhuǎn)身接住。打開那手札，毫無意外。無有傳人四個字。真是無有無有，可有可無，兩千年來不管事不管他，回來卻能號令眾人。內(nèi)心無奈嘆氣，優(yōu)雅的俯身作揖，“不知尊上有何號令？”

羽卿看他這順從的反應(yīng)也懵了，適才控制不住想給他一個下馬威，不然這又是抱又是摸手成何體統(tǒng)！然而根本沒想好有什么號令要給他。難不成以后讓他隨時離自己十尺遠(yuǎn)？她面上依然威嚴(yán)，內(nèi)心卻壓過一陣馬蹄。

卿予之等了很久未聽她發(fā)話，抬頭看入她的眼睛。余光里從不同方位來了兩人，一藍(lán)一紫，兩人的衣袂翩飛，身著的料子很是幻美，不似這人間產(chǎn)物，但他可以肯定兩人的衣服款式定是出自卿卿之手。

他嘴角微微上揚，記憶沒了，習(xí)慣卻還在。過去他發(fā)現(xiàn)卿卿有獨特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能力，教過她繪畫，一點就通的人，尤愛用他新研制出的料子設(shè)計各種衣飾。

兩位美人臨見得這幅場景，各自反應(yīng)了一下。君灼大聲哼笑出聲來，“你們這是在干嘛？一上一下的。”這話聽得蘇盞也笑出了聲，“卿卿，云瑯莘來了，在城門處候著你。”

蘇盞又說，“還有兩位故人，藍(lán)亦知、鐘離烈。”

羽卿點點頭，瞬而不見。這術(shù)法身形，讓立于長云法訣之巔的卿予之，驚訝了一番。

“是不是覺得為何卿卿突然這么厲害了？”君灼打趣道。“兩千年前她離開時就這么厲害了。只是一直瞞著我們罷，可能是她的際遇。”

“又或是她不得已的苦衷，才沒說罷。”蘇盞補充道。

“看來瑯莘說她真身承載巨大能量一事并未夸張。”卿予之漸有疑慮。

“盞盞，我們走吧。”君灼兒欲牽住蘇盞離去。

蘇盞擺了擺手：“我還有一些事和卿予之說。”她歪頭看了看君灼，“你不是最喜歡湊熱鬧、收集八卦了嗎？今次人都齊了，跑了做什么？”

“我……”君灼兒咬咬牙，“只是不想被那毛頭小子纏住。”

城門下與藍(lán)亦知并排而立的云瑯莘打了一個噴嚏。

“好的不跟他師父學(xué)，脾性卻和他師叔鐘離烈越來越相近。”

遠(yuǎn)處正在努力挖土的鐘離烈也打了一個噴嚏，一手泥整到了臉上。

“你在說誰？”蘇盞疑惑。

一旁的卿予之難得握拳清咳。

“下回再和你說，乖盞兒。”君灼調(diào)戲式地摸摸蘇盞柔軟的側(cè)臉，轉(zhuǎn)身飛向城墻外。

蘇盞面上一時小了白了兔，這妖嬈女人，老是喜歡調(diào)戲她們。總有一天會被收了！正在腹誹，瀲滟紫又明媚地出現(xiàn)在眼前，“對了，你不躲著你那未婚夫嗎？幾百年都沒見了呀。”

“我們之間無事，剛才照過面了，不過路人而已。”

“好吧，一個、兩個，我可做不到你們這樣。”她用指腹又抬了抬蘇盞潔美的下巴，滿意地拂袖而去。

“灼灼！”蘇盞惱羞成怒，“下回把你的多動癥收收！不然看我不把你這小妖精打回原形！”

“……道了”悠揚的笑音留下。

城門口的云瑯莘眼神一亮，看著一旁持笛而站，高深得有點冷漠的亦知師叔，不好發(fā)問。于是移到遠(yuǎn)處正在挖土的鐘離烈身旁，“烈?guī)熓澹銊偛庞袥]有聽到一個熟悉的笑聲？”

“什么笑聲？”鐘離烈轉(zhuǎn)頭。云瑯莘無奈地抽出手帕，示意他擦擦臉。

“不用、不用。”他眼神發(fā)光，“笑聲我沒聽到，倒是我?guī)装倌昵奥裣碌木岂R上就要現(xiàn)世了。要不是今次又來合歡城，怕都忘了。”

“額，幾百年前的酒？”云瑯莘不是有意潑冷水，只是不想一會兒他失望太大：“一般情況來說，埋了幾百年的酒都不能喝了吧。”

“滾滾滾，你懂什么？”鐘離烈有點小生氣：“這里的土和他處的土不一樣的！”

俊美的臉龐帶著泥巴對他的小師侄露出嫌棄鄙夷的表情：“你剛才不是聽到什么鬼叫了嗎？你去問藍(lán)亦知，別來煩我找酒！”

“額……”